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学员
开往武汉的特殊专列
王昆 罗义翀
下午的阳光穿透厚厚的车窗玻璃投射在空荡荡的车厢里。车厢外面的站台上，是几十名军官和士兵。列车开始鸣笛，声音呜咽着。列车的身体颤抖了一下，车轮发出第一声“咔嚓”声。
人群中军衔最高的那位军人喊了一声“敬礼”，站台上便被一片抬起的手臂遮蔽。车厢的过道里站着两个人同样敬着军礼，他们身穿黄色隔离衣，满脸肃穆。站台上的战友们久久凝视着车厢里的这两个人，他们敬礼的姿势丝毫没有改变。列车走远了，车厢里滴落着滚烫的泪水。
2020年1月25日下午1时，武汉封城第三天，这是沈阳站开往汉口的特殊列车。两天前的23日，在新冠疫情疯狂肆虐下，武汉城被迫摁下暂停键，所有人员一律禁止出入。
武汉封城带给全体国民的震撼史无前例。武汉的医疗机构到底有多少可用的防护服，封城后的武汉如何得到外面的医疗支援，武汉的医护人员能否解决自身的防护问题，这成为那段特殊时光里媒体追逐的热点，于是，武汉告急，武汉疫情告急，武汉防疫物资告急，各种负面新闻小道消息铺天盖地而来，再加上新冠疫情的肆虐蔓延，一时人心惶惶。
车厢里的军官名叫曾毅，是联勤保障部队沈阳储供基地保管六队副队长，接到保管队领导的电话时，他刚结束除夕夜的值班准备回家轮休。谈了三年的女朋友打算年初一到他家里吃午饭，一家人为这个事张罗了好几天。最先的电话是教导员陶陶打过来的，教导员在电话里说得比较含糊：有一个比较特殊的押运任务，你能不能去一趟？曾毅随口问了句是去哪里？教导员再次含糊了一句：具体还不清楚，但假如去武汉，你感觉怎么样？
那个时候，别的省市还处在春节的一片祥和中，而武汉则成了全国人心中的“禁地”。最为危险的是，针对这个病，目前没有特效药。曾毅稍一犹豫，教导员紧接着说了句：单位还有别的干部，如果你不想去的话……
但是没等教导员把一句话说完，曾毅条件反射一样说道：“没问题，我去，武汉我也去！”教导员接着说：“那你直接到药材库房吧，我和队长都在这里。”
在药材仓库里，教导员正式向曾毅传达了这次特殊的押运任务：武汉一线医护人员防护装备告急，接军委命令，现将基地储备的10000套防护器材和大宗其他物资押送武汉。但此时的武汉已封城两天，如何将如此巨大的物资运往武汉？看着曾毅狐疑的表情，教导员语气有力地说了一句：“特殊押运，专列，目的地，汉口站。”
那个时候，媒体早已将汉口车站附近的华南海鲜市场放大了一千倍，这个昔日最为繁华的大市场如今成了人人谈虎色变的地方。汉口车站距离华南海鲜市场不足500米，这样的押运，是一个严峻的考验。
籍贯是湖北的曾毅，军校也就读于武汉。军校期间，曾毅无数次从汉口站进进出出，闭上眼睛，他也都走得出那个一年四季人群熙熙攘攘的汉口站，此刻，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壮突然涌上心头：我一定要去武汉！
为了将感染风险控制在最小范围，组织决定只由曾毅带一名战士负责押运。曾毅在保管队里衡量再三，挑选了一名体格健壮的蒙古族战士纳森乌力吉。曾毅觉得，不管什么病毒，更健壮的体格应该可以更大强度地抵御感染的风险。而参加过2019年国庆大阅兵的曾毅更是结实健壮。
物资在第二天上午全部装载完毕，路程中需要的饮用水和单兵自热食品也备齐了。就要出发了，曾毅问了教导员一句：大约几天回来？教导员回答道：命令里没有回程日期，也没有抵达武汉后行程计划，做好长期滞留武汉的准备。
教导员的话让曾毅冷静了片刻，他突然想起女朋友那档子事，有些事他需要交代一下。他先给父母打了电话，吞吞吐吐地说了“可能”要去武汉押运物抗疫物资的事。父亲在电话里却斩钉截铁：“你是个军人，国家在这个关键时候，你们当兵的就得顶上去！我支持你！”
