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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作品精荟·第六卷《蜂后》(12)

//m.zimplifyit.com 2012年11月27日14:30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著

  很多年前,她见过那个女人。女人的身材非常苗条,表情有几分忧郁。当时她在郊区的一座工厂工作,但是她实在不像一个女工。当她静静坐着的时候,令人想起弗鲁贝尔油画中的俄罗斯少女,也是那么美丽,带有一点忧郁和神经质。那个时代的穿着是非常朴素的,她只穿着一件格子两用衫,披一条洗旧了的红披肩。她提起诗人丈夫的时候似乎很骄傲,带着一种崇拜的口气。她说:他是从不轻易落笔的。他宁可不写,也决不允许自己写不够档次的诗。她说话时很轻,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但是一年之后,那美丽的少妇便香消玉殒了。她死得同样惨烈。

  一天,女人过去的恋人从另一个城市来了。诗人B表现出欢迎的态度。诗人B忙里忙外地张罗着包饺子,为萝卜馅还是茴香馅和女人争论不休,最后他们一致通过一样包一半。通过了这个决议之后就开始忙碌:洗菜,剁菜,挤水,拌馅,然后把花椒油烧滚,浇在调好的鲜馅上,喷香扑鼻。闻见扑鼻的喷香,诗人B就忍不住喝了一点酒,另一个男人也陪他喝了一点,女人看见他们喝,就也喝了一点,然后就一点点地喝下去。他们喝了很多,喝了三坛子花雕,六瓶啤酒,后来诗人又把多年存放的汾酒拿出来,喝得有点杂了,那么喷香的饺子竟然没吃多少。三个人东倒西歪了一会儿,女人没有忘记拿出一张床,一张行军床。行军床放在客房里,客人自然就睡在行军床上。以上的叙事大家都没有什么争议。问题出在下面。诗人B说,当天晚上,他一觉醒来,舌头上还黏黏地粘着一股酒臭,饧着眼儿一看:媳妇不见了!诗人B说,当时他就预感到,出事情了。他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门,就看见另一个男人正趴在自己的女人身上,很投入地做爱。女人低声呻吟着,脸色惨白。那个男人看见了他,就跪下了。女人的脸色更加惨白,但却是轻蔑地看着那个下跪的男人,一脸的伤痛与决绝。也许是那个男人软塌塌的膝盖给了诗人B勇气。诗人B的吼声响彻了十六层的塔楼,他手脚并用几下子拆掉了那些罪恶的被褥,把它们统统扔到了窗外。“我的家里,不能留脏东西!”他吼叫着,女人没有一丝声息,但惨白的脸上,始终是一脸伤痛与决绝。

  一个崇拜丈夫的女人竟然走到了这一步,这里面难道没有令人惊心动魄的故事吗?!

  诗人B说,他的女人后来就有些不对头了,当然是精神上的毛病。诗人B请来当年的结婚介绍人,准备谈关于离婚的问题。女人并没有啰嗦什么,她签了字就说,好长时间没上班了,明天我要上班去。诗人B便和介绍人聊起天来,诗人B让声音断断续续传进客厅里去——有好长时间了,女人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后来,当他们终于静下来的时候,突然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他们交换了一下目光,不知为什么有些害怕,他们在脚步上谦让着,磨磨叽叽走到那面沙发边上,女人紧紧裹着一件军大衣。侧着身子,像是睡着了,脸色青白,两颊有些塌陷,像是在睡梦中发出些奇怪的声音。诗人B急急拉过她的两只手腕,没事(她过去曾经有切腕自杀的历史)。两个男人对望了一眼,诗人B说,可能是病了吧?找个医生来看看?介绍人就自告奋勇地往外走,正下着楼梯,忽听诗人B嚎叫了一声,那绝对是一声非人的嚎叫。

  介绍人疯狂地跑回来,推开门,定住了。介绍人这一辈子也没看过那么多的鲜血!他从没看过鲜血如同喷泉一般向天花板喷射。原来一个人的身上可以有那么多的血!那些浓稠的血黏在墙上,刷也刷不掉。他听见诗人B狼嚎一般的声音:她切断了双侧股动脉!她到底要干什么?!她要干什么啊!!

