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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走进来,开了灯。灯光流在那个女孩的头发上。金乌坐在女孩旁边,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迈克要回国了……是的我们相爱,产生爱情是件正常的事,当然,我比他大,但是爱情和年龄没有关系,以后你就会懂得,爱情和现实中的一切都没有关系,爱情是神性在人身上唯一留下的东西……你不为我高兴?……”
我们看见那个女孩压瘪了的小脸,她的脸湿漉漉的,她在流泪。她在想,她是那么那么的爱金乌,可是金乌并不爱她,金乌像过去她的家人那样,像所有别人那样,并不爱她。她那么爱、那么崇拜的金乌就要背叛她了,金乌爱了一个男人,金乌的心里全是那个男人。对于金乌来说,她毫不重要。她对于谁都无关紧要,世界上找不出一个真正爱她的人,她为这个而悲伤。
“天哪,孩子你怎么了,你在哭?小心眼!……小傻瓜!放心,我还会像过去一样疼你爱你,天哪,你怎么这么傻?!……”
“……你别说了,我知道,我是永远不会被原谅的……他们把一切都告诉你了,是吧?是的我犯了罪,是我杀死了我的弟弟,可是……可是我那年只有六岁,我什么也不懂……我……我真的不知道,我怎么才能赎罪?只要能够赎罪,就是死一千次,我也愿意!……”羽在心里哭泣着,“金乌金乌,别离开我,只要你不离开我,你可以让我做任何事……”
金乌大大地吃了一惊。起先她以为羽是小孩说胡话,但是她很快明白了。羽说的是真的。难怪羽的父母从来不像关心绫和箫那样关心羽。羽的一切用度,实际上都是由金乌负担的。金乌并没有觉得多么沉重,实际上,金乌很需要羽做伴,照金乌看来,羽比她的两个姐姐要可爱得多,金乌需要一个永远的女伴。金乌说,人的一生哪有不犯错的,所有的错误,都会被岁月抵消。“因为你太小不懂事,那不是罪恶,那是错误。”
在那个晚上,羽彻夜未眠。羽想,金乌在撒谎,她不会原谅我的,她们都不会原谅我……羽这么想着,泪水就往下流,到了快天明的时候,她好像浸泡在自己的泪水里,悬浮着,她觉得自己变得很轻,在泪水里漂荡。这时,有一个声音在耳边清清楚楚地说:“西覃山金阕寺,可以赎罪……”她吓了一跳,以为是金乌的声音,她蓦然起身,身边空无一人,但是有一种沉静的空气在对她施加压力,她觉得心跳气闷。忽然,她回忆起这一种熟悉的感觉,那是威慑压抑的天空,白雪茫茫中的童年耳语。
西覃山金阕寺。她记得,在童年的时候,外婆对她讲过金阕寺的故事,那里有一位刺青大师,叫做法严。
10
又是个雪天。
那一片一片硕大的雪花,那种密不透风的白啊。羽茫然地走着,在这个白的压抑的世界里,她显得那么一点点儿小。
她的唯一目的是想把自己毁掉。她痛恨自己活着,她恨透了自己身上的每一寸皮肤,这皮肤因为无人光顾无人理睬而变得毫无意义、自轻自贱。她想自己活在这世上真是多余。这样漫天的让人熟悉的大雪啊。那一大片一大片的雪花,随时在羽的瞳孔里出现定格。
那些定格是一个个童年的断片。羽曾经深爱那些美丽的六角形雪花,并且把它们画在一张涂满艳蓝的纸上,作为最值得珍藏的美丽献给爸爸妈妈。
但是爸爸妈妈却并不爱她。
看到这样压抑的白,她心里就有某个地方在流血,血流如注。她真害怕那血会抑制不住地奔涌到雪地上,变成鲜红如火的花朵,如大雪寒梅一般惊心动魄。她想,要是有一天,她心里的血都流光就好了。那时,就不再会有疼痛的感觉。
那座巨大的寺院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那简直是一座巨大的伽蓝。白雪轻而易举地雕出它的轮廓,在黄昏的薄暮时刻(又是黄昏),那寺庙容易使人想起一座冰雕玉琢的宫殿。那时的羽毕竟还年轻,还能记起一个叫做希望的词语。她一看到那座寺庙就觉得有一线光明流入心里。她艰难地往上走,跨过一级级白雪覆盖的石阶,那石阶就像通天的云梯,好高好高啊。她一级级地数着,忘了是在第几级的时候,她忽然觉得眼前金光灿烂,那一座寺庙好像变成了一幅镂空挖嵌晶莹剔透的织锦,没有重量没有质量,马上就要熔解在一片纯金之中——这是羽失去知觉前的最后印象。
