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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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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 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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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泥厂往事》 连载

第六章 头痛的风险抵押金

1

幸福的时光总是很短暂。转眼到了桂花飘香的时节,白晓秋去省城卫校读书已有月余。水泥厂周边,原野空旷。山中的枫叶变红了,黄了,纷纷扬扬地飘落。失去的美好只能留给回忆,我心里涌动着莫名其妙的伤感。

我在车间汗流浃背地劳作,用拖斗把配料拖到高炉。隔壁生料车间的球磨机发出轰隆的巨响,盖过了我们车间传输带发出“吱吱”声音。就在这时,宫友厚骑着摩托车,搭着周保来厂里看望我。我伸出衣袖抹了把额头的汗珠,向班长请假半小时。我带他俩走到半里外的溪流边。溪水受到污染,成了污水。一粒粒尘埃,在秋阳下漫舞,却不一定能开出花来。

这里相对安静,我们坐在石头上聊天。最近,他俩来的勤快,这个月到车间见我三次了。我感激他俩的关心。身处逆境,友情是一种慰藉。宫友厚从摩托车座位下的箱子拿出两瓶水,一瓶塞给我,一瓶给周保。聊着聊着,话题转到水泥厂招工的事。

周保说我太老实了。他说:“当今社会,老实人呷大亏。上回,我有个亲戚参加你们水泥厂招工考试,花一百块钱请高三学生代考,考了第五名,现在人家都在新厂熟料车间上班两个月了!”

我心头一震。

宫友厚劝我:“这种事不找关系不行呢。你不如找下志成和肖含萍。最近,肖志顺和周作凡都高升了,周作凡调到岭北市城南区担任区长,肖志顺是我们耒州市的市长。他俩不管谁跟蔡厂长打招呼,写个纸条,或者打个电话,都顶用。”

我想起以前找周作凡进报社的遭遇,摇摇头说:“我不想求他们,还是要靠真本事。”

“你真倔!”周保笑了。他告诉我:“前些日子,我碰到廖元金,他在打听你的情况。看得出,他对当年你在他旅社烧锅炉发生的事情,有愧疚之心。”

我想起以前在旅社烧锅炉的场景,说道:“廖老板是个好人,只是他老婆太势利眼了。”

宫友厚问:“你好久不去我家了,雅丽都在念叨呢。”

我问:“雅丽雅洁读几年级了?”

他答道:“雅丽四年级,雅洁二年级。”

周保羡慕地说:“你两甲女都是长得漂亮,天生美人胚子,将来会是你的摇钱树,你晚年只管享清福。”

“那是,那是。”宫友厚嘿嘿笑着。

宫友厚送了一袋口罩给我,说是从劳保公司买的,质量好。我在水泥厂做事,灰尘大,这种口罩质量好,透气又防尘,适合我上班用。老友相聚,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快一个小时过去。周保要去舞厅上班,他俩就骑摩托车走了。

我回到车间,发现所有机械停止了运转,十几个工友不见踪影。莫非是停电?抬头,看到墙壁的灯光亮着。这就奇怪,他们跑哪里去了呢?

正疑惑间,看到电工谷师傅过来。我问谷师傅:“大家去哪了?”

谷师傅用诧异地眼神看着我,说道:“你不晓得吗?车间出大事了!”

我“啊”了一声,急切地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谷师傅告诉我,原料库进口受堵,王主任安排孙猴子和蒋晖下到库里清理杂物。孙猴子习惯不系安全带,下到库里劳作时,脚底下滑,身子失去重心,跌落库底了。

我顿时惊呆了。库里是几百度的高温。孙猴子哪有生还的希望啊,活活地会被烧死。

过了一会,工友们陆续返回车间,一个个神色凝重,有着兔死狐悲的感觉。从他们交谈中,我得知孙夭遗体找到了,全身成了一具焦炭,车间被迫停产。尹孙夭的死,对大家触动很大。我们的工作不仅仅脏、苦、累,而且充满着危险。以前在破碎班的时候,工友们让石头砸伤手脚是常事,因为是皮外伤,大家不以为然。如今孙夭把命都丢了,这太恐怖了。我脑海总是浮现孙夭傻笑的样子,还有他对我点点滴滴的好。可怜的孙夭,以前几次对我说,等他积攒一笔结婚的钱,就去乡下娶个老婆。现在,他只能去天堂讨亲了。

