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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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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 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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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泥厂往事》 连载

第一十四章 一切随缘

1

我在腊八节过生日这天,送明群回老家。我们从汽车站乘坐中巴车,一路畅通无阻。从城里通往瘦江的公路又加宽了,铺上了厚厚一层水泥。据当地村民讲,要升级为省道。原先两个小时的车程,只需要七十分钟就到瘦江圩。

北风呼呼,冷雨霏霏,气温只有两三度。我和明群打着雨伞,他背着书包,我背一床棉被,提着一袋子冬服,走路去远家湾。遍地泥泞,我俩走得慢。

明群穿着蓝白线条的校服,胶鞋沾着淤泥。他对我说:“椒椒,进村的马路要是铺上水泥就好了。”

我笑道:“迟早会变成水泥路的,说不定将来每个湾村都会通公路。”

“是吗,那真是太好啦。”明群高兴地说。他的目光始终盯着峡谷的瀑布。我想起小时候老师讲,二零零零年实现四个现代化,作田作土都是机械化,有机器人干活,只要坐在控制室操作就行。现在到了一九九七年了,我还冇见过机器人。我又想起小时候的计划生育宣传标语:

“夫妻只生一个孩子好!”

“打倒四人帮!”

“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

印象最深的是这一条:“努力奔向二零零零年,实现四个现代化!”那时我对这句话不太理解,听谷老师讲,到了二零零零年,农民种田都是机械化,有机器人帮忙做家务。我和成古、六伢子、四妹子他们对这句话充满了憧憬,常常对着画在墙上的这句大红标语发呆,盼望着二零零零年早点到来。如今,农民还是扛着锄头扶起着犁耙,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劳作,日复一日挥汗如雨。

沿着盘山公路登上半山坳,碰到邓苟义骑着破旧的摩托车,搭着老婆儿子,赶圩回来。邓苟义三十五岁才结婚,老婆是曾家冲的哑婆,长得娇小玲珑,天生不会说话,帮他生了个儿子,取名邓丹,四岁了。他老婆在车上看到我,伸手比划着,嘿嘿笑。我觉得哑婆的样子挺有趣。

坡度陡,邓苟义的车速慢,喊着我的奶名打招呼:“石头,带你侄儿回来了啊。”

我没有回他的话,而是报以微笑。

摩托车一溜烟跑了。

本想歇会儿,半山亭的石凳子,让雨水和污泥弄得很脏。就站了两分钟,透口气,带着明群继续前行。青山如黛,烟雨迷蒙,听不到鸟鸣,闻不到花香。走到村口樟树下,看到远卫国坐在兜脑,穿着破旧黄色外套,后背露出里面的红色毛线衣,黑裤子和布鞋让雨水、泥土弄得脏兮兮的。他手里提着酒瓶,抬头在喝酒,酒瓶空空如也,只有几滴酒,滴入他的嘴巴。他着眯眼儿,伸着舌头舔酒瓶子的口,一副陶醉的样子,脸、耳朵、脖颈,通红,显然喝了很多酒。我懒得打扰这个酒鬼,径自往戏坪走。远卫国睁开眼,一下子看到我,把酒瓶子放在湿湿的地上,歪歪扭扭的,拦在我面前。我不明就里望着他。

远卫国朝我伸出大拇指,语无伦次地说:“石头,好人,了不起,在水泥厂呷国家粮。”

他又指向明群,说:“我认得,你是群古,文峰的崽。”

明群怕他,绕开路快步走。我一把推开他,不耐烦地说:“土行孙,酒癫子,滚开。”

若是小时候我这样称呼远卫国为土行孙,他会把我暴打一顿。如今,我还是这样称呼他,他不气不恼。远卫国缠住我不放,从怀里掏出一个铜钱,递给我,说道:“我欠你家酒钱,有两百多块,拿这个抵扣,要得吗?”

我没好气地说:“谁要你的臭东西,滚一边去。再纠缠,割了你的舌头。”

远卫国把铜钱放入口袋,委屈地说:“不要就不要,莫吓唬我。”

说来也怪,远卫国的口吃毛病一夜之间消失了,性情却变得软弱,人也痴呆。

走入小卖部,父亲在弄饭菜,看到我跟明群回来,很是高兴。货架空荡荡的,绝大部分商品不见了。我问父亲咋回事。父亲说,他年纪大了,眼珠子老花,看不清东西,商品多次被盗,两包化工肥料都让半夜爬窗而入的小偷偷走。他就不开小卖部了,平时种菜、养鱼、养鸡,闲时跟湾人打打牌。想不到几个月不回家,变化这么大。父亲开了十年小卖部,生意清淡,节衣缩食,过得清苦。