挂了电话，曾毅又给女朋友发了一条短信，他实在不好在电话里和她说这个事，他最怕的就是女朋友那没完没了的眼泪。女朋友也曾是曾毅的战友，两年前转业回到了地方，曾为军人当然懂得军务的威严，沉默了片刻，女朋友说，一定要赶到部队见上一面。曾毅说他或许无法和她单独说话，女朋友说，我只要在营区门口远远地看上一眼就行。
准备好个人的背囊和物资，曾毅和纳森乌力吉坐上了部队安排的吉普车飞速向沈阳站赶去。大街上空无一人，吉普车驶出营区大门时，曾毅环顾了一下，并没有看到女朋友，他算了算时间，从挂了电话到现在，女朋友根本赶不到营区门口。
司令部连续两个电话催促，驾驶员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连续闯了几个红灯后，直接将车子沿着货运通道开到了站台上。
站台上站满了身穿迷彩的军人，储供基地主任王治元正带领机关的参谋和装载的士兵们等待曾毅的到来。从接到任务的凌晨到现在，物资已经全部在车厢里码放整齐，只等无畏的勇士护送出征。
站在车厢门口，曾毅和王治元短短地对望了一下。一个是基地主官大校军衔，一个是基层干部刚晋升不久的上尉。其余的人员都被撇在一边，两个人的短暂对望似乎在互相传递着某种信息和决心。
站台上的发车电铃急促地响起，曾毅甚至忘了给领导敬礼，他只顾着给自己下决心，转身要向车厢内跨步。王治元伸手拦住了他：“物资安全送到，不能丢失，不能损坏，如有差错，拿你是问！另外……”王治元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道：“注意自我保护，注意自身安全！”
车厢开始缓缓地驶出沈阳站，站台上的军人们一字排开，他们久久的敬礼，向着两位勇士，向着满载希望的防疫物资，向着这一班开往武汉的特殊列车。车厢里的曾毅和纳森乌力吉心潮澎湃，他们站的麻木了，人也仿佛进入一种恍惚的境地，列车已经驶出沈阳站，窗外已经越过站台的尽头，窗外的街道仍旧空空如也。“礼毕！”尽管空荡荡的车厢里只有两个人，曾毅还是口令洪亮的下达了口令。
物资装满了两节车厢，曾毅对纳森乌力吉说：“我们俩每个人看守一节车厢，务必要守在车厢门口，确保一件物资不能丢失。”这是一辆绿皮车，沿途停靠较多，在以往的押运中，曾经发生过押运员不慎丢失物资的先例，曾毅反复告诫自己和纳森乌力吉，这一次的押运出不得任何差错。在疫情水深火热的武汉，在全球媒体瞩目的武汉，这是第一列运送救援物资的专列，它承载了太多的希望和意义。
两个人守着各自的车厢口，听着车轮的咔嚓声，列车渐渐驶向了远方。天色黑了下来，肚子里咕噜一声，曾毅这才意识到，因为中午准备物资没来及吃饭，肚子已经开始叫唤了。曾毅喊了一下纳森乌力吉，两人刚拿出单兵干粮，车厢过道的门被推开了，一个年纪稍大的列车员过来了：“我说你们俩就别啃那个玩意了，吃了胃里也不舒服，咱们都是执行同样的任务，关键时期相互照应吧，我是列车上的厨师，我把工作人员的饭菜给你俩分一点吧。”
温热的饭菜送过来了，曾毅就和那个列车员闲聊。曾毅问他这样天天在外面跑，会不会容易感染新冠病毒呢？列车员说：顾不得那么多了，工作总得干，要说感染没感染，我也不知道，但我不回家，十天没回家了，我在工作时做好防护，对乘客的安全负责，我休息时也不回家，对家人负责。
两个军人一个列车员，三个人端着盒饭各自默默吃着，他们的话越来越少，吃得也越来越慢，最后列车员起身说：“咱们留个电话吧，疫情过后如果大家都好好的，你再有机会坐这趟列车的话，我还请你吃饭。”
从沈阳到汉口站的路程是1800公里，车子走出山海关的时候曾毅接到了电话：“列车需在山东境内菏泽站停留，装载支援武汉的4000斤酒精、10000盒板蓝根和大宗口罩。”列车在菏泽站装载完毕时是凌晨一点，因为有消息说即将在全国范围内逐步封闭道路，站台上的积压的乘客特别多，这让曾毅有些紧张。这在当时，酒精和板蓝根还没引起大家的注意，但一“罩”难求的现象当时已比较严重。一些后来被证实的小道消息称，很多省市进口的口罩等防疫物资入关即被其他省市强行“借用”或“扣押”。全民大闹口罩荒之际，运载着大批救援医疗物资、走走停停的绿皮列车，一旦被别有用心的人盯上，押运压力将成倍增加。
