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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大概也不相信,起码是做出不相信的样子。就像有个哲学家讲过的:“头脑能使之如此,形态就确能如此。”当女主人穿着那件金光闪烁的衣裳走进来的时候,小雪正很娴雅地踱来踱去。她们两个不知在说什么。我还在想着刚才那个动作,那个动作像重复镜头似的不断出现。她们还在说,她们两人都变了脸色,那个胖女人像是竭尽全力在保持着教养。接着。她终于很费力地脱去那件衣裳,那个年轻的保姆在帮着她。胖女人里面穿着一件很短的连乳罩的内衣,肉色的,紧绷着肥满的胸腹部。两条腿子几乎是光着的,奇怪的是她腿一点不粗,很白,被深色的家具衬得鲜明。不过她这样半裸着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原先那种雍容华贵的气度,变得有点儿滑稽了。小雪抱着膀子不慌不忙地说着,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我能想象此时她大概正用锥子似的目光在刺着胖女人的胸脯。她们越吵越凶,想必已达到相当高的分贝,我在窗外竟也隐约能听见了,可惜那胖女人说话我一个字也不懂。这时我听见小雪理直气壮地说:“你嫌料子少了,拿证据嘛!拿不出证据就别胡说八道……”然后那胖女人又不知说什么,小雪说:“我给你出个主意好不好?你可以把这衣裳拆开再重拼起来,看看料子是不是少了,如果没少,你得出双倍的工钱,还得补偿一笔名誉损失费!”小雪在说这话的时候,从容不迫,还带着种轻蔑的笑容。她的笑向来是迷人的,可今天我才发现那迷人的妩媚中似乎还藏着一种邪恶和狠毒。我眼睛都变凉了,突突地冒着冷雾,眼前模糊起来。那胖女人听了这话,便不再做声了,紧紧地裹了件旧袍子,系上腰带,仍坐在原先的藤椅上,一只手撑着前额,一动不动,小保姆便拿了一沓钱递给小雪。小雪收了钱,笑吟吟地不知轻轻说了句什么,就离开了,直到门响,我才下意识地闪过一旁。小雪并没注意我,她把那只装着书的织锦袋绕在手臂上,一甩一甩地,活泼泼地走进黑暗里。
我的心也完全沉浸到黑暗里,像是被一个邪恶的梦窒息了。我体内流动着循环着的那一切统统凝固了,周围的真实存在似乎成了一片虚幻,我甚至不敢迈脚踏上那石阶。我搞不清它是真的还是幻影,好像一踏上它,就有可能突然落进万丈深渊。在黑色的梦魇里,一个蛇发少女揭开面纱,发出狞笑。
但愿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来到哥哥的小屋已经是半夜了,我的脑子里涌动着蜂群,片刻也静不下来。我并不想对他说什么,不过是害怕一个人孤独地度过不眠之夜。他历来轻看我,认为我是个书呆子味十足的小丫头,他一点儿也不知道这大半年来我的飞速进步。在我这种家庭里,父母在某些事情上总是对孩子讳莫如深,好像我不是个人,倒是个念书的机器似的。哥哥他们管不了,就集中力量管我,希望我有“出息”。我呢,也想“争气”,以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我是爸爸妈妈的宝贝女儿,对于这点,哥哥一向不以为然。
妈妈由于不喜欢梅姐姐也株连到哥哥。母子之间埋着根导火索,碰碰就要炸。妈妈把对哥哥的那份爱也转移到我身上。她确是个能干的妈妈,从小就包揽我的一切,上中学的时候她还要给我编小辫。后来,很多没远见的家长都叫孩子上了技校(那时提倡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可妈妈却很坚定地让我念高中,好像知道若干年后高考制度要改革似的。高中毕业后我分到一个粮食加工厂的机电科当工人,似乎也没有什么吃不消。妈妈逢人便说:“我们菁菁是个有福气的人,随遇而安……”她常常这么夸奖我,弄得我尴尬极了。这次报考大学也是她的安排:“你一定要学经济,菁菁,将来你这个专业一定是最热的……哎呀,文学艺术那些玩意儿都是虚无缥缈,妈妈搞了一辈子搞出什么名堂来啦……”我的考分没有达到名牌大学的标准,她便很果断地决定:宁肯上个一般大学也不再考二次了,只要是经济系就行。爸爸对此略有些异议,她便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这种事情必须赶先不赶后,有眼前的机会不抓住,空想着将来有什么用?将来有机会再说将来的!”妈妈的确是太精明强干了,因此我懦弱无能。临行前她悄悄哭了几次,我也哭了。可真正离开了,我反而觉得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大概是妈妈的爱太沉重了,我承受起来感到累。
假如妈妈知道我结交了郗小雪这样的朋友会怎么样?
那天晚上,我悄悄打开小雪借给我的那本《十日谈》,找到那个魔鬼和地狱的故事读起来。读罢想了想,忽然开窍,心里便跳得像揣了一窝兔子。难道人都是这样子的吗?难道爸爸妈妈也是这样?他们是多么的循规蹈矩、道貌岸然呀!我想得出神了,第二天便去问小雪。她轻轻打了我一掌,捂着嘴嫣然一笑:“方菁,我真服你了!这是小学生提的问题呀!你可真是……”我的脸烧成块火炭:“我过去真的不懂,不是装假……”“谁说你装假?”她温柔地盯着我,“我只是说,你可真是……真是白活了!”我被她说得无地自容,可看她那种老练的样子,又忍不住问:“那么你……你是不是有很多体验了呢?”她哧地一笑,颊上飞起两朵红晕:“去你的!”于是我们俩都陷入一种未婚姑娘那种神秘迷茫的想象中。半晌她正色道:“其实我也不懂,咱们都懂得太少了。”“懂那么多也没什么好处,”我急忙说,“还是多懂点正经的好。”没想到她冷冷地一笑:“依你说,什么是正经的?念书?这种书有什么可念的,把人都念傻了!我倒觉得,咱们应当多懂点儿这些,什么是人生?这就是人生!”
