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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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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 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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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泥厂往事》 连载

第八章 有趣的贺骗子

1

冬阳下的仙女岭开着一树树油茶花,雪样的白,给落寞的初冬点亮几分热闹。岁月的尘埃,一粒粒穿过阳光,飘忽在每个角落,我看得到烟囱之下,那个灰黑色世界的喧闹。我愿,化作一粒尘埃,漂浮在上空,自由自在地感受秋阳的灿烂和温暖。

水泥生产关键工序是“两磨一烧”:生料制磨、水泥粉磨、熟料煅烧。主要原材料是石灰石。原料车间粉碎的各种混合原料,进入生料库,在生料磨车间,原料被磨得更细,以保证高质量的混合。磨的方式有两种,一种使用立磨,一种使用球磨,前者利用滚筒外泄的压力将通过的材料碾碎,后者则依靠钢球对材料进行研磨。我们生料车间属于球磨生产,定编五十二人,车间领导三人,职工四十九人。车间主任、副主任属于脱产干部,其余均为一线工人。设为四个班,其中三个生产班,每班设正副班长各一人,工人十二人,还有一个八人的机修班,一名电工。付华主任听说我以前烧过锅炉,就安排我到三班烧煤炉。

三班班长严飞跃,从部队转业安置到水泥厂,身材魁梧,眼神犀利。据说在部队当排长,参加过收复老山之战,立两次三等功。副班长刘旭华给他取个绰号“严排长”。刘旭华,永阳县人,与我同岁,正宗的老庚。他中等身材,瘦瘦的,皮肤白净,戴眼镜,显得斯斯文文。他毕业于省建材专科学校,科班出身。

起初,严飞跃对“严排长”的称呼很不乐意,扯开喉咙质问刘旭华:“啥?排长?老子转业前是副连长,你降我半级!”

严飞跃嗓门大,声如洪钟。一般人听了不敢再做声。刘旭华不慌不忙地解释:“总厂厂长是正营,分厂厂长是正连,车间主任是正排,喊你排长,跟付华主任并起并坐了!冇喊严班长,已经高抬你了!”

“就是啊,严排长,就喊严排长。”工友们闹嚷嚷着。

严飞跃脱口道:“你们可以喊我副连嘛。我一个大男人喊妇联,这不是给我穿裙子嘛。”

工友们哄堂大笑:“妇联,严妇联,哈哈。”

严飞跃怔了怔,继而自嘲一笑:“行行行,以后都喊我严排长。”

“严妇联,严妇联!”大家都齐齐地喊起来。

就这样,严班长的“严妇联”之绰号在全厂传开了。听说严飞跃有两个弟弟,分别取名严飞奔、严飞腾,有个姐姐叫严飞虹。嗬,他父亲定然是一位知识分子,把儿子们的名字取得这样有气势。严飞跃结婚多年,妻子是钢铁厂的职工,孩子在上幼儿园。

我上班第一天,机修班在抢修设备故障,工友们都在岗位上待命。他们大多数是首批招收的工人,参加过岗位培训,不像我是门外汉。严飞跃为了让我尽快进入角色,带我参观了车间的整个工艺流程,每到一处,就请岗位工向我介绍这个设备的名字、作用和操作方法。大家都是各司其位、各负其责,分工明确。严飞跃和刘旭华负责看磨,其余十二人,设立微机操作工一人,巡检工十一人,包括巡检提升机、热风机、增湿塔、给料机、空气输送斜槽、螺旋输送机、链式输送机、皮带输送机、罗茨风机、离心风机、袋收尘器,各司其职,各负其责。

严排长把大家喊拢,聚集在微机房,开个短会,布置这个礼拜的工作任务。同时,也算是为我举行简单的欢迎仪式。工友们绝大多数是小伙子,二十出头年纪,四位女工只有十七八岁。大家穿着灰色的工作服,戴着披肩帽子,显得很热情。

刘旭华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然后握我的手,使劲地摇晃:“大才子,我代表三班热烈地欢迎你!”