这时,文玉和一个小伙子从外面进来。文玉看到我,喊了声“小哥”,向我介绍,这是路远平,石塘村徐家洲人,她男朋友。他俩都在广东打工,半月前一起回家,见了我父亲和哥嫂,又去了石泉村见对方父母。双方大人知根知底,对这场婚事都满意。路远平跟我同庚,中等身材,面目俊朗,跟端庄秀丽的文玉走在一起,算是般配得很。他和文玉以前写过信给我,了解他的情况。他在九十年代初高考落榜,去了广东打工,跟文玉在一个厂,两人因老乡关系而亲近,情投意合,自由恋爱,瓜熟蒂落。父亲与路远平的父母也认识,知根知底,赞成这门亲事,并提议婚事从简,定婚、结婚一起来。路家父母也赞成,选定良辰吉日,定为正月初八结婚。我本来正月初七要回厂上班,为了妹妹的婚事,只有打电话给厂里请假了。

我提起碰到远卫国的事。父亲要我莫理他。这几年,远卫国在我家小卖部赊账喝酒,累计欠了两百八十多块。他拿不出钱,不知从哪里弄来两个清朝乾隆年间的铜钱,用于抵债。父亲没要他的,小卖部不开了,远卫国和另几个村民的债务也一笔勾销了。父亲说:“做生意难免有呆账、死账、坏账,不要指望一笔笔都能还清。我就当上辈子欠了他们这些人的。大家都是乡里乡亲,何必为了小钱伤了和气。”父亲的大度与大方,让人肃然起敬。

我带明群去哥嫂家。哥哥在帮明熊输液,大嫂带着明媚在灶屋生火做饭。我俩走入灶屋。大嫂看到明群一身泥水,心疼地说:“你赶紧把裤子、鞋子都换了,天寒地冻,会感冒呢。”

明群说:“妈,我不怕冷。”

大嫂对我说:“文剑,你工作忙,又是单身,明群跟着你添加好多麻烦,我想好了,明年去城里找份事做,租房子照顾明群读书。”

明媚把火钳放下,站起身,说道:“这么好,那我也去城里读高中,以后上大学。”

大嫂脸色一沉,大声说道:“女孩子读这么多书干啥,读完初中就去打工。家里哪里有钱供你读高中?”

明媚撅起嘴巴,满脸委屈地说:“你重男轻女,人家卫娟都去上海读大学去了。”

屋里传来哥哥责备大嫂的话:“你嘴巴少说点,孩子回来就罗里吧嗦。我们再差钱,供两个孩子的学费拿得出。明媚莫跟妈妈计较,你明年考上一二中的话,我想办法供你,以后争取考个好大学。”

明熊接了哥哥的话说道:“文峰,你的观点我十分赞同,、如今搞计划生育,男女都一样。我家明军、卫华都不争气,读书不用功,初中冇毕业。卫娟争气,今年七月考到上海戏剧学院,冬梅九泉之下也高兴。”

我走出灶屋对明熊说:“卫娟真厉害,考到了上海戏剧学院,毕业就是明星呢,你以后只管享清福。”

明熊说道:“管她当不当明星,有个铁饭碗我就放心啦。你不错,进了水泥厂当工人,不用再回到农村作田作土。农民当不得,日晒雨淋,一年到头赚不到作田都亏本。我这几天帮你家打制家具,夜里都感冇了。”

2

路家按照地方风俗,提前张罗文玉与路远平的婚宴。我们这边也一样提前做准备。陪嫁的家具都是父亲带着明熊打制的。

正月初八启亲,男方带备礼金八千八百八十八元,九十九斤涂红的猪肉,寓意一路发、四季发财。还有一对结婚戒指和金项链,礼饼、茶叶、海味、莲子、百合、红枣、龙眼干、糯米粉、片糖、洋酒,用小四轮车装着,送到我家。父亲将其中一部分回赠给男家,这叫“回礼”。若是过去,都是用箩筐挑着去的。至于彩礼,八十年代讲究“三转一响”,也就是缝纫机、手表、自行车、收音机,总价值大约五百块钱。随着时代的进步,进入九十年代,这些都过时,彩礼变成了“四大件”:电冰箱、电视机、洗衣机、录音机,大约需要三四千多元。

