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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真取一个真字做名字,名副其实。读他的小说就知道,他真的对得起这个真字。这也是我读他最新的一部长篇小说《活着之上》的最强烈的印象。从这部小说里,我读到了阎真的三真:真实,真诚,还有天真。
先说真实。阎真是一位清醒的现实主义者,也是典型的现实主义叙述方式,而且他的现实主义做得非常彻底,因此他的小说具有强烈的真实感。这一点在《活着之上》表现得尤为突出。阎真追求真实感,他宁愿牺牲小说虚构的便利性,不去构置大的矛盾冲突,不对情节进行典型化和戏剧化的处理,而是尽量书写生活的常态。比如,有的评论认为,这部小说揭露了现实中的学术腐败,揭开了大学的腐败内幕,写了知识分子的堕落。但若说腐败、知识分子的堕落,我们在别的小说中,以及在媒体上的新闻里,所获得的信息,远远要比阎真的这部小说所写的要严重得多,也要典型得多。准确地说,阎真所写的是当今大学里的普遍状况,如招生、考核等的绝对体制化。小说的真实感,还缘于阎真基本取材于自己的生活。小说的叙述让我感觉到阎真写的就是自己身边所发生的事情,甚至他就直接将生活中的材料搬到小说里面,比如苏宁电器是全国重要的电器连锁店,苏宁的营销方式在小说中就写得非常详细,因为主人公缺乏生活的心计,没想到反被商场的优惠政策害了,这一过程的描写几乎看不出半点虚构的痕迹,完全吻合现实生活中的商场运作。阎真的真实感,无意中也契合了欧美文坛当下的趋势,即淡化小说的虚构性,以作者本人的生活直接作为小说材料,这种趋势被称为“非小说化” 。倡导非小说化的大卫·希尔兹说:“世界已经存在了,为什么要重新创造它?我想要思索它,试着理解它……”我以为大卫这段话正是替阎真说的。对于阎真来说,他写《活着之上》并不是想要编一些极端的故事,而是要把他对这个世界的思索和理解表达出来。阎真所要表达的思想都凝聚在“活着之上”这个书名上。在他看来,我们的生活是一种质量非常低劣的生活,人们围绕着各种利益关系和潜规则安排自己的生活,虽然都知道这样的生活方式不好,却无力改变,只能身陷其中。小说中的蒙天舒看上去是作为主人公聂致远的对立形象而设置的,其实这两个人物并不构成善与恶的冲突,他们作为同学和同事,都有学术才华,从一定程度说,两人可以说是朋友。两人的区别就在于,蒙天舒对当下“活着”的环境非常了解,他有着“活着”的心计,知道如何将“活着”的条件充分利用。他比聂致远多了心计,也就活得比聂致远要好一些。因此,蒙天舒并不是一个反面形象,他不过是“活着”的代表性人物,他相信这个世界流行的是“屁股中心论” 。聂致远也希望自己活得好一些,虽然他没有蒙天舒那么多的心计,但他有时也不得不循潜规则行事。从“活着”的角度看,他们两人基本上是一样的。两人所不同的是,蒙天舒将这一切视为理所当然,而聂致远内心还有一个理想国的标准,他在做这一切时会犹豫、内疚、自责。理想国的标准体现出做人的良知,但在低质量的现实生活里,良知不能解决活着的问题。阎真痛感现实生活中所存在的生存与良知的冲突,他在小说中感叹道:“生存是绝对命令,良知也是绝对命令。这两个‘绝对’碰撞在一起,就必须回答哪个‘绝对’更加绝对。 ”显然,阎真更加希望人们在“活着”还有“之上”的追求;或者,他是在期许我们的社会能够以“活着之上”的原则来重新设计我们的生活。他认为,“在自我的活着之上,还有着先行者用自己的血泪人生昭示的价值和意义” 。这正是小说的灵魂。所以,阎真的真实是经过思想提炼了的真实,他在这部反映知识分子生活的小说里,真实地呈现了当下知识分子的精神生态,既不美化和理想化,也不丑化和妖魔化。这种提炼了的真实既把读者带进了现实生活情境之中,又不会让人止步于生活的表层。
再说真诚。真诚是指阎真的写作姿态。他满怀着真诚之心书写生活的真实,表达他对真实的思考。真诚特别体现在他面对世界时始终把自我摆了进去,他在反思现实的问题时也在反省自己。主人公聂致远分明就有作者自我的影子。因此可以说这是一部自省之书,在小说的叙述之中我们听到了作者真诚的自省。这种真诚的自省也不是空泛的议论和廉价的抒情,而是通过具体情节和生活细节将自省形象地展开。赵平平在自省中就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赵平平是主人公的妻子,她既不是官二代,也不是富二代,活着自然也很艰难,她也常常会被社会的潜规则所欺负。比如在中学教书时,就因为没有后台,她应当解决的编制就被别人夺去了。她希望一家人的生活变得好一些,就要去送礼求人,这难免就要和丈夫聂致远发生矛盾。但妻子的要求并不过分,否则他们连房子都没有住,孩子也养不起。所以聂致远有时不得不“向生活妥协” 。他在“活着”的压力面前,觉得“真的应该用赵平平的眼光去看世界” ,当他妥协时,便安慰自己说只是把妥协当做潜伏,“有朝一日我还是要东山再起的” 。但他最终意识到这不过是自己在欺骗自己,给自己的自尊心找台阶。聂致远在小说中始终都处在这样一种心理纠结的状态之中,作者如此处理丝毫没有一点虚伪和矫情,这正是作者的真诚所在。因为真诚,阎真不会将读者引向一个虚幻的道德高地,不会刻意将聂致远打造成一名道德圣徒。哪怕到小说的结尾,他还让聂致远再一次妥协,为了学校和自己的申报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跟着蒙天舒一起去京城给评委们送礼。显然,阎真不过是在真诚地告诉人们,一位有着自省意识的知识分子,他在这个低质量的生活环境里,就无法解决内心的纠结。
最后说天真。阎真是一位有思想的作家,也是一位关注现实的作家,但同时他又是一位天真的作家。天真,意味着面对复杂的世界不会玩心计;天真,也意味着总是以友善的心理去应对纷繁的人事。小说中的聂致远其实多少就有些天真。在与阎真的日常接触时,也能感受到他的天真。天真,使他的内心更加干净。但同时也要看到,天真,使他少了些狠毒的眼光;天真,使他一味守住内心,而缺乏开拓广阔社会空间的企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