严飞跃白了他一眼,说道:“你是副班长,只能代表你自己,我是班长代表三班。”

刘旭华就不做声了。几个女同事就偷笑。

严飞跃故意干咳两声,神情严肃地对我说:“远文剑同志,我代表三班全体战友,郑重地告诉你,我们三班非常有战斗力,是全厂的尖刀班、先锋班、模范班,你到这里战斗,要有集体荣誉感,要顾全大局精诚团结,要有无私奉献和敢于牺牲的精神。在每天的战斗中,我班每个战士承担着不平凡的责任,要确保生料质量。质量不过关,就无法煅烧出合格的熟料,也不可能生产出优质水泥,企业就会亏损,就会打败仗!”

严飞跃到了地方企业,还当成在部队,军事术语不离口。他站姿标准,声音洪亮,语气中带着几分下指令的威严。我洗耳恭听,一一牢记在心底。

他讲完后,要我发表感言。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讲,急的额头冒出汗珠子,只好鼓足勇气说:“谢谢班长,谢谢各位同事,初来乍到,多多关照!”

有人发出咯咯地笑声。我循声看去,发笑的是微机操作工黎梅香。我参观微机房时,她埋头在看书,因为太入迷了,竟然没有发现反应过来。严飞跃板起面孔,露出不悦神色,提醒她上班不能做别的事情。黎梅香白皙的娃娃脸,因为羞涩飞起了红霞。她把书籍合上,放入粉红色的提包。我感觉她好面熟,脑子努力搜索记忆,总算想起来,那次我们几个发小在九龙宾馆舞厅,她送了花给周保。她与众不同的小辫子,我记忆犹新。我发现,黎梅香在看《平凡的世界》。爱读书的女人有种与众不同的气质。黎梅香身材娇小,乌黑秀发扎成两个小辫子,双眼皮,长睫毛,算得上精致的古典美女。况且全班只有她在看书,我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

机修班陈班长在磨房外面朝严飞跃招手。他快步走出车间。门口迎面冲过来的一个男人,两个撞了个满怀。此人三十多岁,身材魁梧,肥头大耳,三角眼,穿黄色旧军装,八字胡,嘴里叼着一根烟,都掉地上了。

严飞跃站稳后,看清来人,骂道:“贺骗子,赶尸啊!”

“班头,对不起,对不起啊。”贺骗子边道歉,边从裤袋掏出一盒岭北香烟,抽出一根递给严飞跃。

陈班长走过来,喊声“严妇联。”

严飞跃狠狠地瞪了贺骗子一眼,双手放在屁股后面,跟着陈班长走了。

我站在磨机下,看到这一幕,忍俊不住笑了。

贺骗子走入磨房,朝我上下认真打量,说道:“哎哟,你就是远文剑,我还以为你长得牛高马大,英俊潇洒,哪晓得是个奶油小生。”

刘旭华从我身后走过来,说道:“贺骗子,我们班好不容易引进一位大作家,你可不能欺负他。你要是欺负文剑,我就告诉虎妞,罚你跪搓衣板!”

贺洪发摆手道:“别别,莫误会,我哪敢欺负文人。我好歹有三甲大学文凭,想当年我认识好几个诗人......”

刘旭华朝踢他一脚:“莫款拐吹牛了,快去你岗位,马上开机了,争分夺秒抓产量!”