  她很聪明地用棉大衣裹紧自己,只有在掀开棉大衣的刹那,血才像喷泉一般直射出来。她用这样的办法报复了诗人。女人的反抗,无论是刚烈还是阴柔,都有味道。

  但这只是诗人B的叙事。另一个目击者将要有另一番叙事。特别是,重要当事人,那个美丽而特别的女人,已经永远缄口不言了。

  所以,事实也就随着女人永远缄口不言了。她想。

  10

  那个梅花鹿一般美丽的非洲少女,忽然在地下室的入口处,拐了一个弯,面对着她,走来。

  少女戴着一张面具,是青铜和纯金铸成的,镶嵌着兽皮、羽毛、弹壳和宝石,华丽而恐怖。在本来该是眉毛的地方,王冠般地嵌起两道金箔,两颊刻着公鸡,公鸡的眼睛用昂贵的蓝宝石做成,而鼻子,却非常奇怪地涂着白色,白色对于非洲土著,意味着与死者的联系。

  难道这少女是死神的化身?!

  她这么一想,就有些怕,但是那面具透出一种迷人的绚丽,如同核桃香木一般,芳香扑鼻,令人迷醉。死亡与如此的美丽勾连在一起,产生了一种巨大的不可抗拒的诱惑。

  她想看一看那具面具。

  尼罗河文明孕育的,唱着格里奥走出来的非洲土著,用黑檀木、铜版、植物纤维、黄金和钻石写就了一部历史。狩猎时期的人物佩带着梭镖、刀斧和长矛,有大量的羚羊和犀牛、摩佛伦羊和鸵鸟;亚战车时期的战车画得很精美,单辕,每边一匹马,人的前臂挂着匕首;亚骑民时期,驾马变成了骑马,勇士们都戴上插有羽饰的帽子,岩刻中出现了伯伯尔语的文字;然后是骆驼时期,风格变成了高度的图解式,奇怪的是,在早期的非洲艺术中,头部几乎都没有脸的特征,再稍后,出现了面具。面具的产生,究竟是怕野兽的伤害,还是审美的需要,抑或是尊贵的象征?那个王后面具几乎是完美的,难怪当年被英国人抢走,放在大英博物馆里,非洲人怎么也要不回来,最后只好复制了一个。美术馆里展出的,就是这个复制品。但是它似乎远远不如眼前这个少女面具美丽。那个完美的复制品仅仅是人工制成,而这个散发着核桃香木的香气的纯金面具,却似乎是上天的造物。

  是谁出的主意,让埃舍尔大师的画和非洲艺术同时展出?也许是巧合,但这种巧合实在太奇怪了——同构与面具、普遍与特殊、重复与突现。这个与自己构造相同的少女,仅仅因为一副纯金的面具,就完全区别于其他人,鹤立鸡群,茕茕孑立。

  少女走过来了,走过来了。

  她以逸待劳地等着,用一种近乎迷醉的眼光盯着那个面具。

  当她的手可以抵达的时候,她真的掀起了那张面具。那张用青铜、黄金和昂贵的宝石铸造的面具,在那一瞬间寒光一闪,明亮逼人。

  11

  第二天,美术馆的清洁工在打扫地下展厅的时候,发现那个在正厅失踪多日的非洲少女塑像,竟然俯卧在地下展厅的入口处,远远看去,很像一具女尸。

  清洁工像所有外国电影里这种情景里的反应那样,尖声号叫起来。

  然后清洁工就悄悄地用大笤帚去触动那尊少女塑像,碰了一下,赭石色的粉尘便开始下落。原来看上去十分结实的雕像竟然如此一触即溃!天啊,清洁工惊叹了一声,知道现场已经被自己破坏掉了。与此同时,她听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脚步声。

  12

  那个住在北郊花园公寓里的女人,有好些日子没交物业管理费了。负责物业管理的张先生忍无可忍,按响了她的门铃。没有反应。邻居说,有好些日子没见到她了。张先生忽然有些害怕,他想起前些时一个单身女人在公寓里被害的消息,急忙叫来了李先生。两人在长时间敲门没有结果的情况下,果断地用备用钥匙开了门。

  房间里空无一人。空椅子上挂着一件黑色长袍和一副鲜红的手套,旁边是一双同样鲜红的靴子。张先生和李先生都记得这黑色和红色。

  两位先生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报了警。直到夜色将临,外面才响起警车的声音。

  那一天的搜查持续到深夜。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后来是因为李先生无聊才打开那个抽屉。所有搜查的人员都呆在那儿——从抽屉里突然飞出的大群蝴蝶把所有人都惊呆了!那些绚丽得让人难受的颜色,在黑夜里闪着荧光,呼扇着翅膀,扑棱棱地拍打在一群呆若木鸡的脸上,甚至还往那些张开的嘴巴里洒落了一点粉尘。

  那天的夜好像并不是纯粹的黑,而是一种翡翠般的黑暗,犹如潜伏在水底的水草,带着一种洇湿的美丽。

  图书馆

  1铅字

  图书馆由图书构成,图书由文字构成,这是最简单的事实。

  他常想,假如这一巨大的图书馆都还原成文字,该是很恐怖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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