生存于社会底层的人,对幸福生活的追求和向往其实很简单,就是成个家生几个娃,过着平平常常的日子。没想到,孙夭这点小小的心愿都无法实现,一场意外事故就让他命丧黄泉。记得小李子就是出安全事故死掉的。死了就死了,像一颗尘埃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谁会关注一个临时工的生,没有谁会关注一个临时工的死。从小李子到尹孙夭,都是英年早逝,人生的命运真是无法预测啊。时光是一只藏在黑暗中无情的手,或许就在瞬间的出神恍惚间,世界已经物转星移。我们每个人都会死去,但并非每个人都真正活过。

鉴于孙夭是临时工,未婚无子女,参照合同工待遇处理,认定为因工死亡,其父母从工伤保险基金领取丧葬补助金、供养亲属抚恤金和一次性工亡补助金,杂七杂八,算起来有十二万元,并特招他弟弟到新厂当工人。王主任受到免职处分,降一级工资,调到熟料车间当普通工人。

尹孙夭同志的追悼会,我们原料车间四十多个临时工都自发参加了。大家的心情都很悲痛。高塔似的烟囱里,爬出抖抖索索的烟尘。一个生命的离去,就像一粒尘埃的消失,沉沉浮浮挣扎几下,转瞬就无影无踪。我在心里默念着孙猴子一路走好。


2

耒州市水泥厂旋窑生产线六月开始试产。经过三个月的测试,机械磨合运行正常,达到了设计的产量质量标准,九月正式投产。新生产线命名为一分厂,老厂两条生产线合并为二分厂。我们习惯称之为新厂、老厂。蒋爱国调任一分厂厂长,远卫东也调到了一分厂担任办公室主任。他看上去蛮随和,对谁都是笑脸相迎,颇有人缘,工人们送他一个“笑狐”的外号。偶尔,我在厂区遇到他,他向我热情打招呼。

秋天越来越深了,天气越来越凉。这天清晨,我踩着晨曦去市场买菜,遇到付华主任。他告诉我,总厂党委昨晚研究出台了招收第二批工人的有关事项,只有三十个名额,直接从上次招考落选的考生按照成绩排名依次替补,无需再组织笔试、面试、体检、政审。招工启事也不再面向全市公开,而是小范围告知。上批招工实际录用一百九十二人,笔试通过的两百人中,有七人跟我一样因为各种不同原因落选,现在有机会替补进去。付主任还透露我一个内部信息,一分厂现在缺乏文秘宣传人才,蔡厂长在研究时明确提出,这次招工的名额中,至少保证一个有写作特长的人。付华主任知道我热爱文学,发表了几十篇作品,建议我找总厂厂长蔡大富。

付主任提醒我:“千万要把握住最后一次招工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我何尝不懂机遇的重要性,只是上次那件事心有余悸,担忧被竞争对手翻出老黄历说事。我把这个担心告诉付主任。

他说:“你那算啥事啊,我们都知道内幕,只有你蒙在鼓里。你是不走运,卜主任带队巡考时用相机在考场拍照,洗出的照片中发现有一张显示你在偷瞄前面考生的试卷,卜主任看到这张照片冇在意,远卫东拿出照片写了举报信的。”

我“啊”了一声,真是出乎意料,竟然是远卫东背地里在举报我。

我脱口问付主任:“我跟他一个湾里的,既是发小又是同学,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举报我?”

付主任低头盯着我的脸,脸上露出惋惜神色。他说道:“嫉妒心是人类的劣根性。”

说完这句话,他就走了。

我呆若木鸡站在原地,一分多钟才缓过神来。这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以后遇到远卫东,我得提防点。我心里像打翻五味瓶,很不是滋味。

感谢付华主任提供的这些信息,我到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时刻。既然远卫东如此嫉妒我,怕我转正后成为他往上爬的竞争对手,那我偏要争口气,想方设法成为正式工。一个人,只有让自己强大起来,才能赢得广大的尊重;只有让自己优秀起来,才能拥有优质的人脉。我就不信,他远卫东靠着姐夫能在水泥厂一手遮天。