我吓了一跳,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反驳她的词儿。她便把那天在课堂上看的那本书递给我。“现在,你可以看看这个了,别借给别人,嗯?”这本书的题目叫做《Makinglove》(做爱)。
我心里锁着的那个家伙又活了,搅得我神不守舍。我知道自己正在慢慢变坏,可“好”和“坏”的界线究竟在哪儿?一个人不可能从不跨越界线而靠经验去寻找界线在哪儿。也就是说,要知道界线便必须越界。人大概常常把自己陷入这种悖论中而无法摆脱尴尬的处境。
哥哥半夜才归窝儿。如我所料,他毫不注意我的样子,一边把捡回来的宝贝各就各位,一边兴致勃勃地谈他的最新发现。
“……看来,我给你讲过的那种海妖的歌声,很可能是海豚的定位回声!……海豚发出每秒十至五十次的大串辐射定位信息,脉冲频率可以提得很高,而且海豚的听觉系统很完善,对声音的感觉能力比人类还要强。海豚是有声带的,信吗?而且是非常发达的声带……”
他滔滔不绝地讲,我什么也听不进去。谢天谢地他总算看了我一眼。
“怎么了菁菁?像被人浇了的泥巴人儿似的?”
我想回答一句什么,可口一张,哭声就冒了出来。我索性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就像小时候受了欺负回来,向家里人哭出无限的委屈。
哥哥完全被我吓傻了。
几天之后,小雪果然穿出一件黑绉纱的无袖裙,领子和下摆都缀了极宽大的孔雀蓝嵌金银线的花边,很华贵。别说同学,就连讲课老师的眼睛也常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身上。一下课,她便像只蝴蝶似的栖在我旁边:“菁菁,你看怎么样?”“很好。”我连头也没抬。“你喜欢就送给你。”她的声音又甜又软,简直腻到人心里。“没那个福气。”我厌恶地盯着那宽大的闪光的花边。假如我不知道它的来路或许会喜欢的,是不是任何东西一旦消失了神秘感都会令人轻蔑?
“你怎么了?”
不抬眼我也知道她是副什么表情,那双黑丝绒样的眼睛里一定闪着柔光,嘴唇一定弯成一条浅红色的弧线。哼,少来这一套!来什么我也不信了!
“菁菁,真的,你怎么了?”小雪索性就在我旁边坐下了,一只手碰碰我的额头,“是不舒服了吗?”
我咬着牙不说话。假如我这时说出一句话,一定是十二万分恶毒的,让她一辈子都能记住!
“我陪你到医务室去看看?”声音柔得连铁石心肠也要打动。
“用不着。”
“你生气了?是生我的气了吗?我做了什么错事……”天哪,她简直像个小天使。我的决心在动摇,我宁肯相信是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一股淡淡的槟榔清香搅得我心绪不安,她这样一个娇弱文雅的人儿,难道真的会干出那种事吗?会不会有什么别的原因呢?不不,那天晚上的情景分明像浮雕般刻在记忆上,改变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
一连几天我不理她,她的神色颇有些怆然了。第二天,她便脱去了那件衣服,换了一件浅灰色极朴素的棉布裙子(不过说句老实话,即使这条裙子她穿着也显得很有韵味儿)。仍是上课来,放学走,一分钟也不多待,有两次我忘了上什么课,没带全课本和作业本,她仍记着帮我从宿舍里拿来。她原本就不大爱和旁的同学说话,现在话更少了,什么都用淡淡一笑代替,笑容也远不似过去那般粲然。看她这样子,我几次都动了恻隐之心。无论如何,她还是很看重友情的,对朋友她还是很真诚的呀!这么想着,却始终忘不了那天晚上的事儿,想想就烦得慌。
渐渐地,别的同学看出来了,便有人很关心地来问,我只字不说。大概也有人问过她,她一定也保持缄默。于是大家猜测着。郎玉生、袁敏她们明显地倒向我,公然对她表示冷淡。我当然并不希望她们这么做,这使我良心不安。“五四青年节歌咏大赛”结束后,我们系名落孙山,便有人当着小雪的面甩出闲话:“知道自己左嗓儿就别参加了,也别光顾了自己出风头,不为班集体的荣誉考虑考虑!”小雪脸色煞白,一声不吭地背着书包走了,看着她那孩子似的纤秀的背影,我真恨不得追上去安慰她几句。
歌咏大赛之后不久就是全校运动会。哥哥居然也报了个项目:男子跳远。据我所知他只是小学时干过这营生,谁知他又吃错什么药了呢?最近他明显的有什么心事瞒着我,总显得很疲惫,常常失眠的样子。偶尔去他那里一趟,便看到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不过他最近倒是忽然爱好起整洁来,小窝常收拾得挺惬意。我发现男的一过三十就变得不可捉摸,特别是这个时代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