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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作品精荟·第一卷《羽蛇》(10)

//m.zimplifyit.com 2012年11月27日14:12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

  终于有一天,我在《毛主席走遍祖国大地》的画像背后发现了秘密:那是张很大的旧照片,颗粒居然很细腻,比过去那张照片好多了。那上面是个梳着发髻的少女,穿剔空镶花马甲,像一颗小小的花蕾一样,还没完全开放,便已经看出一种卓尔不群的美了——她正是那个穿旗袍的女人,是那个女人的童年时代。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是的,这是你的妈妈。你终于找到她了。但是我要告诉你,她是革命的叛徒。”

  我回过头,看见养母罗冰站在黄昏的光线里,因为是逆光,看不见她的表情。

  9

  金乌就是在那一刻真正长大的。找到母亲的同时知道她是革命的叛徒,这两件事就那么可怕地连在了一起。但是在金乌心里,那颗小小的美丽的花蕾与叛徒二字毫无关系。金乌彻夜未眠,她构想出她那个年龄所能想象出来的无数可能性。她甚至想象是因为妈妈和养母同时爱上了一个男人,所以养母这样说。但她立即否定了这一想法:养父弥勒佛般的形象出现了,她无法把他和那颗美丽的花蕾排列在一起。

  自从那张照片出现之后,养父母便在金乌的心中退居到很远的地方,而母亲——那个迷幻绝美的化身,正穿过漫长的岁月,从一个遥远的背景向她走来,母亲的出现,使历史忽然变成可以听得很清晰的声音,好比本来灰暗平庸的乐章,忽然出现了震撼人心的华彩乐段。

  叛徒的帽子无论如何戴不到母亲头上,她想,这是不公正的,这是对母亲的缺席审判。

  10

  现在我们可以穿越时空,看见三十年前的陕北延安。当时的延安就像一幅迷人的宋代工笔画。它坐落在两条小河汇合处的一个山口,陡峭悬崖耸立两旁,西边修着枪眼的城墙沿着陡坡爬上山脊,山上有个小小的瞭望塔,城市坐落在山谷中,东边的城墙修到河边,河对岸是山,山上是残破的庙宇和宝塔。

  那条河自然就是著名的延河。但是延河水并不清澈,似乎里面浸满了黄土高原的黄土,有几个妇女在河边洗衣裳。

  那道长长的城墙建于宋代,当时延安正是大宋抗击“北狄”的前哨。

  那座著名的军政大学就修建在寺庙里,墙壁上画着漫画,那些面目可憎的自然都是日本人。

  在一九四三年的春天,有一个年轻女人骑着一头骆驼来到这里,那头骆驼头上戴着朱红色的垂花,就像是护送新嫁娘的骆驼,但是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个年轻女人。女人披着一件红披风,马裤马靴,那红披风飘飘闪闪如同山丹丹花一样鲜艳。当然,那女人就是金乌的母亲沈梦棠,是金乌终生寻找的母亲。但是在当时,她不过还是个二十五岁的年轻姑娘。她二十一岁参加新四军,一直做情报工作,是真正的“间谍”(看来金乌的绰号“间谍”绝对是有渊源的)。皖南事变后,她败露了。几经周折,她才走上革命圣地之路。她当然做梦也没想到,等着她的,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戏剧,因为演得太投入,她几乎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但是在那个春天她充满快乐和感动。

  似乎是为了欢迎她,那天晚上恰好在公学的礼堂里有专场演出。平时的周末舞会取消了,每人交了两角“边币”,两百边币搞了一次很像样的露天宴会。梦棠生平头一次吃到了新鲜的羔羊肉,这里的一切都是新鲜的,在最新鲜的那一天,沈梦棠发现了一位军政大学年轻的毕业生,他一身戎装,神情坚毅,在那一群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很是扎眼。

  当天晚上,她被安排在一眼破旧却素洁的窑洞里,有个瘦瘦的姑娘已经为她烧好了洗澡水。那个瘦姑娘就是罗冰。沈梦棠和罗冰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当天晚上就一直聊到鸡鸣时分。梦棠喜欢罗冰的爽直侠义,罗冰喜欢梦棠的聪颖妩媚。从罗冰嘴里梦棠第一次听到了“抢救运动”这个词,罗冰说,这个叫做“抢救运动”的审干运动,在一九四二年,也就是去年秋天掀起了一次高潮,现在,第二次高潮马上就要开始了。

