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左侧有一个长长的、绷得紧紧的不舒服的伤疤,他的两排腿事实上只能瘸着走了。
在国内德语翻译家的几种译本中,对这个句子的处理都较为自然妥帖:“他的左半身宛如一道长疤”(姬健梅);“他身躯的左侧像一条长长的、紧紧地绷得很不舒服的伤疤”(谢莹莹);“他的左半身仿佛整个就是一道长长的、感觉很不舒服的伤疤”(叶廷芳);“他的左半身似乎整个成了一道长长的、绷得又紧又不舒服的伤疤”(张荣昌);“他的左半身似乎整个成了一道长长的、紧绷着让人很不舒服的伤疤(赵登荣)。
卡夫卡的小说始终坚持着“斟字酌句”的原则,描写极其精细,他在《变形记》中对“左侧”“右侧”的细节描写前后呼应、非常周密。在小说的开头部分,卡夫卡交代了格里高尔平时习惯于侧向右边睡,在变形后的那个早晨,他试图用力向右转,“试了至少一百次”。卡夫卡是不是在暗示格里高尔的左侧有毛病,极易受到伤害?在小说第一部分的结尾处,格里高尔身体的一侧受伤了,卡夫卡没有交代是哪一侧受了伤。他把这个交代留到了小说第二部分的开头一段:格里高尔“觉得左侧有一个长长的、绷得紧紧的不舒服的伤疤”。在小说第二部分的第二段,在描写格里高尔吃东西的场景中,卡夫卡进一步交代了“左侧”的问题:格里高尔发现吃东西很困难,“因为柔软的左侧受了伤——他要全身抽搐地配合着才能把食物吃到口中”(李文俊译)。对于“柔软的左侧受了伤”,叶廷芳译为“他身子左边不方便”,谢莹莹译为“那不好对付的左侧”,张荣昌译为“他那棘手的左半身”,姬健梅译为“他那碍事的左半身”,赵登荣译为“他的左侧身子不便”。
十、“看到”还是“听到”
小说第二部分第十二段,叶廷芳的译本里可能出现了一处误译:
还在第一天父亲就不仅向母亲也向妹妹阐述了家里的全部财产状况及其前景。他时不时地从桌子旁站起来,走向一个五年前他的商店倒闭时抢救下来的小保险箱,从中随手取出一张单据和一本记事簿。格里高尔看到他怎样打开保险箱那把复杂的锁,取出要找的东西后又怎样把它重新锁好。
(叶廷芳译)
在叶廷芳译文中,格里高尔“看到”父亲怎样打开保险箱那把复杂的锁,赵登荣、姬健梅、张荣昌、谢莹莹、李文俊译文都译为“听到”“听得见”“听见”“听得”,下面是其中的三种译文:
在第一天,父亲便既向母亲也向妹妹说明了家庭的经济现状和前景。他时不时从桌子旁边站起,拿来一份什么时候的凭据或一本什么备忘记事本,这些东西都放在一只小小的保险箱里,这是五年前他的公司破产时保存下来的。可以听到,他怎样打开那把复杂的锁,拿走寻找的物件后又将其锁上。
(张荣昌译)
在最初的几天里,父亲就向母亲和妹妹讲明了家里的全部财产的情况以及对未来的企盼。他不时从桌旁站起来,从一个小小的保险箱里取出某一张单据或某一本记事簿,这保险箱是五年前他公司破产时他抢救出来的。可以听得见他如何打开那把复杂的锁,取出所要的东西后又如何锁上的声音。
(谢莹莹译)
在头几天里,格里高尔的父亲便向母亲和妹妹解释了家庭的经济现状和远景。他常常从桌子旁边站起来,去取一些文件和账目,这都放在一只小小的保险箱里,这是五年前他的公司破产时保存下来的。他打开那把复杂的锁、窸窸窣窣地取出纸张又重新锁上的声音都一一听得清清楚楚。
(李文俊译)