这天早上,文玉精心梳妆打扮,路家租了一辆小四轮车,两台中巴车,赶到远家湾迎娶新娘。湾人都来看热闹。文玉两个玩得好的发小做了伴娘。按规矩,我家要送出陪嫁的嫁妆,包括家具、衣物和压箱钱等,家具在春节前送到路家。发亲的嫁妆,就是几大箱子衣物和压箱钱,按理应该由媒人亲自清点。自由恋爱没有媒人,就由我嫂子清点。嫁妆中放了两瓶潲水,寓意文玉嫁过去后,会勤俭持家养猪。发亲后有个哭嫁环节,母亲不在人世了,两个伴娘代为哭嫁。出嫁的路上,倘若遇到另一起迎亲的,新娘子要互相交换一宗礼物,如手巾,以破煞。迎亲队伍有讲究,抬花先出发。所谓抬花,就是装运嫁妆。文玉和新姑爷路远平坐在小四轮的车上,后面是送亲队伍坐中巴车,紧随其后,缓慢前行。

按照耒州的婚嫁习俗,女方选择谁送亲是有讲究的,一般由女方直系舅舅、叔伯或表兄弟、堂兄弟担当。送亲时,离娘面、离娘肉是不能遗漏的。男方在迎娶前一天,要给女方送去一袋面、一块带有七根肋条的猪肉,用红色纸包好,再拿上三根芹菜。面叫离娘面,肉叫离娘肉,表示新娘子要离开母亲另立门户。送亲队伍抵达男方村子后,男方派人到村口放鞭炮迎接。进屋,吃饭时,男方派人陪宴。送亲者一般少喝酒,少吃饭,吃后嘱咐嫁女几句就走。送亲走后,男方客人继续婚宴。送亲的长辈是个重要角色,代表着新娘家的权威和体面。文玉出嫁,三十多个亲友参加了送亲。唢呐声响起,我看到文玉跪拜在地与父亲告别,眼泪倒豆子一样在掉落。文玉感恩父亲含辛茹苦把她带大,父亲心里同样难分难舍。都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我觉得这句古话说得颇有些哲理。女儿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有了自己的家庭,不能陪伴在父母身边,将来生儿育女,自己为人母,开始有自己的一份沉重责任。

路家在村中大办喜宴,呷酒的亲友耐心等待。等到我们队伍浩浩荡荡到了,路家请的司仪接小徐、文玉到正厅屋拜堂。这是喜宴的高潮,一对新人在司仪主持下,一拜天地,二拜祖先,三拜高堂,再夫妻对拜。之后,由“接亲娘”牵引,新娘新郎入洞房,吃交杯酒。外面的喜宴可以开席了。外公、舅舅和我们送亲客坐上席,上席一般是送亲客。男方双方父母及贵宾坐首席,其余来宾依次而坐。席面多达四十八桌,人人要写情钱,账房热闹得很。酒席上的菜,是“十个碗”。上席是十八个碗的菜,叫“打到席”,表示与一般客人身份尊贵。出“正碗”(扣肉)时,“走动”(酒席做事的人员)要放鞭炮,新郎新娘开始论席敬酒,每人发两支喜烟,寓意好事成双。下午四点,客人尽兴过后,陆续离开,我们送亲客回去,还要放鞭炮,打发红包给我们。晚上,路家的亲朋好友来闹洞房,想来又是一番热闹。

到第三天,远平和文玉一起回远家湾,拜访娘家人,民间习俗谓之回门。尽管母亲不在了,父亲还是提前一天准备,在湾村正厅屋摆了十多桌,款待前来祝贺的亲朋好友。大家燃放鞭炮祝贺,有的送礼物,有的做情钱。酒席上,每桌少不了一瓶白酒,两瓶饮料。菜有“十个碗”十道菜谱,头碗“包圆子”,用米粉或面粉拌砍碎的瘦肉,加上豆笋、云耳、香菇、猪小肠、墨鱼等;二碗“甜清乐”,用糖水把鸡蛋搅均,配上莲肉、枸杞、枣肉、果脯、薏米、薯粉;三碗“圆蒸鸡”,每桌一个土鸡,蒸熟,配上佐料;四碗“肉粉丝”,用黄花菜、墨鱼、云耳、瘦肉丝、葱花等制作;五碗“炒肚片”,肚片配干萝卜或玉兰片;六碗“扣肉香”,主料是五花肉或者肥肉,称为正菜;七碗“金勾子”,也就是炒大虾;八碗“酸辣菜”,送饭的,很好吃;九碗“活水鱼”,蒸全鱼;十碗清乐汤,耒州流传千年的传统美食。这场喜事,便在舌尖上的美味中转瞬即逝。

回门酒办完,远平和文玉就去广东了。四姊妹中,就剩下我单身。父亲在我进城前的晚上,专门找我谈话:“文玉都结婚了,这件事你不能再拖了,不要心眼高,不要挑三挑四,寻个合适的姑娘,早点把婚结了。我快七十岁了,万一哪天两腿一蹬走了,你还冇成家,我死不瞑目的。”

