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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还原真实生活的颗粒感 / 三川玲
一
《下乡养儿》有一种迷人的气质,从第一行起便欲罢不能,我丢开了手头一切要紧与不要紧的事情。中间去老友家喝了一次酒,把书落在她家,第二天一早便去讨回。《读库》分两期连载这个作品,本是双月刊,中间还隔了一期,整整半年我都沉浸在冯丽丽笔底的那个世界之中。
在将其作为亲子书讨论之前,我想首先强调一下这本书的文学性。我知道有两类文字深受欢迎。一类是反映人们梦想的,那是一个天马行空的世界,比如我们的武侠小说,来自外星球的都教授,孩子们的《哈利·波特》和《冰雪奇缘》;一类是再现现实的,读者看了会深感共鸣,觉得写的就是自己身边的事情。后一种作品的魅力在于,读者“被看见”的心理需求得到满足,在无限沉醉之间,你似乎能听见一根手指在轻轻叩开你的心门。
本书的迷人气质来自于后面一种。这个作品有两个文学特点,第一是事无巨细纤毫毕现的流水账,作者冯丽丽像摄像机一样记录着他们的生活。这种文学手法让我想起我对相机镜头的感受。一些高级的光学镜头能够拍出超肉眼的效果,而冯丽丽冷静、克制、琐细的笔法,很像那种昂贵的光学镜头,捕捉到我们肉眼不见的细节。而那样的细节,正是令我们思绪万千、心灵震颤的部分。我看罗中立那比照片还写实的油画《父亲》的时候,也有同样的感受。
本书的第二个特点是表达上的克制。冯丽丽在书中没有推销观点,没有抱怨批评,没有推崇赞美,她有非常强烈浓郁的情感,却能一直控制住自己不去表达,不去说破。心理学有个治疗方法叫“隐喻”,通过故事的暗示性来达到治疗效果。隐喻发生在人的右脑,其力量之强大,可以影响人的潜意识。削弱隐喻力量的方法就是说破。
高级光学镜头感下的生活、表达克制的作品,却注定要让读者思绪万千、万马奔腾。他们可以站在自己的生活立场大发议论,可以解读出各种各样的意义和内涵。这就是文学批评里所说的“形象大于意义”。
本书的高超文学性,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讨论、反思的空间。
二
显然,本书也是一本彻头彻尾的亲子书,而且是我们从来没见过的那种亲子书。在此之前,我们看到的个案都以成功践行者的面目出现。书里的孩子都是成功的,都上了哈佛耶鲁或北大清华;家长在书里也是成功的,拥有强大的内心、生活的智慧。然而,《下乡育儿》里的角色却是软弱无力的。孩子天天换了几个小学都无法适应,最后辍学在家,一直延续到九岁,最后变得连睡觉都害怕,因为总是噩梦连连,一家人只能在深夜里玩倦了才躺下,以至于很久没有见过太阳。执行家庭教育的父母也看上去懦弱无能,没有单位,做着散工零活,从事的工种也是出版业里最辛苦最琐屑的校对。到了乡下,连农村大妈的小孩都斗不过。用老六的话来说,这是一对有社交障碍的夫妻,带着一个有心理问题的孩子。
但是,我始终无法简单地把戎先生冯丽丽夫妇贴上人生失败者、性格懦弱者的标签,书里面隐藏着大量相反的信息。比如,他们自己的房子在东大桥,那可是北京最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地段,世贸天阶和芳草地就在那里,中国但凡时尚一点的时装片都在那里取过景。戎先生是有正式单位的,他是为了专心陪伴天天而辞职的。夫妻俩也绝对不仅仅是在角落里默默看错别字的校对,因为戎先生每天都给自己安排了大段的写作时间,冯丽丽也写出了如此高超的文学作品。他们虽然是沉默的大多数,但他们的心也许比天还高。
他们是有选择余地的,但凡有一点点企图心,也许会过得比你我更加光鲜。
在缺乏进取心的同时,他们却拥有莫大的放下的勇气。试问我们当中,论放得下,谁有跟他们夫妇匹敌的勇气和决心呢?
