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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蛇其实是我的家族中的一个女人。我对于家族的研究已经有若干年了。在我看来,家族与血缘很有些神秘,而母系家族尤甚。为了看到它是如何形成的,现在我们可以选取一只非常大的国际象棋棋盘,在棋盘中心置一皇后。她不允许移动。但是允许兵在棋盘上四个方向的任何一方移动,从棋盘边缘上的随便什么起始点起步,按照指示完成随机的、甚至醉酒者那样凌乱的起步,每一步的方向是从四个相等几率的方向中选定的。当一个兵到达紧靠原始皇后的一个方格,它自己就变成新的皇后,也就不能进一步移动了。最后,一个树枝状的、而不是网状的皇后群体逐渐形成,这种神奇的树枝,在现代物理学中,叫做“威顿——桑特DLA簇”。
这神奇的树枝就是血缘。
血缘使我们充分感受到现代分形艺术的美丽。血缘是一棵树,可以产生令人迷惑的错综复杂的形态,感受到它们与真实世界之间深奥而微妙的关系。经过多年的研究,我终于了解了我的母系家族产生的树形结构图。或者说,皇后群体。
在这张树形结构图中,羽蛇是最孱弱而又最坚韧的枝条,她颤巍巍以醉酒者的步伐起步,还没有成为皇后就夭折了。
但是羽蛇的夭折并不影响我这个家族的其他女人。金乌、若木、玄溟……她们都是远古时代的太阳和海洋,她们与生俱来,与这片土地共存。
第一章神界的黄昏
1
世纪末中叶的暮春时节,防寒服大红大绿的色块还没有完全在街市上消逝,这座城市最著名的脑外科医院的手术病房在下午三点一刻缓缓洞开,一辆平车如同划过水面那么静悄悄地飘了出来。护士小姐在前面高举着输液瓶,后面依次是护士长、实习医生、助理医生和主刀医生。
那个名叫羽蛇的女人显然还没从全麻状态中醒来,我们可以借助下午的光线看到她苍白中带点青黄的脸。她的头部缠着大面积的绷带,这使她略带青黄的脸显出一丝鬼气。她不漂亮,唯一的优点是眼睫毛很长,现在她闭着眼睛,那睫毛便覆盖着整个青黑色的眼窝,一直达到苍黄的双颊。
她是那种看不出年龄的女人。特别是在当时下午迷蒙的光线下,她的五官十分模糊,像是一团柔黄清凉的水,随时可以变形,缩小或扩大,聚拢或流散。
自然,她和我那幅关于羽蛇的画毫无关系。
这时,在当时那迷蒙的光线笼罩下,几个坐在长椅上的人聚拢过去,他们被光线勾勒成一个个剔空的人形。我注意到只有墙角处站着的一个人没动。那好像是个年轻人,是个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男孩。
第一个走过去的是那个叫做若木的女人。七十五岁的若木穿着绣金剔云头的黑色丝绵马甲,纤细秀弱如一片云竹,那一种飘散出来的芳香把周围的年轻女人衬得污浊不堪。那是一种贵族的芳香,深深埋藏在血脉里,难得被人偷走的。
若木的雪白皮肤属于三十年代或更早一些的女性,现在这种真正的雪白已经失传了,这是那种从来没被阳光照射过的白。所以护士小姐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有些头晕。若木的脸没有一道皱纹。但是有两个冰凉光滑的大眼袋垂在眼下,如肌肤之外的饰物,看上去十分不协调。鼻子略呈鹰钩状,桃叶形的嘴唇永远像是涂过绛色的唇膏,深红发亮。这同样是没落贵族的标志。先天的营养后天根本无法替代。可以想见若木曾经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她面部的线条精致而刻板,与羽蛇那轮廓不清的脸恰成对比。她虽已年逾古稀但依然美得咄咄逼人。尽管不长皱纹的老人脸永远有些可怕。