2

贺骗子带我来到热风机旁边,这就是我俩的工作岗位。贺骗子摆出老师傅的架子,向我介绍热风机运行原理:

“炉膛烧煤产生的热气,让热风机送入滚圆硕大的球磨,运输机送入的湿润配料在磨内烘干,钢球把配料就打碎,磨成细粉。”

我客气地说:“贺哥,我刚来,请多多教我。”

“这种活儿,技术含量低得很,只要你呷得苦,舍得一身力气,熟练生巧,懂不懂?”贺骗子一本正经地教诲我:“我示范一遍给你看。”

刘旭华启动了球磨机,轰隆隆的声音打雷一样,在磨房滚动。我下意识用双手捂住耳朵。

贺骗子朝我苦笑一下,不说话。就是说话,也听不见了。声音太大,遮住了一切响动。只见他憋足劲,鼓起双腮,拿起钢钎插入炉膛,一口气掀翻里面全部的煤块。他吩咐我按下墙壁上鼓风机的开关。顿时,鼓风机呜呜呜响起来,风力吹得炉膛冒出火苗。火势顿时大了。他这方法,跟我以前烧锅炉完全不同。

我未曾培训过,不懂烧火技术,人又笨,把以前烧锅炉的方法用在这里,搞得炉子里面温度不高。贺骗子弯腰拿起地上的黑色皮桶,带我去磨房外面水龙头下打水。他把木门一关,磨房声音小了点。这里是一块平坦水泥地,煤炭堆成小山。他告诉我如何按比例配置煤炭、黄土,如何用掌控炉膛火候,如何根据球磨的声音掌控火势大小。倘若球磨机声音清脆,能感觉出里面的钢球奋力击打碎石的节奏,那球磨运行处于最佳状态,从原料库传送到磨内的原料也是均匀又饱满的。倘若球磨发出沉闷的嘶哑的声音,就是进入磨内的原料水分太重,积压的原料超饱和了,这就需要加大炉膛的火势,打开鼓风机提高磨内温度,把湿湿地原料烘干。班副还会去微机房通知黎梅香减少进料的速度,如果情况严重的话,就得果断停止进料。

跟贺骗子交谈得知,他大名贺洪发,退役军人,三十六岁,以前在二分厂工作,也是烧火。他对炉膛火候的掌控,有着丰富的经验,能够。什么时候要添加煤块,什么时候要减少火势,全靠经验的积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就这样,我跟贺洪发成了搭档。他看我体型单瘦,力气小,挺照顾,只要我负责用拖斗拖煤炭、黄土,在炉膛前的地面用水搅拌。他呢,死死地盯着炉膛,任凭鼓风机呼呼地响着,只是这种响声总是让球磨翻滚的巨大轰鸣淹没了。他随时用铁铲添加煤团,隔两个小时,还要用钢钎深入红彤彤的炉膛,掀开里面的煤块。炉膛下面有地下室,燃尽的煤灰就掉入了地下室。快下班的时候,我就去地下室,关了鼓风机,用拖斗把一大堆煤灰拖走,拖到几十米外的垃圾场,临时工会按时清理煤灰,拖到厂外去。

相处久了,我发现贺洪发能说会道,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想起以前在建筑工地做事,工友法哥爱看录像,嘴皮子也厉害,喜欢吹嘘,外貌跟贺洪发有些像,跟贺骗子外表都相似。法哥讲过他弟弟在水泥厂上班,莫非是贺洪发?

我便问贺洪发。

他反问道:“你怎么认得我哥?我跟他是双胞胎,他早我几分钟从娘胎出来。我两兄弟一九六零年出生的。”

我如实相告:“我跟你哥一块儿在工地做过事!难怪你俩长得相像,原来是双胞胎兄弟,外表像,声音像,性格像,就连名字都同音。贺洪发,贺洪法,外人如何分得清呢?”

贺洪发说:“我爸是文盲,冇读书,非要弄出同音的名字,搞得在湾村喊起来都不方便。我有个远方亲戚,给省委书记当秘书,把我两兄弟名字的事儿当成笑话,写入了文章。”

我羡慕地说:“你亲戚还是省委书记的秘书啊,了不起呢。”

贺洪发得意洋洋地说:“我叔是省政协副主席,别说蔡厂长,就是耒州市委书记、市长都要巴结他。那年我退伍,等待安置工作,跑到武汉弄皮鞋到省城卖,让工商局没收了,我一个电话打给叔叔,不到五分钟,工商局长亲自接待我,还帮我联系一家单位,把皮鞋一次性批发,我纯赚八万块。后来,我又倒卖几趟,总共赚了二十多万。”