老人家为这件事多次提醒过我。我感觉到一股空前的压力。

3

正月十二日上午,我从瘦江圩坐班车返回厂里上班。广播喇叭传来一阵低沉的哀乐声。

邓小平同志逝世了!广播里正在播放着中共中央、全国人大常委会、国务院、全国政协、中央军委发出的《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称:“邓小平为我党我军我国各族人民公认的享有崇高威望的卓越领导人,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政治家、军事家、外交家,久经考验的共产主义战士,我国社会主义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的总设计师,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的创立者。”

伟人逝世,举国哀悼,报纸、电视台,广播电台,都在播放小平同志的生平事迹。作为改革开放总设计师、“一国两制”的首创者,邓小平同志晚年有个心愿,曾经多次表示:“香港回归祖国后要到香港走一走、看一看。”哪怕坐着轮椅,邓公也要“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走一走、看一看”。眼看香港就要回来了,而他老人家却等不住了,提前走了,真是天大的遗憾。我要是有能力的话,一定塑造小平同志坐轮椅的雕像,推着老人家到香港的土地上“走一走、看一看。”

几天后,大嫂行色匆匆进城。她说,苦菊再婚了,辞工了,喊她来六伢子的旅馆做事,顶替苦菊的缺。大嫂还说,苦菊的对象是地质勘察队的,姓彭,比苦菊大八岁,丧偶,无儿无女。三年前,老彭下岗,利用补偿金在城区开服装。也许是缘分吧,两人走到了一起。老彭要苦菊经营服装店,还同意她把曾励带进城一起生活,在他单位子弟学校读书。苦菊知道明群在沙头读书,就联系大嫂顶缺。

起初,大嫂有些犹豫,不想进城,舍不得乡下的田土。她觉得城里开销大,生活所需,全靠买,穿得吃的用的,样样要花钱。苦菊耐心开导她:“城里比农村好百倍千倍!交通,就医,上学,购物,哪一样不便捷。好多女人为了孩子在城里读书,宁愿捡废品、擦皮鞋、拖板车,都比作田强!”更重要的是能够照顾明群。就这样,大嫂动摇了,进城做服务员来了。

我上班三班倒,明群跟着我,三餐吃饭不定时,长此以往,不利于他的健康成长。明群跟随嫂子生活,我恢复了从前的单身日子。

我站在河畔柳树下等白晓秋。这个寒假,她没有回来过春节,跟同学在省城医院做志愿者。正月初一,她呼我的PP机,我俩通了一个多小时电话。此后半个月,再无联系,也不见写信来。我心里空落落的。正月十六上午十点时,腰间PP机响了,来电显示为一个陌生的沙头地区号码。这是谁在扩我呢?我心中带着疑团去楼下的商店回电话。扩我的人在等着,迫不及待接通电话,那头传来白晓秋的声音:“文剑,我在沙头。”

我喜出望外,火急火燎赶到老地方。她穿着花格子衣服站在柳树下,左顾右盼。我蹑手蹑脚,绕到她身后,试图伸手蒙住她的眼睛,她已经发现了,喊声“文剑”。我情不自禁张开双臂,她上前几步,我紧紧搂住她,在她耳边喃喃地喊着“晓秋,晓秋!”这一刻,她也大胆地放肆地箍紧我的身子。她的身子酥软,散发着醉人的体香,给我一种前所未有的欢愉。我明显感觉下体燥热,有了生理冲动。时间静止了,河流静止了,地球静止了,我们久久不愿松手,仿佛一松手,就会成为咫尺天涯。

这是我们第一次在肉体上亲密接触。过了几分钟,我俩才松开,恢复常态。我问她开学的日子怎么回来了?她说,她父亲在经济开发区租下一个厂房开鞋厂,招工三百多工人。她赶来参加正月十九日的开业典礼。她说话的时候,俏脸上充满了忧郁神色,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纳闷地问她是不是着凉了?她不回话,一屁股坐在石板上。