当天下午,我翻出几年来收藏的样报样刊,到火车站广场附近一家打字店,把发表的作品复印了一套,小说,散文、诗歌,有五十多篇。我把复印件装订成册,怀着一丝希望,斗胆去找蔡厂长。蔡厂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有很多人在找他,外面还有七八个人在排队等候进去。我怀里抱着作品复印件,在门口徘徊,焦急地等待着。不时有人从里面出来,他们的脸上,有的春风含笑,有的情绪低落。看来,这次招工,僧多粥少,竞争确实激烈。我在走廊上徘徊半个小时,心里很紧张不安,不知道等下进去后,蔡厂长会不会理睬我。这时,李璞真拿着文件从蔡厂长办公室出来,他看到我在走廊尽头,就走过来,问我站在这里做什么,我吱吱唔唔,只说找厂长有事。

李璞真露出和善的笑容,说道:“小远,你这么站着多辛苦,不如去我办公室喝茶,远卫东调到一分厂搞宣传了,我们总厂办公室就缺你这样的写作人才。这次招工你有希望了。”

“谢谢。”我诚惶诚恐,只在当官的面前显得很拘谨,生怕说错话、得罪人。

李璞真其实没有官架子,他看到蔡厂长办公室出来两个人,就对我说,你快进去吧,厂长办公室无人。”

李璞真带我走到蔡厂长办公室门口,敲了两下门,然后推开,要我进去。他转身走了。

蔡厂长面无表情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端起茶杯在喝茶,热乎乎的水气拂面,把他略显肥胖的方脸弄得黑里透红。他看到我进来,把茶杯放下,一双犀利的眼睛盯着我。进入水泥厂做临时工一年来,我见过厂长几次,都是远远地观望,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

我愈发紧张,站在办公桌前,怯怯地称呼一声“您好,蔡厂长!”

蔡厂长眯着眼,问我是哪个?

我不敢正眼看他,声音低沉地说:“我是老厂临时工远文剑,上次参加过考试,这次来找您搭白,请您多多关照。”

蔡厂长可能想起我来了,用舒缓的语气说道:“噢,你是会写文章的那个临时工,上次招考,你真是书呆子,自己明明成绩考得好,偏要抄别人的,这不,给人抓住小辫子害了自己。”

我两脸顿时发烧起来,显得无地自容。我只能说:“我错了,对不起。”

“你不是对不起我,是对不起你自己。”蔡厂长慢条斯理地打着官腔,说道:“你不用解释什么,事情已经过去。去年你那篇《警惕浪费之风在我厂蔓延》,文笔就很犀利嘛,我们厂缺你这样的写作人才。这次给你机会,看你会不会把握。”

他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继续说:“我知道你为了进厂工作,做了一年多临时工,吃苦耐劳,年轻人不容易呐。”

我顺着厂长的话,渗出汗珠的脸部挤出笑容,趁机把作品册递上去。

蔡厂长翻了翻,把册子放在桌子上,说道:“先放我这里吧,关于你替补的事儿,我会考虑的。届时我们党委会还要研究研究。”

我朝蔡厂长深深鞠躬,表达内心的激动。


3

过了两天,我接到人事科的通知,我被列为替补的招工名额,但必须一次性交纳风险抵押金一万八千元。如果不愿意交纳风险抵押金的,招工名额就被剥夺,优先给别人。听说要交一笔巨款,我的心顿时凉凉的,刚刚升腾的希望之火遭遇一盆冷水。

我知道上次招的那批工人,每个人都交了六千元风险抵押金。原因是新厂建设欠下债务,市政府同意水泥厂集资,偿还银行的部分欠款。我迷惑不解的是,为啥替补人员需交纳一万八千元呢。

我跑到人事科找贺科长打听消息。贺科长安排我坐下喝茶,当面解释。

贺科长说,安全风险抵押金可以强化企业职工的安全责任意识、促进职工履行安全生产职责、确保安全生产。我看出他这是官话。厂里招工以降低安全风险为由要求劳动者缴纳押金,其实没有法律依据,侵害了劳动者的权利。不过,我不敢说出来。

贺科长还说,并不是有借无还,借期五年,期满归还本金,不计算利息。你莫嫌弃一万八太多了,还有二十个招工指标是缴纳三万元的呢,招工条件放得宽,只要参加过上次招考,笔试成绩在前二百五十名,身体健康,都可以进。这两天很多人前来报名,挤破脑袋要进来,水泥厂经济效益好,想来上班的大有人在。

听了贺科长的介绍,我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如果不缴纳这笔钱,就意味着无法转正。可我哪来的一万八千元钱呢?我闷闷不乐走出办公楼,看到远卫东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往这边走来,我低着头,加快步伐,换个方向避开了跟他迎面相遇。走到门卫室,一眼就看到我的信件。信封是彩色的,上面有好看的图案,信封下面套红的印刷楷书写着一所卫校名字。

我欣喜若狂,白晓秋写信来了!

