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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外婆的房间里飘出了茶香,那压低了的说话声才停止。羽依然一动不动地站着,走廊里那么黑,羽的一双眼睛钻进黑暗的深处,黑暗的深处是一个幽谧的王国,但是现在,它突然被一种恐怖的耳语震碎了,就在那一刹那,羽分明看到穿着黑衣的玄溟站在墙角,羽无法抵制恐惧,她大喊一声冲进父母的房间,但是更大的恐惧来临了:她看见平时道貌岸然的父母正搂在一起,赤裸的身体在黑暗里拧绞一处,黄白分明。她还不知所措的时候,就听见黑暗里母亲狂怒的吼声:滚!滚!你个死丫头!不要脸的!你给我滚!
羽仓皇奔回房间,外婆正在沉沉睡梦中打着巨大的鼾声,与外面的巨雷互相呼应。小小的羽觉得自己无处可逃。不要脸这三个字像烙铁一样烫在她的心里。许多年之后她回想起这一幕她依然觉得烈火焚心。六岁女孩的羞辱笼罩了她整整一生。这羞辱完全是莫名的,与她毫无关系,却要她来承担。这斥责真的让她觉得自己有罪,自从这一天开始,她永远觉得自己是错,她所做的每件事,还没开始,便会有强烈的失败的预感。后来她真的败了,被周围的人彻底打败了。
父亲走出来对她说话。父亲的冷淡让她觉得受不了,但是她不会向父亲解释,她一辈子都不会解释。父亲在说什么,父亲的话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她的态度使父亲更加气愤,父亲拂袖而去,忽然听见她在小声嘟噜了一句什么。父亲停下来:什么?她仰起脸,一看到她那双眼睛父亲的心就软了,那是一双水一样柔弱敏感易受伤害的眼睛,父亲的声调温和了:你说什么,羽?羽这时清晰地说:金乌漂亮吗?羽说这话的时候脸色惨白,好像准备着挨一记狠狠的耳光。父亲呆了一下,眼睛里立即充满了警惕:小孩子,问这些干吗?!
从那天起羽知道有些话小孩子是不该问的,当然更不该做。但是谁也阻挡不住她去想。她把她关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念头牢牢地在她的头脑里生了根:她要见金乌,她一定要见见金乌这个女人。
羽看到玄溟站着的地方是个挂着黑衣的衣架,就向玄溟说了。玄溟听后沉默不语。几天之后玄溟自言自语地说:我活不了多久了,我的魂都被小丫头看去了!从那天起玄溟和若木背地里便叫羽“小妖怪”,玄溟说“家要败,出妖怪”。但是玄溟其实后来活了很久,差一点活过了一百岁,在死前的那一天晚上,还做了她最精彩的“穿灯”游戏。那一盏灯她来不及解开了,就挂在那里显露着令人惊异的美丽。若木曾把它拿去卖,却始终没有卖掉,好像它是一件稀世珍宝,它只属于一个人,这个人还没来得及告诉后人解密的方法就去了。直到几代人过世之后,羽蛇姐姐绫的女儿韵儿把它捐给了国内最大最有名的那座博物馆。博物馆的负责同志几经研究才决定收下这盏奇异的灯。但是这灯被放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并且没有标明是哪朝哪代的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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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一连几天不吃饭,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父母和外婆都咬着牙互相提醒,别理她。谁也没把这个行为乖张的女孩当回事。大人们都聚集在那个长小鸡鸡的男孩周围,他才是他们的希望,他的每一啼每一笑都引来了强烈的反应,他是这个阴盛阳衰的家庭的真正凝聚力。
好像是四天之后的凌晨三点,一声闷响把羽的父母从睡梦中惊醒,像是一个重物落地的声音,母亲蓦然坐起:羽,是羽!……母亲的全身剧烈地抖起来,父亲一个字也没说就冲出去了,母亲也跟着往外冲,往外冲的时候并没有忘记套上自己的丝绵软缎袄裤。母亲有时喜欢追求戏剧性的效果,如果羽再长大一点,她会理解母亲为什么常犯把生活当戏剧的少女思春期的错误,但是羽太小了,她还只有六岁,一个六岁女孩只希望躺在母亲怀里撒娇,把母亲据为己有,而现在,母亲背叛了她,这对于她,一个内向而又敏感的六岁女孩来讲,就是天塌下来了。
羽其实只是把一张椅子扔向了窗外。在羽的父母冲向门外的时候,真正的戏剧发生了,这或许就是羽的母亲一直期盼着的那戏剧。羽像一个幽灵一般慢慢地踱向父母的卧室。羽知道有一个小小的摇篮就在父母体温的笼罩下静静地伏卧在那里,像一只蚕结了厚厚的茧。