“贺哥了不起!”我简直有些崇拜他了。

贺洪发继续说:“莫看你是作家,读书时写作文,肯定冇得我牛逼。我读高中时喜欢文学,篇篇作文让老师当范文读,可惜命不好,七七年高考落榜,七八年再考又落榜,我就报名参军,去了云南部队。对越自卫还击战,我是班长,亲手击毙三个越鬼。你们都吹捧严妇联,他算个鸟啊,我立过二等功!他三等功都冇得,更冇打过仗!他是命好,读了两年军校。”

我感觉他太炫耀自己了,故意顺着他的意思说:“就是,你是大英雄,下次我把你的话告诉他,提醒他在你面前低调点。”

“莫跟他讲,我把你当小老弟,掏心窝子的话千万莫告诉别人。”贺哥说到这里,滔滔不绝地说:“我在部队算是一支笔,有段时间抽调到团部宣传股,在《解放军报》、《战士报》发表过十多篇报道。连长亲自送我去师部参加新闻通讯员培训班,学历相当于专科,这是我第一甲大学文凭。后来退伍安置到水泥厂,我参加电大函授又拿到一甲大专文凭。前年到省里参加技工培训,又拿到半甲大学文凭。”

我起初对贺洪发的话信以为真。过了两天,我实在忍不住了,把贺洪发的话告诉刘旭华。刘旭华说:“你刚来不了解贺骗子,宁可相信世上有鬼,千万莫信贺骗子的嘴。他要是有个省领导叔叔,就不会呆在水泥厂了!他要是赚了二十多万,就不会来上班了!他要是会写文章、有两甲半大学文凭,狗都会呷屎了!”

关于贺洪发在部队立二等功的事,我为了求证,专程跑到他家看了证书。他老婆在铁路部门上班,经常不在家,屋里凌乱得很。他指着墙壁上一张放大的照片,说是军长接见他们这批功臣的合影。贺洪发是参加老山战斗立功的,屁股上被打了一枪。至于他杀了三个敌人的事情,立功证书上没有记载。他是农村户口,退伍时靠这个二等功安置在水泥厂。这么说来,贺洪发是共和国的功臣,我不由得对他肃然起敬。

贺洪发讲他读书时热爱文学,作文写得好,我信。因为他肚里确实有点墨水,平素爱写打油诗,往往是脱口成章。工友们告诉我,厂里每次搞文艺晚会,那些台词、三句半、快板,都是请他写的。

有一年,建党节,厂里组织全体党员去爬山,经过一座水库大坝,流水奔涌而出。贺洪发触景生情,一首打油诗脱口而出:“高山顶上修条河,河水哗哗落山坡。昔日从你脚下走,今天从你头上过。”

几个工友夸道:“贺骗子,好诗,好诗!”

带队的党总支书记蒋爱国说:“贺骗子啊,高山顶上修条河,好像是华主席写的吧,以前跟毛主席的水利是农业的命脉的题词,并排挂在墙上。”

贺洪发一惊,赶紧解释:“蒋厂长,我从冇听说过华主席的诗,纯属巧合,巧合!”