我激动地拆开,两页彩色的信纸折叠成飞船的形状。我小心翼翼把信纸打开,娟秀的钢笔字,如同晓秋好看的微笑,浮现在眼前

“文剑哥哥:见信如面!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开学一个半个月。我们卫校是个好地方,就在江边,风景秀美,校园很大。杜甫、苏东坡、秦观、陆游,在我们学校后山的石洞居住过。如果有一天,你到了我的学校,看到美丽的校园,看到茫茫大江,一定下笔如有神,写出优美的诗篇。

文剑哥哥,你做临时工实在又苦又累,我每次去水泥厂看你,看到你满脸尘灰,真的好心疼。上次你说还有第二批招工的机会,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招呢。我真的好希望老天爷眷顾你,让你早点转正,脱离苦海。你说过,一个人,一辈子就是那么几次机遇,你一定不能错过这次机遇。你这几年太苦了,应该脱离苦海了。你只有过上安稳的生活,衣食无忧,才能有更多的时间去读书写作,实现你的作家梦想。

在学校的日子,我格外想念家乡,想念外公和爸爸,也想念着——你。文剑哥哥你会来看我吗?我在黄昏坐在江边看夕阳余晖,看江水滔滔,就会想起这个暑假我俩散步的点点滴滴。跟你散步是一件很开心快乐的事情,日子过得充实,也过得好快——我巴不得过得快,寒假早点来临,我就可以看到你了,你说呢?

还是介绍我们班的老师同学吧......”

白晓秋的信很长,满满地四页纸,字里行间,有着初上卫校的喜悦,也有着妹妹对哥哥的良好祝愿。她说得对,我必须不惜一切戴杰把握住这次招工机会,无论如何不能再错过。因为这件事关系到我的命运前途。

我最头痛如何凑齐一万八千元风险抵押金,毕竟再也不好意思找父亲索取了。当年,父亲为我买城镇户口,欠下的债至今没有还清。

接下来两天,我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在车间打石头。在事情没有成功前,我不想让工友们知道,万一失败,免得又成为笑料。

我心里在着急风险抵押金的事,不知该如何解决,真是苦恼不已。


4

过了两天,付华主任向我透露,缴纳风险金的事引起社会舆论,厂党委请示劳动局同意,出台了优惠政策,城镇户口的可以比农村户口少交几千元。贺科长的话让我看到了希望。我问他如何做?

付华主任好心提醒我:“这三十个指标竞争激烈,你最好去一趟蔡厂长家,只有蔡厂长签字才能减钱。”

我想起那天蔡厂长说要“研究研究”,我真是笨死了,居然没反应过来。

我向付华主任打听蔡厂长家里情况。

“你莫舍不得买烟酒的钱。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当今社会跟你爸爸那个年代不同了,他们那一代老干部清廉,风清气正,如今风气不如从前,好多事情不走后门送礼就办不成。”付华主任实话实说。

我担忧地问:“万一蔡厂长不准我进屋,咋办?”

付华主任说:“哪有拒客人到门外的?蔡厂长周末都在家,我们逢年过节要去那里向他汇报工作。”

我横下一条心,说道:“那行,明天就去。”

付华主任意味深长地说:“小远啊,我欣赏你的才华,欣赏你的善良!可你实在太憨厚太老实,不改正过来,只怕被社会淘汰。送礼是门学问,你要好好学。把握好送礼的分量,你挣多少钱领导心里有数的,如果礼物太贵重,领导还礼的心理压力会很大,这送礼的意义就没有了。还要讲究特色,领导都有的东西千万别送,送了不顶用。每个领导的爱好不同,有的爱烟酒,有的爱国画,有的贪钱财,有的好美色,打探领导爱好是送礼的前提。”