河风太冷了,连小花小草都缩紧了身子。我挨着她的身子坐下,她依偎在我臂弯,犹豫良久,这才叹口气,告诉我不开心的原因。昨天上午,她在父亲的催促下,匆匆坐火车赶来,到家后,方知事情不是参加开业典礼那么简单,父亲是要她来相亲的。耒州市经济开发区叶主任的独生子叶晓龙看上她了。叶晓龙的母亲是市中医医院院长,他本人在部队当军官,是个排长,长得高大帅气。攀上这门亲事,白父十分乐意。叶晓龙回耒州探亲,双方大人商议,把白晓秋叫来,让两个年轻人见面。白晓秋不肯,白父和继母都劝她,就是见下面,看不顺眼婉拒就是。昨天下午,叶主任就带着儿子买了大堆礼品,来到白晓秋家。叶晓龙对白晓秋一见钟情,白晓秋找不到感觉。于是,她以刚满十八岁、学业未成、不愿想谈婚论嫁为由,拒绝这门亲事。叶晓龙倒也通情达理,提出自己正处于事业上升期,迟几年再考虑婚姻大事,可以两人先作为朋友交往,彼此增进了解。双方家长也同意了。

得知事情原委,我心里涌现出莫名其妙的醋意与失落感。我关心的是白晓秋的态度。还好,她没有答应对方求亲。

我对她说:“你爸爸是生意人,讲究现实,你不要责怪、抱怨他。你以学业未完成、年龄尚小的理由拒绝对方求亲,算是理由充足。”

白晓秋调皮地说:“那当然,我不敢得罪他家,只有这样推卸了。你可要说话算数,等我毕业!”

我忧心忡忡地说:“我还是担心呀。”

她歪着头,问我担心啥?

我拦腰抱住她,在她耳边狠狠地说:“我担心叶晓龙以后经常写信给你,打电话给你,到时候你就动摇了。”

她一把推开我,咯咯咯地笑了。全然没了刚见面时的忧郁,脸色也阴转晴了。

我一愣,问道:“你笑什么,我讲真的。”

她说:“很简单,不回信,不接他电话,不理睬他。”

“他家有糖衣炮弹,你抵挡得住?”

“我也有糖衣炮弹,嘻嘻嘻。”她说着,忽然扬起下巴,给了我一个飞吻,让我措手不及。

白晓秋对我的感情,无疑是真挚的,火热的,也是纯洁无暇的。我对她的感情同样总是保持着克制和理性。几年来,我们最亲热的动作就是拥抱、牵手,再也不敢冇犯雷池半步。现实条件下,我们都有着困惑和纠结,不记得谁说的,一对情投意合的男女,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不管将来是何种结局,过程就是最美好的。

我们在柳树下坐到中午十二点多,发现肚子饿了,这才依依不舍地起身。

我对晓秋说:“我请你去吃牛排吧。”

白晓秋起身,说道:“走吧。”

她挽着我的手臂,大大方方走在大街上。

幸福有两种,一种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一种是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对于爱情婚姻,很多时候并不需要厉兵秣马、攻城拔塞,而是走到城门前的时候,门正好打开,而你想要的那个人刚巧与你遇见。于是,你自然而然就会走进去,一切似乎是命运提前就安排的。

过往不可寻,未来不可知,而眼前,是指缝里的流沙,愿我们能牢牢把握,已成过往。

4

耒州市近几年呈现“野蛮”生长的态势,城区面积快速扩大,城市人口急剧增加。大量农民进城谋生,有钱的买房,没钱的租房。

为了生存,很多进城务工者做民工、捡垃圾、擦皮鞋、摆地摊、做保姆、出租老爷车,在这座城市的底层打拼。这些进城农民,工不工,农不农,把农村很多陋习带到了城市,比如不讲究卫生,随地吐痰,乱扔东西,随意闯红灯,占道摆摊,城区脏乱差的问题日益严重。

立夏节这天上午,我上白班,周保骑着新买的雅马哈摩托车,神气地出现在生料车间外面。周保最近辞掉了九龙宾馆舞厅的兼职,打算去一家艺术培训学校,给孩子们教美术、书法、音乐,赚点外快。

我问他是不是要结婚了?

他说:“哪有这么快的。晚上单位聚餐呷立夏粥,允许带家属一人,我接梅香一起参加,顺便看看你。”

黎梅香现在一分厂化验室上班。生料车间的工友们,以前看到周保都爱理不理,讨厌他追走了黎梅香,现在生米熟成熟饭,大家只有接受事实,向他讨要喜糖。

周保笑呵呵地说:“呷喜糖不到时候,逢人发烟,一人一根。”

周保发烟给贺哥。贺哥、问:“斌子,啥时候有你俩的喜酒呷?”

周保笑着说:“贺哥莫急,该呷的时候自然请贺哥喝杯喜酒。”

贺哥立马说:“那不行,不能请我喝一杯,要喝两瓶。黎梅香可是我的妹子,你懂的。”

“哈哈,贺哥真幽默,行,好事成双,到时候请你喝两瓶红酒!”