从此,《高山顶上修条河》成了贺洪发的经典笑话。

贺洪发曾经凭三寸不烂之舌,三年谈了七个女友,号称“七仙女”。火车站有个叫资玲的子弟,偶尔认识贺洪发,崇拜军人,又崇拜他会写诗,义无反顾嫁给了他。过了两年,资玲顶替父职进了铁路部门工作。相处久了,资玲发现他不是当诗人的料,后悔晚矣,可孩子出生了,只有死心塌地跟了他。资玲休产假带孩子那会,贺洪发,耐不住寂寞,偷偷交了一个笔友,是河南开封的师范学生。他本来是图个精神寄托,哪知两人通信半年,女生竟然爱上他了,千里迢迢坐火车赶来见他。此事让资玲察觉,拿起一把菜刀威胁:“你要是见了这个臭婊子,老娘就砍掉她一根手指。”吓得贺洪发不敢去水泥厂上班,怕那个女孩找到车间。付华主任想了个办法,嘱咐车间所有工友,万一河南女生到车间打听贺洪发,统一口径,都讲没有这个人。可怜那个河南女孩,在耒州找不到他,在水泥厂见不到他,只好嚎啕大哭一顿,绝望而归。事后,工友们都说:“贺骗子是典型的老婆聋,怕老婆。”还给他老婆资玲送了个绰号“虎妞。”因为资玲生肖属虎,在贺哥面前凶巴巴的。

贺洪发不承认是老婆聋。为了证明自己不怕资玲,后来又闹出一宗趣事。有一天,他心血来潮,从摊子上买了个仿真的黑提包,自称价值三千元。每到休假的日子,把黑提包夹在腋下,头发中分,梳得油光,走路把胸部挺直了,走到街头,全然一副大款派头。他在街头遇到女子花花,在保险公司上班,有保险业务。头次见面,贺哥一个劲吹嘘,他认识哪个局长哪个董事长,花花信以为真,多次请贺洪发到酒店吃饭,好烟好酒伺候。每一回,贺洪发酒足饭饱之余,抹抹油光发亮的嘴巴,拍着胸脯承诺:“一万元保险业务,包在我身上。”就这样一个月过去,贺洪发还没有帮花花拉到一宗保单,并且不跟她联系了。花花呼叫他的PP机,他也不回电话。花花急了,跑到水泥厂追问。头几次,他敷衍应付,后来干脆请假一个礼拜,不去厂里上班,躲着不跟她见面。花花无奈之下,跑到车间告状,找严飞跃讨要说法。

严飞跃问她:“贺骗子骗了你的钱没有?”

花花回答:“没有。”

严飞跃又问:“骗了你的色没有?”

花花的白皙脸顿时红了一半,坦诚贺洪发从不对她动手动脚。

严飞跃再问:“你讲他吃了你三餐饭,是他逼你请的吗?”

花花脸色通红,摇摇头说:“我自愿请他吃的。”

严飞跃脸色一沉,抬高声调:“既然贺骗子没有骗你的财,没有骗你的色,没有骗你的吃喝,那你跑到水泥厂做什么,快滚!”

这个女人果然乖乖地回去了,从此再没出现在水泥厂了。

经过这件事,贺洪发对严飞跃感激涕零。严飞跃安排临时性工作,他都是言听计从,不敢说半个“不”字。

贺洪发这些故事,我都是上班时间听到的,有些是他讲给我听,有些是工友们讲的。总之,贺洪发是个颇为有趣的人物。

3

生料车间建在一处土丘上,站在车间外的树下,全厂面貌一览无遗。老厂的立窑高大雄伟,外部覆盖厚厚的粉尘。老厂有新老两条生产线。老生产线因为工艺、设备落后,污染太大、产量低,我们新厂开机后就把它淘汰了,工人们在拆卸报废的机械。老厂的粉尘多,出出进进的工人身上都是粉尘,像是从战场打了一场恶仗出来。

我们上班属于三班倒,一个月轮休五天。工友们绝大多数是单身汉,下班之余,无所事事,都喜欢在集体宿舍打牌打麻将。女同事喜欢打麻将,男同事热衷玩一种名曰“三打哈”的扑克游戏。他们不管打字牌还是打麻将还是玩三打哈,都会赌钱。打哈输赢不大,老少咸宜。我偏偏没有兴趣,只是站在一边观看。贺洪发属于性情中人,大大咧咧,没有心机。打哈的时候,他手上抓了好牌,就忍不住炫耀,把底牌透露给哈友。他一边打哈,一边津津乐道“光荣往事”。他有个当省政协副主席的叔叔,他有两甲半大学文凭,他与“七仙女”的故事,经常在人们面前提起。我们明知他吹牛的,都心照不宣,不点破他。工友们都明白,贺洪发无非就是过过嘴瘾,证明他有魅力,满足虚荣心。他本质不坏,对待工作认真负责,对待同事真诚,绝无半点害人之心。

