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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走进天成房间的时候正是一种痴迷的表情。那是翌日下午,少爷午睡醒来的时候,若木让梅花到弟弟的房间去拿拂尘——若木总觉得房间里有灰尘需要不断地打扫。梅花一走进天成的房间眼睛就变得很亮,亮得就像是噙满了泪水。那种痴迷大大地吓了天成一跳。天成觉得自己的心被一把锤子重重地砸了一下,顿时一阵钝痛。紧接着,那痛似乎漫延开来,像长了触角一般流遍全身。少年男子的一股血气冲顶上来,天成的脸红了,连眼眶也红了起来。天成眼眶红起来的时候显得纯洁而自尊。那是一种少年男子独有的表情。许多年后梅花仍然记得,当时有一股突如其来的风霍地吹开窗子,有大团白花花的柳絮飘了进来。有一朵恰恰落在天成的肩上。梅花本能地走近两步拂去那朵柳絮,她看见少爷一向英俊但略显刻板的脸忽然变得生动。少爷没有让她的手立即离去,而是放在手里轻轻握了一会儿,好像有一种亮晶晶的液体顺着她的手臂流传到她的身体里,但那只是一瞬间,少爷的手很快松开了,她看到他额角上微微跳动的青色的脉管,看到他的眼光犹疑着滑向她却又不自觉地收拢。那种眼光恰到好处地构成了一种叫做羞涩的表情,于是她的心燃烧了,她心里的燃烧立即由里向外发展,她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很红,但她根本无法控制那种燃烧。她觉得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变得极度敏感,她很怕少爷的手再碰到她,她想如果那样的话她会控制不住地叫起来的。但是另一种欲望也同样强烈地攫住她:她渴望少爷的手,她渴望这双手会抚爱她,就像窗外四月的风一样撩拨她。她静静地抬起头,一双眼睛出奇的明亮,就像是落进了一颗星。少爷天成显然是被这明亮的目光震慑住了,天成觉得自己失了音,什么也说不出来。
若木唤梅花的声音就是这时传来的。
4
梅花照例在子夜时分给若木送上一杯香茗。她分明看到若木藏在葡萄架下的黑暗中向自己狞笑。那笑容镶嵌在若木惨白的脸上,让梅花看了胆战心惊。
若木慢慢地品了一口茶走回自己的房间。若木示意梅花关上房门。梅花关上房门之后若木就坐在了正中的椅子上。若木拿起纯金的挖耳勺,一下一下地掏着耳屎。梅花听见静极了的房间里响起“当——当——当”的声音,她闹不清那是钟摆还是自己的心跳。不知过了多久,尊贵的若木小姐忽然向她莞尔一笑:梅花,跪下,我要审你呢。
本已是心惊胆战的梅花软绵绵地扑通跪在地上。梅花太年轻了,年轻到把自己内心的情欲冲动当做罪恶的地步。梅花满面通红仿佛自己真的做了什么亏心事。若木又是微微一笑,若木的笑容停留在梅花起伏不已的胸部。若木说梅花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你好像该出嫁了。
话如晴天霹雳一般使血肉丰腴的梅花一下子僵成了一个木桩。梅花因血液不再回流而变得四肢冰冷。梅花毫不犹豫地不断把自己美丽的前额磕向坚硬的洋灰地,梅花说小姐我死也不嫁人我要伺候小姐一辈子!
若木拿起那根纯金的挖耳勺慢慢地掏着耳屎。法文原版的《曼浓·兰斯科》就那么翻卷着放在一边。若木绝对是真正的大家闺秀贵族小姐,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打麻将抽鸦片都与她无缘,钱家二少爷的事也早已烟消云散。现在若木小姐静如止水,每天的生活不过是一日三餐、看书、品茗与坐禅。若木的名声如同那根纯金挖耳勺一般掷地有声。面对这样一位仪态万方知书识礼的大小姐,梅花只有高山仰止的份儿。但这时若木轻启朱唇只说了两个字:假话。这两个字像两颗子弹把美丽多情的侍女梅花击毙了。
若木边掏耳屎边悠悠地说:你放心,我会成全你的。我看,你跟当差的老张挺合适……
梅花觉得自己的身子一片片地碎了,剧痛使她泪如雨下。前额已经磕破了,鲜血把刘海儿粘成一绺绺的,她大睁双眼,满脸是泪和汗构成的液体:小姐,看在我那次救您一命的分上!……
梅花永远不知道,正是这句话断送了自己最后的希望。梅花少女的生命便是在那一刻结束的。她看到小姐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然后拉了一下铃。两分钟之后,四十六岁的给老爷当差的老张便出现在小姐的闺房里。
梅花如同疯了似的大哭大闹。梅花在最后的挣扎中嘶喊着少爷天成的名字。梅花的努力只换来了若木加倍的厌恶。若木一生中没有真正爱过任何人,当然也并不十分爱弟弟,但她懂得阶级的差异和维护家族的荣誉。她毫不怀疑弟弟应当娶一位国色天香的千金小姐,而绝不是眼前这个下贱的丫头梅花。梅花与弟弟天成的眉来眼去使若木丧失了最后一点慈悲心。自从与钱家二少爷分手之后,若木更加心如铁石。若木对此感到骄傲。