车间球磨机在轰鸣,周保抬头看了看蓝天白云,把我拉到僻静处,告诉我:“以前单身,一人呷饱全家不饿,马上成家了,就得努力多赚钱了。我要让黎梅香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周保眼神流露着幸福的光辉。

我衷心地祝福他俩幸福,并说:“你跟黎梅香是我做媒第二对成功的伴侣。第一对是远志成和肖含萍。你得好好感谢我。”

“文剑,你该讨亲了,不能这样单身下去,我帮你做媒吧。”周保真诚地说:“北关小学新来的一位女老师,耒州师范毕业,老家是乡下的,读过初中,长得蛮秀气,跟你般配。”

“做媒就不必了,我有女友了。”我笑着说。

“你啥时候找了女朋友?”周保深感意外。

我就把与白晓秋的感情告诉了他。

“嗬,谢十爷家那个小丫头,你找她做女朋友,呷错药了吧?”

我惊问他为何不赞成。他压低声音说:“白晓秋不可能跟你走进婚姻的,我帮你分析一下。论家庭条件,人家是富二代,她爸白少云如今可是耒州商界大亨,呼风唤雨,你俩家庭地位不相配。论职业,她将来必定在大医院工作,你是水泥厂的工人,小小秘书,你俩工作职业不相配。论年龄,她比你小九岁,就算结婚起码要二十三四岁,你等得起?你耗得住?这几年里,你能保证不出变故?”

“我愿意等她几年。”我坚定地说。

“你会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周保大声说:“快刀斩乱麻,疏远她,把她当好朋友。”

付华走过来,听到周保的高谈阔论,说道:“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找了称心如意的老婆。文剑有女友,你却要人家分手。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君子要成人之美。难道你忘了古训?”

“付主任,那女孩子跟文剑根本不适合,迟早会害了他。”周尴尬地解释说。

“适合不适合,只有他俩明白。那个白晓秋妹子我见过几次,跟文剑般配得很!”付华主任认真地说:“只要两人真心相爱,大七八岁又何妨。世上那么多年龄悬殊大的老少配夫妻,同样过得幸福美满。文剑,你莫信周保的鬼话,守住你的内心。”

“付主任,我是真心为文剑好,想跟他做媒。”周保固执己见。

只有铁杆兄弟,才会这样率真。他的话不无道路。我跟晓秋横亘着不少的实际问题,年龄差距大仅仅是一个方面,只要真心相爱,我等得起。最大麻烦,是她的家庭阻力肯定会很大。半个多月前,我写了一封信过去,尚未收到她的回信,心底有着不详的预感,总担心出事。

晚上回到汇源大楼的屋子,满脑子是白晓秋的笑脸梨涡。我忍不住打开抽屉,翻出收藏的一叠厚厚的晓秋来信,一封接一封重新翻读。我数了数,从她上卫校开始,累计写了三十八封信给我,还不包括那些丢失的、未收到的信。我写了多少封给她呢,自然记不清了,相信她都跟我一样收藏着。晓秋的信,页页洒了香水,有的幽香还在,不见佳人,越读越惆怅。我忍不住拿出信纸,铺开,再次给她写起信来。写完后,发现语言太滚烫,又觉得不妥,撕掉了,揉碎的信纸抛入垃圾桶,重新在纸上胡乱写起来,却是一些跟相思有关的诗词:

“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

“梦断魂销,一枕相思泪。”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我的目光透过窗户,望着江面。那里湾着几十只运煤的机动船。风吹桅杆,泛黄的水面,荡漾着一层层迷茫。唉,一切随缘吧,如果说我在百炼成钢,相信将来总有一个人,会把这块钢化为缠绕指尖的温柔,教会我也温柔对待这个世界。记得二舅舅说过的,一个人,命定的姻缘,不早也不晚,不急也不缓,等风来,不如追风去。

5

过了几天,贺洪发换了一个崭新的PP机。别在腰上,一副趾高气扬的派头。

快下班时,贺洪发站在烧火岗位,看着蒋晖用铲子清理煤渣。他的扩机忽然“嘀嘀”响起来。

蒋晖调侃着说:“老贺,虎妞叫你回去呢。”

贺洪发踢了蒋晖一脚,警告说:“再喊虎妞,老子踢死你。”

蒋晖闪开身子,“哎呦哎呦”喊着痛。

我和刘旭华、梁成伟路过,看到这一幕,笑得前俯后仰。

贺洪发就喊我们下班后搞三打哈。贺洪发的PP机又响起来。

刘旭华说:“贺骗子,你找个电话回一下吧,向资玲请假,批了假你就打,不然晚上回去后难跪搓衣板!”

贺洪发拍拍胸脯说:“胡说,老子打牌需要请假吗,有本事你上场,老子关了PP机跟你打哈,不到半夜不回家!”