若木的眼睛里明显呈现出关切的神情,她的一双手交叉上举拦住了年岁最大的那个医生。她的手一举起来便吓了那个医生一跳,他以为那是一双保养得很好的白色骨殖。
手术是成功的。空前的成功。主刀医生成功地切除了女病人的脑胚叶。精美的手术刀在如头发一般纷乱的神经网络里穿行,竟然没有碰伤一根神经。手术的决定是在病人家属的强烈要求下作出的。病人家属的理由是:她要切除女儿的脑胚叶而维护女儿的心理健康,并使女儿永远成为一个正常人。
现在她的愿望实现了。
这个七十五岁的美妇人便是羽蛇的母亲,现在她凝视着尚在沉睡的女儿,慈母的泪慢慢渗出来,如雪天的泉水一样温暖。
2
这片著名的风景区在六十年代上半叶还不为人所知。相反,它是作为一片贫瘠荒凉之地在收容着那些被现时世界淘汰的人。有一座小木屋童话般地伫立在这片高大的落叶乔木之中。在黄金般灿烂夺目的树叶背后,有一角紫蓝色的天空渗透出意义不明的静谧。
有一种神秘令人无法驾驭。你只能听凭那力量把你拉向悬浮在天空的古老幻想。但你并不满足那些故事,那些被风雨剥蚀的故事。我要说的是我这个故事的场景具有反差极大的变化,你需要不断地适应它。
那些树林,那些高大的林木在黄昏的时候总像是在燃烧着,那是一团神秘的金色,它如此昳丽、光芒四射,使大自然的其他部分完全成了死气沉沉的坟茔。
还有一口湖。在我们这个故事中本来应当避免这样近似太虚幻境式的场景。它毕竟显得不那么真实。木屋前的那口湖尤其如此。那湖如凌空出世般地出现在森林的背景前。湖水蓝得像一整块透明的水晶,湖底的水草像珊瑚一样生出无数美丽的触角。在六十年代上半叶若木随丈夫被发配此地的时候,她无论如何也不敢把手伸进水里,她怀疑那水中有蓝色的让人中毒的染料,假如她真的伸手入水,那蓝一定会侵入她的骨缝里,永不消失。直到小女儿把一双小手伸进水里玩,若木才打消了这一禁忌。小女儿叫羽,她一直叫羽。只因她属蛇,我才把“羽蛇”这两个字如此牵强地拼凑在一起。当然,还有其他的原因。这原因需要你留神在后面的故事中寻找。羽的出生令若木大失所望。若木盼望的是个男孩,而且,羽远没有母亲企盼的那般美丽。除了那过分长的睫毛之外简直是毫无特色。那睫毛闪动的时候很像是一把一开一合的黑色羽毛扇。于是若木的母亲玄溟叫她做羽。
她的两个姐姐的名字则是若木的即兴之作:生大女儿时若木对绫罗丝绸感兴趣,因此叫绫;生二女儿时若木又喜欢了吹箫,因此叫箫。两个女儿当时都在离这里很远的那座大城市里念书。
若木的母亲玄溟当时刚满一个花甲。玄溟生于上世纪之末,浑身散发着世纪末的凄清。玄溟在世的时候若木总坐在窗前的一张藤椅上慢慢地掏耳屎。她用的是一根纯金的挖耳勺。在羽的记忆里,若木从不到厨房里去。每到该做饭的时候若木就拿起那根纯金的挖耳勺。而玄溟则颠着一双小脚在厨房里穿行。那脚裹得精美绝伦。
在羽的记忆中,玄溟的脚十分特殊。羽喜欢一切特殊的事物。晚上,当玄溟脱掉鞋子之后,小小的羽便双手捧起外婆的脚,吻。每当这时玄溟威严的脸上便漾出慈祥的笑意。玄溟问:臭不臭?羽说臭。玄溟问:酸不酸?羽说酸。玄溟就满足了。这是每天必要演出的节目。那一双黑色缎鞋就孤寂地置放在角落里,形状很像羽叠起的纸船,鞋尖像船头那样微微翘起,各镶一块菱形绿玉。
玄溟的一切对于羽来说都神秘而诱人。玄溟有个很大的梨花木柜子,是那种很好的金花梨。在九十年代的装修材料里,被人称做“金不换”,是最好的木地板材料。柜子上大大小小有二十二个抽屉,所有抽屉的钥匙都攥在玄溟手里。玄溟能够迅速而准确无误地找到每一个抽屉的钥匙。后来玄溟双目失明之后依然如此。她的指尖刚刚从那些冰冷的金属上划过,便可准确无误地作出判断。玄溟活得十分精确,有无数种数字种植在她的脑子里。她失明之后漆黑的眼前常常划过一些类似符号的数字,那些数字闪烁着暗银色萤火虫似的光芒,照亮了玄溟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