  从白区来的梦棠完全没有什么关于“高潮”的概念,梦棠更关心新朋友罗冰的一切。罗冰率直地承认已经有了男朋友,抗大刚刚毕业,过几天就要上前线。自己则已经毕业两年,现正在陕北公学教书。罗冰在谈到男朋友的时候才露出一种年轻女孩子的神情,梦棠看了那神情就感动起来:“你舍得他上前线?”“那有什么舍不得?”罗冰咬着嘴唇笑,“到了这里,就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革命了。”

  梦棠第二天就见到了罗冰的男朋友——正是那个神情坚毅的抗大学生。梦棠见到他就想,坏了,她要和新结识的女朋友爱上同一个人了。

  但是梦棠并没有什么负疚感。她从小受的是西化教育。她的父亲沈玄湔青年时代便赴法留学,母亲是大清帝国驻法公使的女儿,曾经做过大舞蹈家邓肯的入室弟子。母亲是中国现代舞的泰斗,她自然耳濡目染地受一些影响,不但舞跳得好,英文法文讲得好,还会弹钢琴。但是舞蹈钢琴对于她来说都不足以托付终生。按照母亲的话来说,她的脑后有“反骨”,她从小就喜欢冒险,越危险的事越能激发她的聪明才智。和她的七个哥哥姐姐完全不同,她选择了革命。其实也就等于选择了一种终生的冒险生涯。在白区,她的谍报工作做得得心应手,几次受到嘉奖。每当她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完成一项任务后,她都能感觉到一种充分的满足。

  因为身份与环境的转变,她初到延安时的确充满了新鲜感。但是三个月之后,她唯一感兴趣的只剩下了罗冰的男朋友乌进,乌进后来真的成了她的男朋友。

  11

  我们可以断定,金乌从来没有完全相信过养父母对于母亲的描述。金乌想,他们无论怎么说都是一面之词。金乌立志去寻找她的母亲。

  养父自然不是乌进。乌进已经在战争中牺牲了。金乌坚信乌进爱的是自己的生身母亲。比较起来,男人总是更爱那些聪颖活泼有女人味的女人。而养母的美丽却是一种中性的美丽。金乌惊异地发现,自从知道了自己的妈妈之后,她和养母之间便竖起了一道屏障。在想象中她不断地完善着自己的母亲。她想象着自己哪些像母亲,又有哪些像父亲,养母用仇恨的口气告诉她,她的父亲是个M国佬。“你妈妈就是为了他,背叛了革命。”养父在一边叹了口气说:“孩子,说实在的,我们和你妈妈的感情很深,我们喜欢她,敬佩她,那时候,她非常漂亮,会三国外语,会弹钢琴,跳很美的现代舞,在边区的女同志里,没人能比。但是她革命的意志不坚决,受不了委屈和误解,后来跟一个M国佬跑了,这件事情,对我们打击太大。多少年了,我们不能原谅她……可我们毕竟是有感情的,你的姨妈和她,情同姐妹,所以我们一直按照她的愿望,把你养大……”金乌惊奇地发现,从不流泪的养母,眼泪像珠子一样滴落下来,那一滴滴泪水,似乎和历史本身一样沉重。

  金乌从此之后很爱照镜子。她对着镜子细细地琢磨,自己那白皙的皮肤,棕色的大眼睛,弯而长的睫毛,那构成“异邦异族”的一切,是怎样把两个种族的血液溶到了一起,一粒精子和一粒卵子,就可以把两个完全不同的国家、民族、文化、个人系在一起,嫁接出一个完全不同的新品种来。若干年后,金乌知道了一个新的名词,叫做“国际接轨”。而在当时,金乌对着镜子冷冷地笑了,她拿起一支杏黄色的唇膏,一点点地,涂了满脸。她对着镜子里那个杏黄人说:杂种。她的发音非常清楚。

  金乌用了整整两年时间来拼凑母亲的履历。从养父母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她了解到母亲后来正是在那场可怕的审干运动中被定为“特嫌”。一个从白区来的长期做谍报工作会三国外语的人被定为特嫌,在当时实在是太平常了。但是起因却是因为极小的事。“你妈妈来延安不到两个月,就对当时的环境不满了。”养母狠狠吸着烟,眼圈仍是红的,“她倒不是怕苦,她是觉着,精神生活太贫乏了。没有歌,没有诗,没有小说和电影,只有一点旧戏,还有一点点政治剧本和简单的快板绕口令,只有延安书店能看到外面的报纸,但是新闻过了一个月,也早就成旧闻了。知识分子不断地洗脑,有文化的要向文盲和半文盲学习……当然啦,这是你妈妈的偏见,是她在白区待的时间长了,养成的那种小资产阶级情调,我们尽力帮助她改变认识……谁也没想到,你妈妈她把这些写成了报告,正式提出来了。你想想,在当时的情况下,谁救得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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