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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真的,过去打桥牌,山魈和他的女朋友总是败在哥哥和梅姐姐手下。梅姐姐出牌又刁又稳,滴水不漏。据说她现在学校桥牌队当主力,所向披靡,一下子拿了个北京高校桥牌比赛冠军,男对手们也为她那种工于心计、神机妙算咋舌。
“咱们班女生大概有一个还行。”姚克说。
“谁?”
“郗小雪。”
哥哥便不做声。
我不解:“为什么是她?”
“我看她挺会玩儿飞牌的。”姚克仍笑嘻嘻的,三个人都笑了,我仍不解。
“就是用她的虚牌来赚你的实牌。”唐晓峰向我解释。
我莫名其妙地瞪着他们。哥哥说:“好啦,别玩啦。给你们看个稀罕东西。”说着便给大家看他那些瓶瓶罐罐。有个玻璃瓶里装着一枚鱼卵似的玩意儿。“看见没有?这是夜光虫,刚才我给他打了针麻醉剂,看看,不发光了吧?”唐晓峰还用支铅笔伸进去捅了捅,那虫子死了一样毫无反应。过了一会儿,大概是麻醉状态过去了,夜光虫动了一动,于是哥哥把它拈进一杯水里,“这是纯净海水。注意看——注意!”哥哥像个大魔术师似的挥起魔棍,果然,那夜光虫摆脱麻醉状态之后,发出了比原先强得多的光!
“有意思!真有意思!”姚克和唐晓峰的脑袋紧凑在玻璃瓶口,我只能从缝隙里瞥见夜光虫的变化。
“这证明海生物经过刺激之后能发出强得多的光。这些刺激有各种各样的,比方说,交配、生殖、电流、麻醉什么的……我现在甚至猜测日、月、潮汐等等都起作用,所谓当地人传说的那种‘海火’,大概就是各种刺激比较强烈时的海生物发光现象。”
“咱们来这么长时间,怎么就没见过海火呢?”
“所以说,这种现象肯定需要一定的条件。”
“家在本地的同学肯定见过。”
“也不一定,小雪就没见过。”我说。
“可惜,很多生物发出强光后很快就死去了。”哥哥的声调里带着一种悲悯。我注意地看看那只盛在海水里的夜光虫——它已经通体透明地死去了。
那天晚上,姚、唐两位走后,我和哥哥聊到很晚,这在我们兄妹间是少见的。
“他们说小雪会玩飞牌,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心里一直惦记着这句话,近来,我和小雪已好到那么一种程度——再进一步,便要有同性恋的嫌疑了。因此我关心一切和她有关的事情。
“咳,那是唐晓峰他们糟改人呢,你别瞎想,”哥哥把两只大脚泡在热水里,长了黄色老茧的脚趾慢慢地搓来搓去,“不过,郗小雪那女孩子确实有点儿怪。昨天……看完画展,她又到图书馆去了。她想借一本什么《斯芬克斯与俄狄浦斯》,据我所知,这本书根本就不存在,倒是不少画家以这个为题材作过画。她……她这人怎么老借那些借不着的书哇!”
“她还借过什么书?”我也有点奇怪,她自称是从不喜欢看书的呀!
哥哥摇摇头没吭声。
“昨天,她倒是跟我讲很想看莫罗的画。”我帮哥哥把屋里收拾好,打开电炉帮他炖花生汤。这里到处都是卖花生汤的,现在我们这些北方佬也吃出甜头来了。
“莫罗……”他眯着眼想了好一会儿,“莫罗倒是画过一幅《斯芬克斯与俄狄浦斯》……她为什么喜欢莫罗呢?”
