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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哦……”他也嚼着一个鱼圆,大约是烫了一下,没说出话。这鱼圆比起阿圭的手艺差得多啦。
“知道吗?我也很喜欢文学,”他嗫嚅着,“尤其喜欢诗。”接着,他开始给我朗诵一首他的近作:
要么让理性把我引向辉煌的殿堂
要么让热情把我抛入生活的海洋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啊
只能面对着天堂和地狱彷徨!
这是一首足有百十来行的长诗,他念起来便一发而不可收,脖子上的脉管胀得老粗,一跳一跳的,旁边用餐的人们都惊奇地看着他。我放下了筷子,一双眼睛不知往哪儿看才好。
“……怎么样?你认为?”终于念完了,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喝了口酒。
“……说真的,我不太喜欢。”
他呆呆地盯着我。
“我觉得,诗这种东西是需要一种灵性的……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当诗人。”
“主席讲过‘诗言志’嘛!难道你喜欢那些狗屁不通的朦胧诗?有首诗写了红樱桃又写紫罗兰,这两种植物是同一季节生长的吗?还有首诗说黄昏里有淡蓝色的露水,这都是需要考证的!这种瞎写一气怎么能叫诗呢?”
“就在你考证的时候,诗神缪斯已经飞走了。”我说。
他又怔住了。
暮色悄悄染透餐桌旁那幅巨大的落地窗帘。那窗帘是淡青色丝绸的,上面用银线绣了些梅花。这里隐隐地能听见海潮的声音。
“现在好像没有什么人敢在夜里去银石滩了。”他忽然皱起鼻子讥诮地说。
“你呢?你敢吗?”
服务员来收拾桌子了。郑轩做了个等一等的手势,很精细地把每个盘子里的剩菜一点点地吃净,连一口残酒也不留下。我顿时感觉到这顿饭对他来讲意味着什么。摸摸兜里只剩了几个钢镚儿,我悔恨不已。
“我当然敢。”他用剩汤涮净了每一个盘子,然后慢慢地倒进嘴里。我移开了眼睛。
“我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从来不信什么鬼啦神啦的。那次春游不过是巧合,瞧把咱班这帮人吓的!”他很别扭地笑笑,“没出息!”
我也很别扭地笑笑,努力想找句话回答他,却感到无话可说。出于礼貌我又枯坐了一会儿。
从鱼餐馆出来天已全黑了,我找了个借口和郑轩分了手,一个人茫然地在黑暗中走着。哥哥的小屋就在附近,那儿每天都聚着许多人,我不想凑那个热闹。信步走着,月光下渐渐能辨出一株老榕树的影子。哦,原来快到小雪的家了。老榕树那石化了的胡须,那枯萎的根,这时都在月光下变得紫幽幽的。双层小木楼这时看上去有点歪,就像安徒生童话里那些歪歪倒倒的小房子。那些小房子里往往会走出个挎篮子的老婆婆,篮子里装着一只肥大的丹麦烤鹅。
那门竟真的响了一声,不过走出来的不是老太婆,而是个娉娉婷婷的女孩,手里拿了个塞得鼓鼓的壮锦袋,青杨柳似的一闪,就在黑暗中不见了。
小雪!我急忙跟上去。小丫头!这么晚了也不知道害怕!我把自己隐蔽在她身后的影子里,那条黑影在银白的月光里摆着。月亮是浅黄色的,很温馨,不像北方月亮那么冷,周围树的投影都很鲜明,反差强烈,像一幅黑白木刻,线条简洁得像肯特的手笔。
前面的黑影竟拐进了一条漆黑的巷子。月光只把巷子两侧的高墙勾勒出银白的边缘,里面却黑洞洞的似走进了深井,我怀疑自己跟错了人。可拐来拐去的,我早已忘掉了来路,细细的汗从太阳穴渗出来,幸好眼睛已与周围的黑暗渐渐适应,能辨出脚下踩着一条铺细石子的甬道,两侧的高墙似乎还插着些尖棱角碎玻璃,死一般的寂。静寂中前面高跟鞋的笃笃声很清晰。的确是小雪。我没什么可怀疑的了。
终于走出了那迷宫一般的巷子,来到开阔地了。脚下变成了小方格子的水泥路面,一幢造型考究的小楼坐落在花丛中,有些像上海的那种花园洋房,但显得更排场,更落落大方,树木也繁多。小雪在门口台阶停下来,似乎在悄悄听着什么。隔了好半天,才整整裙子,把那个织锦袋夹在腋下,轻轻地敲了几下门。
这时我早已被好奇心压倒,不想扑上去吓唬她了。真奇怪,小雪从没对我讲起过她还认识这么一家人家。门缝一闪,半个人影探出来,能看出是个女的,然后小雪便很利索地侧身进去,门随即关上。
我停在一株芭蕉后面。海潮声很近,月亮停留在这幢小楼的尖顶,变成半透明。我忽然发现这是石林以西的地方,因为海潮声明明在东边,而且那个巨大的露天剧场的舞台在月光中显现出清晰的剪影。石林以西,听人说是华侨居住区呀,小雪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悄悄跑上台阶,伏在窗台上。这是那种在当时算是相当考究的双层窗帘,只关闭了尼龙纱的那一层,因此从剔空花纹的缝隙里还能看到一点室内的情形。我看见正对着我的是个坐在躺椅上的胖女人,衣着华丽,虽胖却胖得很美,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富贵气,样子挺和气的。从小雪的背影可以猜到她的神态。她的头发紧贴在沙发边缘,两颗鲜红的装饰珠在华丽的灯彩下闪闪发亮。一个年轻的小保姆捧了个茶碟子来。此地讲究用小瓷盅喝茶(像酒杯那么大小的盅子),一壶壶地泡,一杯杯地喝,说多长时间的话就要喝多长时间的茶。小雪很随便地用两个指头夹着小杯子,好像是那女人说了句什么,她便把杯子放下了,从那个织锦袋里拿出件闪闪发亮的东西。抖开来一看,原来是件衣裳,孔雀蓝的颜色织进了金银线花纹,富丽堂皇的很耀眼。那女人在身上比试了一会儿,又笑着走开——大概是进屋去试衣裳了。莫非是小雪帮她买的?正疑惑着,小雪站了起来——这客厅很大,西面墙上挂着幅大壁毯,上面是马蒂斯风格的图案,缨珞一直垂到那个长条书案上。北面墙挂着幅油画,路易式镜框,隐约像是奥地利画家克里木特的《人生三部曲》。这幅画我印象很深,稚嫩的女孩、年轻的母亲和一身皱皮的老妪很奇妙地被组装在同一框架里。画面背景上似乎隐藏着许多神秘的符号,那大概就是无数的人生之谜。画下面是个多用柜,珠宝格里放着几件古董,下面则零零落落地放着几本书。从房间的布置可以看出主人高雅的审美趣味。东面我的视线已不能及。南面是窗,即我站着的地方。
小雪此时已经移到多用柜前,抬头看那幅油画。那个裸身的年轻母亲歪着头,抱着那个美丽的女孩,长发掩蔽了她半个身子。这一瞬间似乎很长,并且凝固了。小雪看画的姿势没变,一只手却伸进多用柜里拿出一本书,放入织锦袋。那动作极为娴熟,就像干过无数次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