梅花是被两名身强力壮的男仆拖到老张的小屋里的。因为奋力挣扎,她上身的衣裳被撕剥得粉碎,有一只乳房从贴身的红肚兜里钻了出来,那鲜嫩饱满的少女乳房被男人粗黑的大手紧紧握住了。梅花觉得自己的挣扎完全变成了徒劳。要命的是在身心双重的撕裂中她仍然感到亢奋,那是一种掺着剧痛的亢奋。像一只被切开的水果一般,她无法抑制汁液的涌流。青春的液体一次次地奔涌出来,让四十几岁的老光棍欣喜若狂。
梅花在一夜之间便流尽了自己全部的汁液,然后迅速萎谢了。
5
天成回来再没有见到梅花。天成忧郁的眼神更加忧郁了。梳儿看见天成打开窗子,让大团大团的柳絮飞进来,就去把窗子关上,天成就叹道:蠢材!蠢材!梳儿知道少爷是从不骂人的,少爷若是发脾气,那一定是心里难过得要命。少爷本来是回来度春假的,但不知为什么待了几天就走了,这一走,就没再回来。
天成死在日本投降的前一年。那一年,天成所在的大学向南搬迁,就在搬迁的路上,天成得了恶性伤寒,玄溟和若木得到消息赶往医院的时候,天成已在弥留状态。若木惊奇地看到弟弟白皙的脸变成了煤炭样的黑色,她在恍惚间觉得那不是弟弟而是另一个人,那是她第一次强烈地感觉到死亡对于人的状貌的改变。天成最后的要求是想吃一个橘子,尽管喉咙里塞满的痰使他的发音完全走了形,但若木还是从他的口形辨出了橘子二字。于是若木飞跑到街上去买橘子。若木在内心焦急的时候依然没有忘记讨价还价。
回到病房时若木听到玄溟伤痛欲绝的哭声。天成已经断气了,但眼睛还睁着,玄溟几次试着合他的眼睛都合不上。若木把一颗金黄明亮的小金橘放进天成张开的嘴里,天成的眼皮一下子合拢了。玄溟又痛哭起来:可怜的孩子,谁知他受了多少罪啊!就想吃口橘子,以后妈妈每年给你买!……可怜哟,造孽哟!……若木也在默默流泪,但是若木觉得自己的眼泪是流给别人看的,就连母亲的泪也带有一半以上的表演性质。若木觉得母亲更多的是在发泄自己的愤懑。当时距陇海铁路疏散家属已经有四年了。鹤寿和玄溟借助于国难结束了婚姻,虽然并没办什么手续,但实际上已经天各一方了——玄溟带着一对儿女南下,鹤寿顺水推舟地把妻子儿女推走了,他获得了自由,他可以自由自在地把戏子们领回自己的家,在温柔富贵乡里细细品味红巾翠袖们的美丽多情。只是他忘了这温柔富贵乡的虚妄——在日本人的炮弹面前,随时可以化作尘土。
天成被安葬在学校附近的一座小山上。头天晚上,玄溟反复绣一双金橘图案的鞋垫,玄溟说是一定要让天成带走的,可不知为什么,针总是刺在手上。若木一觉醒来,看见母亲坐在灯下,高举一双血迹斑斑的手,一头黑发在一夜之间全部变得灰白,灰白的长发没有挽成髻,而是披散着,从窗外吹来的夜风把头发高高刮起,玄溟的一双眼睛直直地瞪着睡眼惺忪的若木,十分狰狞。
若木惊叫了一声就把自己藏在了被子里。
6
我决定在金乌生日那一天送她一件礼物。我知道金乌最喜欢什么。
我手上的这件东西是我最心爱的,它属于一个遥远的时代。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夜晚,外祖母玄溟照例在做古老灯具的拆装游戏。我悄悄地醒来,从睫毛的缝隙里看着那盏灯。那海棠花一般的锦绣灯盏照亮了我的前额,那是紫罗兰色的水晶,我甚至能看清水晶里的斑点。那一定是水的精髓,是水晶体内不可名状的芬芳,那是迷宫,我甚至觉得那里面漂浮着无数个灵魂,正在挣脱着金或银的珠胎,转世投生。
我在一瞬间就断定了它的价值。
就在这时飘来了茶香。外婆走出去了。我知道,接下来她要在那盏灯下喝茶。在花灯下茶水会慢慢凉去。我觉得,那像是一个仪式,一个只有外婆才知道的仪式,古老而神秘。
等她回来,我已经把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我悄悄地拿走了一块水晶,一片紫罗兰的花瓣。我拿走它完全是出于好奇,我认为在那一大片繁茂的紫罗兰花里,一片小小的花瓣微不足道。我完全没有想到恰恰因为这一片小花瓣,外婆便再也无法结起那盏灯。外婆的灯是结构精密的电脑,哪怕失之毫厘,程序都要出问题。
假如当时外婆能够温和一点,冷静一点,私人化一点,我也许会有别的选择。但是外婆像对待一切事情那样立即就暴跳如雷,外婆的小脚一颠老高,像安了弹簧似的。像惯常那样,我一到这种时候就觉得周围变得不真实了,唯一真实的是外婆脚上那两粒跳起跳落的菱形绿玉。那暧昧不明的绿色把我弄得昏昏沉沉。就在外婆推开门,向着父母的卧室大吼大叫的时候,我飞快地把“罪证”扔向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