听了付华主任一番说教,我恍然大悟。真是长见识了。

转眼到了礼拜六,我向班长请事假,跑到农贸市场买了五十斤茶油,又跑到烟酒铺买了两条高档烟,花费一千三百多元。蔡厂长周末住在老家蔡家冲,礼拜一早上司机开车接他返厂。蔡家冲距离城区有三十多里,道路崎岖不平。我把茶油、香烟用纸箱装着,拿一根弹性胶带捆绑在单车后座。为了减少单车颠沛的震荡,我在箱子里面塞些泡沫塑料。我以前在乡下,帮家里小卖部去圩场进货,经常采用这个办法。

吃完中饭,我就出发了。我用力蹬着单车,飞奔在通往蔡家冲的公路。刚出城走省道,柏油路,平坦宽阔,来往车辆也多,我骑得飞快。这段路有十多里,随后就是十多里乡村道路,路况不好,骑行速度就慢了,遇到陡坡要下来推着单车走。头顶的云朵,在蓝天下自由飘荡,裹挟着阳光的热烈。晚稻禾苗长势旺盛,谷穗沉甸甸的,一切都在酝酿中散发酽的谷香。大地是金黄的宫殿,我是宫殿的仆从。

我额头冒汗珠子,气喘吁吁抵达蔡家冲。村落跟远家湾差不多大,很多青砖瓦屋人去楼空,一些土墙倒塌,门窗破烂,石板阶矶有细细的青苔。我在村口问了一个妇女,得知蔡厂长家别墅的位置。到后方知,蔡厂长住所,并非我想象的那种豪华别墅,就是一栋独立四合院。三层楼的钢筋水泥平房,前面有个大院子,外墙贴了瓷砖,院里有几棵竹子。蔡厂长带着五六岁的小孙子正在院里玩耍。

我紧张地站在院子门口,恭敬地称呼一声“蔡厂长”。

他一愣,认出我来,胖脸流露出疑惑神色,问道:“小远,你怎么来了?”

我微笑着,小心翼翼地说:“蔡厂长,冒昧打扰您。”

“哎呀,那么远赶来,进屋喝杯开水吧。”蔡厂长随即表现出主人的热情,他的嗓门很大,朝屋里喊着:“雅娟,来客人了”。

屋里走出来一位穿着旗袍的优雅妇女,把我迎接进屋。因为事先我从侧面打听过蔡厂长的家庭情况,猜出这是他的爱人颜雅娟,在人民医院工作。屋内摆设简陋得很,家具都是旧式的,彩电都是旧的,靠墙的案台,收录机正在播放流行歌曲。墙角摆着一排盆花,与院子里的小竹子遥相呼应。我进屋,把纸箱子抱到他家,放在盆花边。

蔡厂长指着纸箱子问我:“你带的啥东西?”

我解释说:“一点土特产,不成敬意。”

我全身紧张,说话的语速很慢,生怕说错一个字,引起蔡厂长的恶感。

真是担心什么偏偏就来什么。蔡厂长立马露出不悦神色,批评我:“小远啊,你不能这么破费!我两口子都有工资,儿子在银行上班,不缺吃少穿。刚当厂长上任那天,我就全厂干部职工大会上承诺过,我的权利是人民群众给的,严守用权、交友的底线和原则,任何时候都要稳得住心神、管得住行为、守得住清白,绝不做以权谋私、蜕化变质的贪官。你把土特产拿回去,我不会收的!”

我急起来,生怕他真的不收,招工的事肯定会泡汤,赶紧硬着头皮、麻起胆子说:“蔡厂长,全厂干部职工都夸您清正廉洁,可您再清廉,正常的人情礼尚往来,还是需要呀。我做临时工这一年多,得到您太多关照,我来拜访,总不能两手空空呀。带点土特产不算行贿,我的小心意,请您千万莫见外。”

我情急之下,振振有词。蔡厂长的爱人走过来,说道:“哎呀,小远,你真是太客气了,我怎么好意思让你破费呢。李嫂,出来搬下东西。”

这时,从里面屋子走出一个中年妇女,显然是他家保姆,把这沉沉的纸箱子搬走了。

我坐在茶几边的沙发上,感到浑身不自在,如坐针毡。本想把来意开门见山说出来,说完就走,转而一想,这样会显得没有礼貌,无论如何得坐十几分钟吧。我只有找话题跟蔡厂长交谈。