某日,资玲穿着铁路制服到车间找贺哥有事,我看着她好面熟。一问,原来资玲居然是刘曼霞的闺蜜,我们一起去过省城进书。更巧合的是,刘旭华与刘曼霞是初中同学,只是不同班,一个年级的。此后,资玲多次带刘曼霞到生料车间,搞得工友们还以为刘曼霞对我有意思,鼓动我去追。贺洪发问我是不是以前跟刘曼霞谈过,我说,你莫扯卵蛋,我读书时看到女生就脸红,怎么可能早恋呢?贺洪发又问,那你现在是不是喜欢刘曼霞?我踢他一脚,正色道,莫哇乱够,是我兄弟刘功如的女人,虽说刘功如牺牲了,但我不可能打她的主意呀。贺洪发朝我伸出大拇指。

烧火岗位很辛苦,上班八小时,弄得一身黑炭炭的,就像下井出来的矿工。我戴着厚厚的纱布手套干活,这种手套不牢固,上了三个班,就破烂了,露出手指。手掌上的纹路都成了黑色,根本洗不掉。最辛苦的是上夜班,半夜十二点接班,早上八点交班,凌晨三点到六点最难熬。贺洪发有“坐睡”的特殊本领,坐在板凳上就睡了,铁塔一样的身子竟然不倒。据说,这是他在中越边境蹲猫耳洞练成的本事。我打瞌睡了,只有强睁着双眼干活,搅拌煤炭黄土的时候,感觉在梦中做事。等到黎明时分,睡意没了,哪怕一夜未眠头脑也清醒。有好几次,车间某个岗位的机械出故障,都是因为看守人员睡觉了,电动机跳闸或者机械让生料堵着卡住了,造成球磨空磨。巨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把人惊醒。这才急急忙忙喊值班的机修工,前来检查,抢修。这样一来,把全班人都折腾个够。

车间每月组织停磨检修两天,对运行设备检查一遍,发现故障及时修理,受损的零部件及时更换。哪个岗位的机械出了问题在维修,这个岗位的看护职工就在旁边配合机修人员做事。平时大家都是各就各位,只是特殊情况下集体干活。球磨运行一段时期后,必须把里面的钢球全部倒出来,组织全车间职工加班,三班倒轮流上阵分拣钢球,把损坏的钢球分拣出来,这样有利于级配,可以提高产量。破损的钢球都是由车间统一送入废品回收店出售,卖得的钱平分,每人都能分二三十元钱,算是加班补助。

一分厂两百多名职工,年轻人占大多数。绿树成荫的崭新厂区,先进的旋窑生产线设备,就连空气中的灰尘都少。不像老厂的上空,总是下着“灰尘雨”,工人们下班从车间出来,一个个灰头灰脑。厂里为单身职工安排了集体住房,我不习惯,仍然租住在汇源大楼。工作稳定了,我利用业余时间,潜心读书写作,追逐作家梦。

有天下午三点半,我去厂里上晚班。在厂门口不远的树下,一个穿戴时髦、涂口红的女孩喊我名字。我感觉面熟,就是想不起她是谁了。她主动走近我,大大方方说,你不认识我了?我跟你一个湾村的,我哥是蟆脑壳啊。我恍然大悟,她是远卫东的妹妹远卫夏,多年不见,都这么高了。说起来真是奇怪,远明森的几个儿子,个子都矮,远卫泽最高,有一米五五,远卫国和远卫东勉强一米五,他们的姐妹反而高些,都在一米六左右,莫非这是一种基因变异?我想起那年在街头遇到远卫夏,没有理睬她。如今,儿时一切恩怨早就烟消云散了。时间实在是最好的东西,能够让人忘却痛苦,冲淡仇恨,释怀一切。远卫夏快结婚了,来厂里看望她姐夫和远卫东。我托她带五百块钱给父亲,代为报平安,转告老人家我春节不会回家,留在厂里加班。