交班后,贺洪发果真关了PP机,喊工友们去他宿舍打哈,我站在旁边观看。贺洪发手气超好,打了三个小时,赢两百多块,刘旭华、梁成伟、蒋晖都输了,不肯打了。几个人晚上都没吃,肚子饿了。刘旭华要贺洪发请客。贺洪发赢了钱,心情大悦,请大家去夜市一条街宵夜喝啤酒。

夜市一条街就在火车站进站路,每到夜晚,灯光明亮,车来人往,热闹非凡。人们纷至沓来呷夜宵,过宵夜,寻求与感受夜生活的节奏。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油烟辣味,我们找了一家烧烤摊,贺哥到这里呷过几次,说是口味纯正。一盘田螺肉,一盘臭豆腐,一盘烤羊肉串,一盘青菜,五个人胃口大开。刘旭华提议,每人一瓶啤酒。我不喜欢喝酒,提出最多喝一杯。

贺洪发对我说:“你年纪轻轻,不喝酒不抽烟,留着这么多钱,打算讨两个老婆啊。”

蒋晖说:“不抽烟不喝酒就有老婆了?那我也不喝。”

“你敢不喝,陪老子喝个一醉方休!”贺洪发说。

当即,几个人敞开怀喝酒。

忽然,刘旭华指着隔壁摊点,轻声说道:“你们看,远卫东跟贺婷婷。”

我们不约而同往那边看,果然看到远卫东跟贺婷婷在那里吃饭,桌子边还有几个水泥厂的同事,都是一分厂机关的。

贺洪发不耐烦地说:“管他呢,人家谈恋爱,我们不当电灯泡,喝酒,喝酒!”

梁成伟对刘旭华说:“你羡慕了吧,快去火车站把刘曼霞喊过来。”

贺洪发当即反对:“莫喊,刘曼霞来,资玲就会跟来,兄弟们还喝不喝啊。”

“贺骗子说得对,我们男人喝酒,不要女人掺和。来,喝喝喝。”梁成伟举杯。

贺洪发喝了三瓶啤酒。我硬住头皮喝了两杯啤酒,吃了碗蛋炒饭。我下意识往隔壁看,远卫东跟贺婷婷刚起身离去。自从那次我打他两个耳光后,他看到我跟仇人一样。若是路上碰到,彼此装作不认识。

梁成伟望着他俩的背影,悄悄对我说:“远卫东最近在追贺婷婷,看来是真的了。贺婷婷比远卫东起码高出十公分,两人走在一起很不般配,他成天蟆着脑壳,癞蛤蟆想呷天鹅肉,居然追得到贺婷婷,真是奇怪了。”

我不屑地说:“远卫东是啥东西,阴险得很。他无非靠着姐夫当厂长为所欲为。贺婷婷不可能嫁给他,除非婷婷的脑壳打坏了。”

蒋晖发出感叹:“班长,你看我们生料车间,漂亮女工都给外面的人追走了,黎梅香让你朋友周保追走,一班操作微机的女工让烧成车间副主任追走,现在远卫东天天打贺婷婷的主意。生料车间三十多个单身汉,都是农村来的穷小子多,一个个有色心无色胆,都不敢去追漂亮女孩子。”

刘旭华用讥讽的语气对他说:“你怎么不追贺婷婷呢?你家庭条件那么好,长得帅气,比她大三岁,各方面都般配。你去跟远卫东竞争啊。”

蒋晖跟着笑了,说道:“我不蹚浑水!我准备考驾照,以我爸答应以后买台汽车给我,在厂里跑运输。等赚了大钱,买了房,再考虑婚姻。这个社会现实得很,哪个漂亮女人会嫁给穷小子。”

我默然不语。蒋晖说出一句大实话,当今社会一切向钱看,婚育观念也在发生变化。过去,无数的人挤破脑袋想进水泥厂当工人,好多妹子做梦都想嫁给水泥厂工人,只要情投意合,真心相爱,哪,不愿意找本厂的。这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我们喝酒到十点多散场回家。贺哥、刘旭华、梁成伟打摩托车走了,我跟蒋晖走路回去。蒋晖不胜酒力,喝了一瓶啤酒说头晕。我俩走了好久,夜色迷离,方才看到汇源大楼。贺洪发从家里呼叫我。我到附近商店回了一个电话,贺洪发说他家里出事了。我预感情况不妙,喊蒋晖一起打摩托车。走到贺洪发家,两口子果然在吵架。我们问贺洪发咋回事。他讲述了前因后果。原来,贺洪发满面红光、一身酒气回到家,等待他的是资玲的怒气冲冲,命令他跪搓衣板。贺洪发挺直腰板说:“男子汉大丈夫,上跪天地,中跪祖宗,下跪父母,哪有跪搓衣板的道理?”资玲一把抢了他的PP机摔在地上,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不跪就离婚。你自从买了pp机,晚上就回来晚,呼你还关机,肯定在偷夫娘,干坏事。”耒州方言,偷夫娘,就是在外面跟女人偷情贺洪发解释跟我在喝酒,资玲就是不信,还在撒泼:“日子冇法过了,我要离婚,离婚!”贺洪发吓得只好呼我过来。