我扫视四周,猛地想起伯父给人看风水的套话,借用过来,赞叹道:“您这栋房子建地理位置上佳,风水宝地,前有池塘招财进宝,后有山岭是靠山,注定会世代兴隆啊。”

“看不出,小远懂风水啊。”蔡厂长高兴起来,以为我有所研究,眼露喜色。

其实,我哪里懂风水呀,只因以前常听伯父跟我爸交谈风水、易经之类话题,记住了一点皮毛罢了。于是,我谦虚地说:“谈不上研究,都是从小受到伯父熏陶的缘故。”

“你伯父在哪里工作?”蔡厂长顿时来了兴趣,问道。

“我伯父从岭北地区粮食局退休多年,一辈子爱好研究堪舆学,对阴阳五行很在行,家里有本易经都翻烂了,在当地是个有名的地生。”

“我对这个蛮感兴趣,平时也看点风水学、看相之类的书。”蔡厂长有些得意地款款而谈:“想当初我舍弃旧地基选择在此建房,就是自己看的地皮。我们湾村是龙脉宝地,这块地皮呷好处在龙穴中,在此建房,子孙后代必出大官。”

我不失时机地拍马屁,笑着说:“不用等到子孙后代当官,蔡厂长就是大官,以后前途无量,要当市长。”

“那真是借才子的贵言。”蔡厂长笑得合不拢嘴,语气愈发温和起来,亲切地问我:“平时看些什么报纸呢。”

我紧张的心放松下来,回答说:“爱看文学名著和《参考消息》。”

他赞道:“”好习惯,看《参考消息》了解天下大事、国际形势。”

我们的话题就转到三月的东海、南海的演习。

我喝了一口茶水,放下杯子,说道:“老一辈人讲,‘润七不闰八,闰八动刀杀,’莫非因为今年闰八月,才有这场危机?”

“不可信,封建迷信!”蔡厂长喝口茶,正色道:“这话放在古代可能有点道理,进入太平盛世,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就是无稽之谈了。至于海峡危机,我们要相信党中央,相信解放军,有能力化解。”

蔡厂长侃侃而谈,从江总书记的国事访问讲起,讲到当前国企改制:“党中央国务院下决心对国企改制,是英明的举措。过去长期的计划经济,呷大锅饭,带来很多弊端,计划制定落后,经济流通僵化,干好干坏一个样,工资照发不误,企业亏损,政府买单,国企成了一潭死水,难以解放生产力,不利于企业发展。”

蔡厂长越说越激动,继续说:“邓公南巡时就讲过,经济发展的根本之路在于发展与解放生产力。如何解放生产力呢,我看就在于打破大锅饭。国务院下决心改革现有体制、机制,建立以市场经济为主导的新型经济制度,形成新的生产管理模式,用市场‘自我选择、优胜劣汰’,以加快经济流通,适应企业发展。以后,我们水泥厂会组建为股份有限公司,前景美好,前途一片光明。小远啊,生逢盛世,你们年轻人赶上好时代,将来大有可为。”

他又讲了国际经济形势,分析我国跟西方发达国家的差距,均有自己的思考和见解。我觉得,蔡厂长颇有思想头脑,并不是我想象的那类不学无术之徒。最让我放松的是他的亲和力。他在家里跟在厂里判若二人。在家始终带着微笑,给人亲和,在厂里则绷紧脸孔,不苟言笑,严肃得很。

我时不时“嗯嗯”应着,不敢插话,任凭蔡厂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不知不觉半个多小时过去,我等蔡厂长讲完,抓住时机切入正题,提出这次招工的事,恳请蔡厂长多关照。他显然对我有些了解,表扬我吃苦耐劳,是个有上进心的好青年,并表态帮我减免风险抵押金三千,就交一万五。我讲了家中的经济困难,当初买城镇户口,都是父亲借钱买的,债务至今未还清,希望他能帮我再减免三千。

蔡厂长脸色严肃起来,认真地说道:“小远,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礼拜一党委会再研究,到时我在会上提下,根据你家特殊情况,争取帮你再减点。时候不早,你先回去吧。”

我立即起身,向他鞠躬,感激地说:“您的大恩大德,我会一辈子铭记在心。”