深秋了,昼夜温差大,白天有二十三四度,晚上只有十度。工友们穿着土灰色的工作服,戴着披肩帽,把自己包得密密实实,不让一丝北风进入里面。为了节略用电,车间买了两个烧煤球的炉灶,放在磨房隔壁的设备控制室。这里靠墙安装一排机械显示仪表,从闪烁的指示灯能看出每个岗位每台机械的运转是否正常。十几个人围拢在两个炉灶边,烤火,聊天。一旦哪台设备的指示灯出现报警,负责该岗位的工友就要及时赶去处理。我跟贺洪发在球磨房的炉膛边干活,火势旺盛,亮光照得全身暖烘烘的。可是,磨机的声音太大,耳朵长期处于这个环境,影响听力。贺洪发爱往微机房钻。微机房配了烤火的电炉,房间小,里面暖和得很,隔音效果也好,球磨滚动的轰响根本听不见。他爱钻到微机房,还有一个原因,保护黎梅香。这个小美人儿,肤如凝脂,人见人爱。她的父母都是六十年代的大学生,父亲是耒州市建设银行的副行长,母亲和哥哥都在银行工作。贺洪发跟黎梅香的哥哥黎晓平是战友。黎梅香招工到水泥厂后,黎晓平嘱咐贺洪发多多照顾他妹子,贺哥如同得了圣旨,不准工友们打黎梅香的主意。刘旭华尚未婚配,喜欢黎梅香。贺洪发看出苗头后,把他叫到一边,问他是不是想泡黎梅香。

贺洪发警告刘旭华:“兔子不吃窝边草,黎梅香是我妹子,年龄还小,不到恋爱的时候。你作为副班长打女下属的主意,得注意社会影响。”

“你误会了,我跟根本冇打她主意。”刘旭华本性憨厚,极力否认。

贺洪发借题发挥,在公开场合扬言:“哪个想追黎梅香,得过我这一关!”

我看不惯,对他说:“你太霸道了,黎梅香又不是你什么人,你多管闲事。”

贺洪发说:“你懂个屁,我跟她哥是生死兄弟,她就是我的亲妹子。我肯定要管。”

奇怪的是,黎梅香听了这些话,居然默认了。看得出,她乐意享受贺洪发这样保护她。

有一次,我问贺洪发告为啥不准刘旭华想追黎梅香。

我说:“她总得嫁人呀。刘旭华跟她挺般配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呀。”

“不行,刘旭华是外地人,家庭条件差,黎梅香嫁给他,就嫁到外地了。她家人希望她嫁到本地。”贺哥如此解释,却鼓动我:“如果你追黎梅香,我冇得意见。”

我哭笑不得,质问他:“你讲黎梅香年龄还小,现在又出馊主意鼓励我去追,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贺洪发神秘一笑,轻声告诉我:“我是故意编造给刘旭华听的,黎梅香的哥哥委托我,帮他妹子留意一个合适的小伙子。我觉得你蛮合适嘛。你以后多去微机房坐坐,多跟她接触,万一日久生情,岂不是皆大欢喜?”

我说:“贺哥莫逗我开心了,黎梅香千金玉叶,心高气傲,岂会看得上一个穷小子?我外表平平,农家子弟,一无房二无车三无存款,哪敢癞蛤蟆吃天鹅肉呢!”

贺洪发说:“你个死脑筋,难怪二十五岁打单身,老子在你这个年龄,已经跟玲子结婚了!你不去追,就会让刘旭华的阴谋诡计得逞!”