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若木怀着羽的时候常常吃一种毒鱼的眼睛——那时,若木并不知道那是毒鱼,只知道那鱼的味道鲜美异常,鱼眼尤其鲜美。若木吃了很多次,什么事儿也没有。后来忽然看见报纸上说那鱼有毒,当天若木就把刚刚吃过的鱼吐出来了。若木吐得天昏地暗,从此之后便不再吃那种鱼。
羽是在若木看到报纸上那条消息之前出生的。
羽的怪癖也许恰恰来自那些毒眼。那些毒鱼的眼睛在羽的眼睛背后生了根,能够洞穿一切。这种洞穿一切的能力使羽看世人总有一种浑浊的感觉。大概也正因如此,羽渴望着一种来自天国的爱。
在那一个冬日的黄昏,偶然从空中掠过的苍鹰看见雪地上盘桓着一条蛇。一条冻僵了的蛇。看得出那蛇曾经是美丽的,积雪正用它无形的玉手慢慢地覆盖它,看得出那僵硬的蛇已经拒绝漂泊拒绝把躯壳制成标本,它无可救药地弯曲着,感受着风和雪花的锋利。
或许这正是她释罪的方式,或许她正期待着蜕变,无论是什么,她在那个白雪茫茫的世界中都是渺小的,无能为力的。
第四章圆广
1
羽睁开眼睛的时候觉得自己仿佛躺在那座寺庙里。当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之后,她看到自己身旁正盘腿坐着一位老僧。老僧的白胡子显得很清洁,修理得很整齐,除此之外,她看不见老僧的表情。后来她看见老僧的白胡子慢慢蠕动起来,老僧问:“你来这里干什么?”羽说我来找法严大师。老僧的白胡子又动了一下。老僧说:“是谁让你来找他的?”羽答不出话来。羽觉得屋子里很暖和,慢慢地,她冻僵的血液开始回流了,她张开嘴巴,像一条刚刚从寒流里逃来的鱼似的,温暖得说不出话来。也许她的这副样子让老僧觉得好笑或者别的什么,总之他不再问什么,他站起身走了。他站起身的时候羽才看到他穿的是皂角色的土布直裰。宽大的袍袖很沉重,即使是在风里,也摆不起来。
羽动了一动,发现自己是坐在一个蒲团上。那蒲团是各种颜色的布拼成的,又旧又脏,不知被多少人坐过。但是羽觉得那蒲团很亲切。她甚至用手摸了它一下,就那么轻轻地一摸,那一小片布立即就见了经纬线。羽收回手,抱拢双膝坐好,直直地看着眼前那一片彩色的帐幔,那一片看起来五彩斑斓的色彩,一定也是一触即溃的,她想,而且上面一定有很厚的尘土和油垢。
这时一个年轻人走出来了。确切地说是个年轻的僧人。他面无表情地端来一个大盘子。盘子里有一碗饭、一碗炒青菜和一大碗汤。汤里有几块冻豆腐、几粒葱花和虾子。那上面是不是还漂着几滴香油,她忘了,只记得汤很鲜香。她把头埋进汤里,就被乳白的蒸汽罩住了。
青年僧人圆广走进偏殿的时候,正好有一束黄昏的光线从廊檐下斜斜地照过来,他看到一个瘦瘦的女孩,女孩在黄昏的光线下模糊不清,她雪雾一般的身体影影绰绰地映在那团光照里,当她端起汤碗的时候,好像有冰雪融化的液体慢慢从她的前额滴落下来。
圆广目睹和参与了为那个女孩刺青的全部过程。圆广是第一次参加法严大师的这种神圣仪式。圆广认为这仅仅是个仪式。
那个冬夜是个极为奇特的冬夜。那个冬夜的天空因为降过一场大雪而变得圣洁而华美,犹如一顶凛冽而无上的王冠,烛亮了所有清澈与混浊的血液。在那个冬夜,那个叫做羽的女孩或女人是透明的,这证明她的血液是清澈的。她云雾一般的身体已经消散殆尽。她的肉身如同一个神话的形式矗立着,披挂着月亮的银色。那种华美是凝固的。与华美的天空凝结在一起,构成一个死去的幻象。
这幻象注定还没出生便要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