这不是我们熟悉的选择,它营造了一种陌生的语境。我开始猜想,在冯丽丽和戎先生的世界里,究竟什么算是成功,什么算是幸福,人一生应该追求的,究竟是什么。
三
天天在乡下,普通儿童该做的事情——学习读书,有明确目的的游戏,一样都没有。天天做的事情,在家庭分工上,是我们家奶奶做的——买菜、做饭、洗衣、放羊。这些事情,作为曾经是妇女主任的奶奶,也觉得是不得已而为之。如果放在我们家小丸子上面,奶奶肯定觉得我们要毁了这个孩子。
陶行知说,儿童生活即儿童教育。教育者也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但是,我们越来越少给儿童真正的生活,我们提供给儿童的,都是虚假的购买来的生活——比如农作,是去大棚里面摘下成熟得刚刚好的草莓,然后用比市场更贵的钱去购买;我们不去真正的沙滩上玩沙子,不在真正的泥地里玩泥巴,而是到商场围起来的15平方米里面,花30元玩一小时干净的沙子;我们不在田间地头、小区楼下跟小伙伴游戏打闹,却在优雅漂亮的早教机构,跟一群突然认识的孩子进行“社交”。长此以往,当我们看到真正的儿童生活时,都以为那是儿童最不该过的生活。
这令我想起现代学校的起源。蒙台梭利创办的儿童之家是现代幼儿园的雏形,她创办儿童之家的主要目的,首先是要解放孩子的妈妈和爸爸,让他们可以放心去做自己的工作;其次是提供给孩子水准稳定的教育。我们知道,有些家长的教育水平高一些,有些则低一些,有些甚至很低。对于那些水平较低的家庭(他们通常也位于社会底层)的孩子来说,学校教育,尤其是福利性质的义务教育,无疑是个巨大福音。但是,无论学校的老师,还是教育主管,或是学生家长,似乎都忘记了我们为什么出发。
学校把孩子们集合在一起,好像是为了生产出整齐划一的标准件,因为不符合标准件要求的孩子,就被认为是不合格的儿童;学校的教学过程,好像是给流水线的一个个瓶子灌装饮料,如果一个瓶子没有灌够内容,人们总会责怪瓶子大了小了,或者没有放到合适的位置。
但是,孩子本来就不是标准件,也不是流水线上等着被灌装的瓶子,他们是一个个独立的、有着自己尊严和个性的生命。
因此,我们不应该指责为什么有些孩子不符合学校的标准,因为他们本来就不应该符合什么标准,他只需要成为他自己。因此,我们也不能指责一个儿童为什么装不进去学校的知识,因为学习的过程本不是灌装的过程。
书中,对天天的教育起了重大作用的乔老师,当年因为一个得意门生为了一件小事精神分裂,进了精神病院,便毅然考了教育研究生,想弄清楚这个问题,可上完研究生,她还是搞不懂这个问题,就去当了幼儿园老师。她要从孩子最小的时候开始观察。乔老师如此内心独白:
最后,我明白了,这是因为我们的教育是不健康的,把智力,也就是学习知识,放在了首位,而忽视了身体、意志、情感这些最重要的东西,其实这些才是基础。没有这个基础,智力就是建在沙丘上的大厦,很脆弱的。所以后来我在幼儿园,就开始帮助一个一个脆弱烦恼的孩子,让他们都变得快乐强壮。
乔老师想让天天和其他孩子过的,正是孩子本来应该过的儿童生活。而乡居一隅的冯丽丽、戎先生、乔老师,他们也在尝试成年人本来应该过的一种生活。冯丽丽这样描述她的乡居时光:
窗户的灯光照着院子。鸡鸭狗兔羊都安安静静。天天坐在我腿上,我抱着她。
村子里有说话的声音,狗叫声,电视响声,蟋蟀叫声,还有烧火的烟味,做饭的香味,泥土的湿味。
过两天我们就可以去西瓜地买西瓜。头伏萝卜二伏菜,我们可以种白菜和萝卜。中秋节我们可以看到清清楚楚的月亮。⋯⋯冬天烧土暖气的时候,我们可以在炉子里烤我们自己种的红薯。
这是包括我在内的很多朋友都渴望的一种生活。当然,每个人想过的理想生活并非只有这一种。可惜,我们大多数人,都只能做理想生活的旁观者,有勇气真正参与进去的,只有冯丽丽夫妻这样的少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