对比几种译文,谢莹莹译本里的“某一张单据或某一本记事簿”(张荣昌、叶廷芳、姬健梅、赵登荣译本与此相似),比李文俊译本中的“文件和账目”,可能更接近原文。不过,这种细微差异,不会影响读者对小说的接受。但叶廷芳的译文“格里高尔看到他怎样打开保险箱那把复杂的锁,取出要找的东西后又怎样把它重新锁好”,出现了明显的误译,将“听到”变成了“看到”。这与《变形记》的原意相违。小说的第二部分,在格里高尔变形后的两个月内,由于起居室(叶廷芳译为“客厅”)的门锁着,格里高尔的视觉显得无能为力,而必须仰仗于听觉这一感性器官。卡夫卡只给格里高尔的眼睛留下一条门缝,在第一天的暮晚,“他从门缝里看到起居室的煤气灯已经点亮了”,但要看到父亲怎样打开保险箱的锁又怎样把它重新锁好,不太符合实际情况。到了小说第三部分,作为对格里高尔受伤的补偿,起居室的门才为他大大地打开,他的视觉不再受到束缚:“在他自己看来,他的受伤还是得到了足够的补偿,因为每到晚上——他早在一两个小时以前就一心一意等待着这个时刻了,起居室的门总是大大地打开,这样他就可以躺在自己房间的暗处,家里人看不见他,他却可以看到三个人坐在点上灯的桌子旁边,可以听到他们的谈话,这大概是他们全都同意的。比起早先的偷听,这可要强多了。”在小说第二部分中,格里高尔的“偷听”发挥了重要的叙事作用。结合小说的上下文来看,叶廷芳的那句译文中的“看到”应该修改为“听到”,才能与小说原文相符。由此可见,对于卡夫卡的小说,无论是翻译,还是鉴赏,都必须字斟句酌,才能领略卡夫卡小说的精妙所在。
卡夫卡是一位复杂的、谜一般的、高度个人化的作家,他的小说带有极其精确和极其晦涩的双重特征,翻译起来并不容易。通读《变形记》多种译本,每种译本中都存在着一些问题。比如,叶廷芳译本中的“协理则眼看着咖啡流淌,不禁张开嘴巴对着空中咂巴”,这段文字中的“协理”应为“格里高尔”。叶廷芳译本中还将“样品”误译为“药品”。叶廷芳先生是国内卡夫卡研究的专家和权威,但即使他翻译的《变形记》也不可能十全十美。
李文俊先生是英美文学界的权威,在文学翻译上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就。李文俊的译文总体上看,自然、准确、鲜明、生动,但也有一些词句出于理解或表达方面的失误,未能将原貌如实呈现在读者面前,与原文的形象有一定的差距。对原文思想内容的忠实,应该是从词义到句意,从段落到篇章对原文最大程度的接近。即使是“译气不译字”,也应该至少在句意上与原文相等。李文俊的译本从英文转译而来,英译本本身可能就存在着一些缺憾,影响了转译者对原作的接近。下面再举几例:
(修改前)也许是父亲新近抛弃大声读报的习惯了吧,他妹妹在谈话和写信中经常提到这件事。
(修改后)看起来,妹妹以前口头上,或在信中经常提到的这个读报习惯,最近也许放弃了吧。
(修改前)他自己还不大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已经毫不害臊地急急钻到沙发底下去了,
(修改后)他自己还不大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已经不无害臊地急急钻到沙发底下去了,
(修改前)父亲的头脑似乎因为葛蕾特的话而茫然不知所从了;
(修改后)父亲似乎因为妹妹的话心里有了一定的想法。
(修改前)那个房客起先静静地坚守着自己的岗位,低了头望着地板,好像他脑子里正在产生一种新的思想体系。
(修改后)那个房客起先静静地站在那儿,低了头望着地板,脑子里似乎正在重新掂量着事情的轻重。
(修改前)他们看上去有点像哭过似的,葛蕾特时时把她的脸偎在父亲的怀里。
(修改后)他们看上去有点像哭过似的,葛蕾特时不时把她的脸贴在父亲的胳臂上。
(修改前)接着他就跟在妹妹后面奔进房间 ……
(修改后)接着他就跟在妹妹后面跑进隔壁房间 ……
李文俊译本对原作把握得比较准确,但在细节的理解或表达上偶有出入,通过对比五种德文直译本,以上这些句子对原文都有程度不同的偏离。修改为笔者所为。读者可以结合小说的上下文,对这些句子进行比较分析,找出差异的原因。还有一些疏漏之处,不再一一罗列。这些虽然只是一些微小的细节,但一旦积累起来,就成为一种译文能否保持长久生命力的决定因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