羽趴在那个摇篮的边上,里面的那个小人儿依然如故。在月光下似乎那满脸的核桃皮显得光滑了一些,因此那小人儿也好看了一些。小人儿熟睡着。脸上随着光线的变化而忽明忽暗。这时羽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她看过的那部电影:当那双美丽的手伸向那个无辜的孩子的时候,那个孩子忽然啼哭起来,那哭声像是在提醒什么人这小东西是有生命的。但是啼哭的样子扭歪了孩子的脸,那张红彤彤的脸似乎显出一种狞恶的表情。
但现在是在黑夜,黑暗中。羽并没有注意到孩子的表情。当时有一缕幽暗的月光斜斜地驻留在窗口。羽觉得那形状很像一片奇大的雪花。雪花应当是美丽的,但是那一片雪花因为过于巨大而显得狰狞。
外婆的呼噜声中止了一刹那,很快又接着打起来。羽觉得那声音是一种暗示,犹如那种不可思议的耳语,它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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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大雪载入了那个地区的史册。在雪终于停了的时候,天空和湖泊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碧蓝,而森林一片青苍拔地而起。北方已经有了在那个地区出现雪灾的传闻,因此那个地区的人们特别注意收听天气预报。天气预报说,明天上午多云转晴,风向,北转南,风力,2—3级,最高气温,摄氏3度……
那一天,有很多人参加了扫雪。雪里掩埋了很多东西,最让人奇怪的是有一幅画已经和一片霜雪冻在了一起,在没有冻上的一个角上,清晰地可以看见那是一幅蓝底子的雪花图,那一片片的雪花又大又美,透着一种儿童的稚拙,看了的人都赞叹一声,便把它和其他杂物一起扔进了垃圾车。
天气预报的声音像一种放大了的耳语在扫雪的人们中间响起:明天晚上,在西北地区,有一个高空槽……
第二章缺席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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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木是四十年代毕业的大学生。四十年代意味着一群穷学生对着炉膛吃贷金饭。困顿的贵州变成豌豆苗的象征。学生们的主菜永远是豌豆苗。但是回忆可以把一切添上色彩。学生在炉边吟诵的打油诗在几十年之后也变得十分浪漫:站在炉边吃草,命苦何必唠叨……主食永远是粥。那样的粥在进入五十年代之后再没有见过,那上面浮着厚厚的一层米油。也许因为没有菜,那一种米香一直渗入若木的脏器,那是一种浓稠的米香。米香浸泡着若木的脏器几乎使她贵族的芳香消失殆尽。但是若木的生命力是强大的。若木就在这米香中浸泡着,从来没有忘记自己上大学的初衷——找个合适的大学生丈夫。若木当时已经二十九岁,是班里年龄最大的学生。二十九岁尚待字闺中在当时几乎令人难以置信。就连最贫穷最丑陋甚或是残疾的姑娘也难得如此。——恰恰相反,若木出身豪门容貌端庄秀丽皮肤白如凝脂头脑和身体都十分健全。若木所以二十九岁尚未婚配仅仅由于母亲的极权。洞察一切的玄溟严禁儿女与异性朋友的交往。
在若木十七岁那一年,隔壁搬来了一家新邻居,姓钱。各种家具和金银细软塞满了四个车皮。钱家无女,只有两位公子钱丰和钱润。若木记得在那个早晨,玄溟颠着一双小脚,脸上露出少有的兴奋,玄溟说钱家那两个男孩简直像从画上走下来的。这句话像烙铁一样烫进了若木的心里。玄溟的独生女儿若木从来就没有年轻过没有思春期就连身体发育也一点不明显。若木身体的线条平缓而修长几乎没有什么凸凹。引人注目的是若木雪白的皮肤,如果她全裸着靠在刚刚粉过的墙上,那么唯一可见的将是她的头发和眼睛,假如不抹唇膏,连嘴唇也看不大出来。很少有人有着这样的皮肤。那是一种整体不变的白颜色,像染过了似的,毫无瑕疵、皱褶和斑痕,但却并不鲜亮并不透明,如果揭下来挂在阳光下,一定会像做水磨年糕的糯米粉那样呈现出一派虚弱的阴白。玄溟从不知女儿在想些什么,玄溟也没有时间去想这些。玄溟总是把自己的生活节奏安排得十分紧凑,吃过晚饭之后还要有一场牌局,这场牌局照例要安排在午夜。玄溟从一开始就习惯于女儿的沉默。玄溟认为女儿天性沉默矜持是天生的小姐派头,玄溟对此十分满意。
有一个夜晚,是仲夏之夜。空气中漂浮着金银花的香气。若木像往常一样站在门前的葡萄架下徘徊。每逢这时她的脑子里就浮现出童年时母亲教她背诵的那些宋词:“……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这一天的月色很好,满架的葡萄叶被照得通明透亮。若木雪白的皮肤在葡萄架的阴影里幽灵一般穿行。这时她突然感到有一道陌生的目光穿透那些阴影如剑一样使那些优美的葡萄叶纷纷坠落。她矜持地转身,然后定格—— 一个漂亮的男孩正站在身后。她什么也没问就知道那孩子是谁了。他是钱润,一定是的。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