菏泽站上送行的战友们什么也没说，他们给曾毅和纳森乌力吉每人拿了一包食物，然后又给了每人一瓶消毒水，这在当时，是再贵重不过的礼物了。
曾毅开始后悔没有力争多派一些人手过来。但组织也有组织的理由：要把感染的风险控制在最小范围内。他的耳边再一次想起王治元主任在出发前的话：“物资安全送到，不能丢失，不能损坏，如有差错，拿你是问！”
列车行进的颠簸中，很多包裹发生了倾斜。夜晚来临，无心睡眠的曾毅和纳森乌力吉一遍遍摆放物资，这也是赶走睡眠的最好办法。
车子在摇摇晃晃中进入湖北境内，这已是第二天的清晨。进入武汉境地后，列车停得开始频繁起来，毕竟这是武汉封城后的首班列车，湖北各地也有需要运往武汉的支援物资，每到一站，站台上都挤满了人和媒体记者。一夜未合眼的曾毅再一次告诫纳森乌力吉：“现在人多杂乱，你务必看好车厢里的物品，确保一只口罩不能丢，确保一瓶酒精不能丢，如有差错，拿你是问！”说完这句话，曾毅迟疑了一下，这句话咋自己也学会了呢，而且竟那么熟练。
整整25个小时，专列驶入空无一人的武汉城。隔着车窗，曾毅找不到上军校时的武汉了，街道上干干净净，道路两侧整齐停放着大小车辆，这是一座空城，曾经的喧闹不见了，武汉暂时隐去了她的力量。
车厢“咯噔”抖动了一下，车头缓缓驶入了汉口站。站台上空无一人，不是，开始有人跟着车厢奔跑。人越来越多，是媒体的记者，他们人数那么多，扛着各种机器随车奔跑拍照。曾毅有点慌乱，但他很快镇定了下来，他看到站台上的军人一排排立正站好，他看到站台上的军人们全部举手向着列车致敬。
车厢再次抖动一下，停止了。列车员打开了车厢门，走出车门的曾毅正对着几名身穿迷彩服的将军。曾毅一下慌了，但在阅兵期间经过的严格历练还是让他瞬间编排好了报告词，迎着寒风中的将军们，曾毅向前踢出一个正步，然后举起敬礼：“解放军沈阳联保中心上尉曾毅、中士纳森乌力吉奉命押运首批支援武汉抗疫物资，现已到达指定地点，请指示！”
一名将军还礼走上前来：“我是联勤保障部队白副司令员，前来接收物资，你们一路辛苦了！” 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使命也瞬间完成了接替。
联勤保障部队的首长、军委卫生部门的首长，武汉市的领导，一列准备卸载物资的士兵，以及上百家的媒体记者……曾毅按照引导一边向前走着，一边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一名央视记者匆忙间拦住他问道：“难道你不知道来到这里有生命危险吗？”曾毅看了看被风吹得呜呜响的话筒，然后回答道：“我没想过危险，组织需要我，武汉需要这批物资。”
走出站台很远，曾毅欣慰地听到了那位记者面对专列的直播：今日中午，由联勤保障部队输送的第一批10000套防护服已由专列运抵汉口车站，武汉的防疫物资紧缺状况将迅速得到缓解……
【主人公简介：曾毅，1986年出生，2009年入伍，党员，历任战士、班长、学员、助理员、政治处干事、连长、现任沈阳储供基地保障六队副队长，荣立三等功四次。担任战士期间，在原39集团军坦克车车长通信比武考核中，获得全师第一，集团军第二比武成绩。2019年代表联勤保障部队徒步方队参加国庆70周年阅兵，接受习主席检阅。2020年初武汉地区爆发严重疫情，医疗防控物资紧缺，曾毅所在单位紧急受领上级押运任务后，他主动请战，圆满完成押运联勤保障部队首批驰援武汉防控物资任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