“转正以后,在新的岗位,努力工作。”蔡厂长勉励我。

我推着单车离开蔡厂长家,总算把礼品送去了,真是欢天喜地。走到了蔡厂长的院子门口,看见路边停着一辆吉普车,两个年轻人抬着一件茅台酒,径自走入院子。我知趣地蹬起单车,飞也似地返城。

返回的路上,我如释重负,心情舒畅,单车踩得飞快。约莫半小时,感觉后轮越来越沉,平路都走不快。停车一看,后轮胎让钉子扎破了,正在漏气,真是苦也。环顾四周,崇山峻岭,荒无人烟。这里距城区还有十多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哪里会有修车的地方?罢罢罢,只有推着走。

山路崎岖,我用力推着,走了约莫四五里,上了省道,总算长吁一口气。夕阳挨近山顶了,有雾气弥漫,山上的树木朦朦胧胧。经过一个村庄,村前有口池塘和水井,路边有家南杂店,店内摆设跟我家小卖部差不多。老板是个六十开外的老人,满头白发。我情不自禁就想起了父亲,大半年没有回老家了,爸爸身体好吗?我多想飞到他身边,告之这次有希望转正的消息。

我花五毛钱买了一袋方便面,用开水泡软吃。吃完,继续推着单车上路。太阳两只脚累了,速度明显减慢。头顶有了星星,山顶有了弯月,我感觉前面的道路是一片光明。我充满信心地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天全黑了。好在有弯月和星星,照亮着我一路前行。记得泰戈尔说过,除了通过黑夜的道路,无以到达光明。当与命运狭路相逢,路很长,你别无选择,只能在胸口刻上一个“勇”字,克制着所有的恐惧,咬牙走过那段独行的路。

走着走着,终于看到满城灯火璀璨。过了耒江大桥,路灯朦胧的拐角处,看到一间门面招牌上写着“单车修理铺”,修车老头蹲身在清理地面的工具。

我把笨重的单车推过去,喊道:“师傅,麻烦你补胎。”

老头儿边收拾工具边说:“推进屋吧,天黑了,外面补胎看不清。”

我感觉声音似曾相识。四目相视的瞬间,我愣住了,脱口道:“老石!”

修车师傅正是以前在金子塘结识的老石。三年不见,老石老了好多,额头、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他先是一怔,继而充满沧桑的脸庞露出笑容。老石从屋内搬出一条凳子,招呼我坐下,转身去端桌子上的热水瓶,要倒开水给我喝。我赶紧拦住他,说道,我自己倒开水,麻烦您帮我修补下单车内胎。我拿起桌子上的玻璃杯子,倒了半杯开水。老石拿起起子和扳手把轮胎拆下,剥出内胎,帮我修补,边补胎边跟我叙旧。原来,金子塘让房地产老板在搞开发,路家湾的民房拆迁大半,那个市场重新规划了。老石通过宫友厚牵线租下这间屋子,继续开单车修理铺。

我告诉老石这些年的情况,讲了招工的事。

老石说:“这是好事。当了正式工,工资高,福利好,将来有退休工资,晚年有保障。你看我六七十岁都要修单车,不赚钱就冇得饭呷功。水泥厂的工人是铁饭碗,铁锤都敲不烂!

老石很快把轮胎补好了。我拿钱给他,他不肯收。

我坚决地说:“老石,您是做生意,要付房租、水电费、税费,收下吧!”我不容分说付了钱。

告别老石,我回到汇源大楼。邻居们都关了门,在屋里看电视。我把单车放在走廊,两条腿灌了铅一样的沉,腿肚、膝盖,感到很痛。路上那包方便面不顶力,肚子饿得咕噜响。我想煮碗面条吃,发现煤炉的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起身找陶奶奶换火,木门紧闭,显然睡了。对门荷嫂屋里漆黑一片,尚未回来。罢罢罢,还是到西风桥商店买面包呷。

窗外的天空,悬着一轮硕大的月亮,照出人间无数的悲喜剧。台灯微弱,暗光执着地穿透到窗外。我看到无边的黑夜深渊,屹立着一棵高大的樟树,枝叶在寒风中隐隐约约地抖动。对于我来说,明明只过了一天,恍若熬过半个世纪。

拧亮台灯,我写日记,详细写了白天送礼的经过,结尾写道:“当你用勤奋去迎接光明,光明很快会来照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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