哥哥这儿有本《MordenPainting》(现代绘画),里面选了莫罗的几幅画。其中,《幽灵出现》取材于宗教故事,画的是正在希律王宫廷中狂舞的莎乐美见到施洗者约翰人头忽然大放灵光,受到强烈刺激的一瞬。传说她是公元前一世纪大希律王的孙女,以美丽、妖冶、淫荡著称。其母希罗底也是当时的著名美女。希罗底初为其叔希律腓力之妻,后又为另一叔父希律安提帕霸占。施洗约翰于是指责她乱伦,她怀恨在心。一日,正值希律王生日,希罗底令其女在筵前为王舞蹈。王大悦,遂愿满足莎乐美的一切要求。在希罗底唆使下,莎乐美便要施洗约翰的人头,王从其愿,将约翰杀死。这个故事带有一点残忍的神秘意味。画面上的莎乐美洁白炫目的肉体上装饰着缀有浓郁东方色彩的丝绸和硕大的金绿色阿拉伯宝石。莫罗的色彩太炫目也太晦涩了,难怪整整一代文豪都无法描绘莎乐美那华丽衣饰的色彩。另外像《东方之梦》《海格立斯与九头蛇》等都有这种特点。终于找到那幅《斯芬克斯与俄狄浦斯》了。画面上的俄狄浦斯是一持杖裸体美少年。而斯芬克斯不同于一切画家所描述的那样,这个斯芬克斯绝对是属于莫罗的。在绝美的容貌后面有一种残忍、神秘、冷僻和罪恶的力。她那丑恶的兽身,张起的雄健的翅膀都野性勃发,愈发衬托出那张少女的美丽而冷酷的脸,和成熟妇人的丰腴的乳房。果然是幅奇特的画,画面背景扑朔迷离的色彩似乎包含着某种暗示或隐喻。斯芬克斯紧紧缠绕着俄狄浦斯,用诱惑的胸脯抵住美男子健壮的胸膛,扬起的眸子似乎在念着神秘的咒语,俄狄浦斯带着一种戒备和男人的悲悯,以及男性对美丽异性那种无可奈何的眷恋俯视着她。这一对厮缠一处的人儿既像一对情侣,又像两个仇敌。斯芬克斯与莎乐美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美丽、冷酷、淫荡的蛇一般的身躯,眼睛像迷蒙的一团黑雾,在蛇形的舞姿中喷吐毒焰。
我不知为什么身上有些发凉。
“莫罗这个画家在世界画坛上地位并不显著,恐怕很少有人知道:他是野兽派真正的鼻祖。他画里那些神秘的象征和暗示,更是人们花了整整一个世纪也没弄懂的……”哥哥盛了碗花生汤递给我,花生还没炖好,汤却已是甜甜的很浓稠了。我只喝汤把花生都剩下来,哥哥却毫不在乎地嚼着脆花生,甚至囫囵吞下去。他的胃好得很,大概能熔化金属。
我盯着莎乐美那黑雾般的喷着毒火的眼睛,仍然战栗不已。
“……你的朋友确实有点怪。”哥哥打了个大哈欠,“他们家怎么样?上次去她家修楼梯,居然没让我进家门儿……只听见里头闹哄哄的像是有人吵架……”
“……她母亲……和家里保姆有点儿合不来。”我只这样淡淡地说了一句,立即很鲜明地记起那个捻佛珠的老妇人和满脸鬼气的惠安女。这样的一种家庭,这样的一种生活!我为小雪感到悲哀。
“你知道,就是那天晚上捕夜光虫,我在海滩上见到过她。”哥哥大概是犹豫再三才这样告诉我。他嫌喝花生汤不过瘾,还是煮了一点咖啡,是这次从北京带来的新鲜雀巢咖啡,梅姐姐托人买的。
“她晚上去海滩了?”
“是的。她看上去比白天要漂亮得多,穿着一件白色长睡袍,头发披着,像水母的长须似的,还真的湿漉漉的呢。”
“你跟她说话了吗?”
“当然。我们聊了很多,还是头一次和她聊这么多。”
“以前你是不是一直把她当个孩子?”
“不,我从来没把她当孩子。你们这届学生我头一个认识的就是她。我刚上班的那天,快吃晚饭的那会儿人少。她走进来,要借一本性知识方面的书。她说得那么随便,毫无羞怯感,连我也有点儿吃惊。这个女孩子是有点儿来历的,她可不简单,比你们这些傻丫头要复杂得多,论聪明,大概你们全班拴一块儿也不是她的对手。不过,她很懂事,也不虚伪,所以你选择她作为朋友我并不反对。你的社会经验太少了,需要有这么个朋友帮你拿拿主意。”
咖啡壶里已飘出一股浓郁的香气,咕嘟嘟的气泡在壶嘴上忽明忽灭。我找了半天才找了两个大小不一、残缺不全的杯子,洗了半天也没洗出本色,只好将就。
“梅姐姐一定要骂你的。”我用一支长柄调羹慢慢搅着糖。
哥哥没理我,继续说:“我告诉她我合成了一种香水,可以申请专利的。她说她对香水不感兴趣,如果什么时候合成毒药倒可以告诉她一声。嘿嘿,开场白就是这样。”哥哥一杯咖啡下肚来了精神。
“于是我问起她母亲信佛的事,你知道,我对这个是相当感兴趣的。后来就自然而然地聊起了信仰问题。嘿,这丫头可把我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