贺哥并不懂我,其实我心里藏着一个人,只是不敢说出来。我编造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他:“三十岁之前,我不会考虑婚恋问题,一心一意打拼事业。”

安静,房门是隔音的,付华主任和严排长有时也来微机房。他俩需要了解本班的产量、机器运行状况。每当两位领导出现在微机房,我们都不敢去,一个个知趣地去控制室凑热闹,找贺洪发逗乐子。别看贺洪发三十七岁了,还是十八岁小伙子的心态,风趣幽默,哪里有他,哪里就有欢笑。他见多识广,声音洪亮口若悬河,天文地理,历史时政,引得工友们哄堂大笑。大家爱调侃贺哥,拿他逗宝耍,他从不生气。贺哥海纳百川的胸怀,让我为之动容。

4

工友们很快发现,刘旭华真正中意的不是黎梅香,而是刘曼霞。每次资玲带刘曼霞来我们车间,刘旭华都很兴奋,跟刘曼霞有说有笑,全然变了一个人。

我对贺洪发说:“你不如做好事撮合刘旭华和刘曼霞,君子成人之美。”

贺洪发嘴里叼着一根烟,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他俩同姓,不可以结婚。”

我白了他一眼,嘲笑道:“啥年代了,还这么老封建!我看他俩挺般配的,既是同乡,又是同学,就是缺个媒人,凭你三寸不烂之舌,肯定能说服刘曼霞。”

贺洪发不做声,猛地抽烟。

我又说:“刘旭华平时对你爱理不理,刘曼霞是资玲的闺蜜,她嫁给了刘旭华,以后刘旭华得喊你姐夫,肯定会在你面前恭恭敬敬。”

贺洪发把烟蒂往地上一丢,说道:“你小子分析得有道理,我过两天就找刘曼丽去。”

资玲也赞成此事。两口子热乎起来,分头找刘旭华和刘曼霞谈话。刘旭华和刘曼霞心里都对对方有意思,只差没有捅破这层纸。让贺洪发、资玲鼓动、撮合,立马就成了。

贺洪发对看不惯的事情,敢于挺身而出打抱不平。有一次,我们上中班,工友梁成伟感冒发烧,本来要请病假休息,因为岗位搭档小曹妹子休产假去了,他只好带病上班。他的岗位是看守提升机。到了晚上,他肚泄,三次五次往卫生间跑。他在解手的过程中,提升机链子突然断了,从原料库下来的碎石配料,就溢满堤斗。严排长在厂部开会,黎梅香发现显示屏出现异常,赶紧报告刘班副。刘旭华迅速到各岗位巡查,发现是提升机出了故障,碎料在堤斗里面堆得快到二楼了,灰尘弥漫了车间。紧急停磨之后,刘旭华通知机修班值班人员维修。机修班几个人,也是三班倒的,每个班安排了两个人值班,跟我们在一起上班,巡查机械运转情况。如果八小时运转正常他们就轻松,如果出了毛病就要维修,小毛病小修,大毛病大修。哪个岗位的机械出问题,巡检工在一边配合,先把里面的碎料清理干净。

梁成伟无奈之下,独自拖着病体挖碎料。其余工友都坐在控制室休息。贺洪发看到他有气无力的样子,这么多碎料恐怕挖到下班都挖不完,还会影响下一个班的运转。于是,他不声不响拿起铁铲,去了三楼帮梁成伟挖碎料。这次故障很严重,由于碎料积压在堤斗内,未能及时断电停机,导致电动机烧了。这就意味着,下一个班都无法生产,影响了那个班的产量,影响产量就会影响绩效工资。下一个班的工友告状到分厂考核组,检举梁成伟擅自离岗。考核组按照有关规定,扣发梁成伟一个月工资。车间分管安全生产的伍副主任和严飞跃受到警告处分。

全班义愤填膺,认为考核组处理太重。贺洪发去找蔡厂长。蔡厂长派出调查组到我们车间了解情况,最后撤销一分厂的处理决定,维护了梁成伟的合法权益。从此,梁成伟和贺洪发成了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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