我陪着笑脸,向资玲证明我们确实在呷夜宵。蒋晖也作证贺哥是跟我们在一起。资玲这才借驴下坡,不再闹了。我安建议他找家修理铺,把pp机修好。这件事,给了我触动,以后不能带着班上工友打哈了。

次日上白班,生料库满,我们在控制室待命。两个女工在贺婷婷的微机房。蒋晖讲述昨晚贺洪发挨骂的事,故意添油加醋,讲资玲是虎妞,名不虚传。工友们听得津津有味,我在旁边暗暗发笑。

贺洪发很尴尬,不悦地说:“你们莫听蒋晖乱款,这么顾家的老婆,我舍得休了吗?”

我对工友们说:“打牌赌博危害大,以后不准三打哈有时间我组织大家集体郊游,成立单车队、羽毛球队,工余时间搞体育锻炼,也可以一起去书店看书。怎么样?”

大多数工友都赞成。只有贺洪发说:“我不打球,不爬山,冇得哈打,老子宁愿睡觉。”

正说着,值班的王超进来,乐呵呵地对我说:“文剑,总厂人事科来了借调函,要把你借调到总厂办公室,后天上午去报到。”

大家对于我的“高升”,纷纷表示祝贺。

蒋晖问:“王主任,借调就是调动吗?”

王超解释:“借调是借调,调动是调动,不是一回事。所谓借调,就是临时借用文剑一段时间,编制、工资仍然在一分厂,随时还可能回来。当然,表现好肯定不回来了,届时办理正式调动手续。”

蒋晖说:“借调就是试用呗。”

贺哥瞪眼道:“借调了还回来打摆子!总厂机关那些干部,我认识几个,都是先借调后办调动手续的。我还没见过有谁借调走了又送回车间的,那多丢面子。”

王超踢了贺洪发一脚,说道:“你莫瞎哄哄,又不是借调你去。我敢断定,文剑这次借调出去,不会回来了,因为是蔡厂长亲自点名要文剑的。”

“蔡总点将,文剑,你走运哒,前途无量!”刘旭华说。

贺婷婷盯着刘旭华,说道:“你头个要保佑文剑千万莫回来了。”

“嘛够理?”刘旭华疑惑地问。他习惯地伸手搔搔后脑勺。

“他不回来,班长位置就是你的呗。”贺婷婷说。

工友们哄堂大笑。王超副主任走了。

我显得很激动,对大家说:“跟大家共事将近两年,这是前世修来的缘分。两年来,大家在工作上给了我很多的帮助,在生活上也跟我太多的关心,跟大家相处的日子,开心快乐。我们共事是缘分,是一辈子的兄弟姐妹!”

“好!”十多个同事一起鼓掌。

我转身对贺洪发说:“贺哥,我尤其要谢谢你带给二班的无穷快乐!你是个好人!”

工友们不约而同鼓掌起来。

就在这时,付华主任带着严飞跃走进来。

“严妇联!”工友们看到老班长,乐了,异口同声地喊。

严飞跃调离生料车间后,很少来我们车间了。大家喜欢他的爽朗性格,成天嘻嘻哈哈的,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他握了握我的手,说道:“文剑,恭喜你啊!”

“谢谢班长。”我回应着他有力的手,摇了几下。

“大家安静,安静,我要宣布好消息。”付华主任笑着,顿了顿,宣布一件事:“刚才一分厂总支部开会研究决定,因为远文剑借调去总厂,严飞跃同志调回生料车间,担任车间副主任,党支部委员,刘旭华同志担任二班班长,贺洪发同志担任二班副班长。”

贺洪发居然发表即席演讲:“感谢付主任和分厂领导看得起我老贺,我就怕当不好副班长。文剑高升了,严排长高升了,刘旭华高升了,说不定以后大家个个高升。我老贺有句话撂在前头,我们当中每个人,将来不管哪个混得好,这份情谊不能丢了!谁不讲义气我就骂谁的娘!”

我带头鼓掌。在场每个人都热烈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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