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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作品精荟·第六卷《蜂后》(5)

//m.zimplifyit.com 2012年11月27日14:30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著

  现在我能够清晰地记住和描述的仅仅是:那天的天空非常蓝,有几束白云像玻璃纤维似的在蓝天里闪光。蓝的天,红的蔷薇花,女人黑色的脸,还有那一片云一般闪烁着异彩的蜂群。我们离开那里的时候,女人的影子是直的,和她连为一体,所以她看上去显得很高,其实是她的影子把她拉长了。

  我和姐夫接受了女人的建议把衣服换了:我穿姐夫的黑西服显得沉稳了许多,而姐夫穿我的蓝色砂洗绸夹克则又年轻又精神,还能掩盖他那个大肚子。于是我们齐声称赞女人的品位。接着我心血来潮想和姐夫换车开,我想过过开凌志的瘾。姐夫把钥匙扔过来,却被那女人一把接住又扔了回去,女人转回头来严厉地看着我:学生,好好开你自己的车吧。别还没学会走呢就想跑,你现在这技术开不了好车,开什么毁什么。姐夫大概本来也不大想让我开,乐得顺水推舟:好好,还是大姐说得对,大姐说得对,三旋儿,你就先开你的拉达吧,过年我再给你买辆新一代桑塔纳。

  买新一代桑塔纳还不如买雪佛兰呢,价钱都差不多。我嘟囔着,心里怪那女人多事——这是我们离开前的最后一个小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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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的车几乎是同时启动的。可姐夫像平时那样很快便超过了我——这不足为奇,他的车排气量相当于我的车两倍。但是很快地,前面那漂亮神气的凌志便跳起了摇摆舞,起先我还以为是姐夫在故意跟我开玩笑。当我终于明白事情不妙的时候姐夫的车已经栽进路边的沟里。我一脚油门冲上去,连车也没停稳便跳了下来。凌志车门关得死死的。我透过玻璃看见姐夫趴在方向盘上,脑袋已经耷拉下来。好在有一叶车窗是开着的,我伸进手去拉开门,猝不及防地,一只巨大的蜻蜓样的东西忽地飞出来,在那瞬间我的脸被它的翅膀狠狠地抽了一下,看见了一只暗绿色的阴险的眼睛,我下意识地大叫了一声。接着,我看见姐夫前额上的一个包,包的中间有一个极小的暗绿色的血点。我知道姐夫完了。

  姐夫临死前说了一句话,他说:告诉你姐,生不出孩子是我的问题,我骗了她,让她别治了,趁着还不太老,嫁人吧。

  这是姐夫的临终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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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事在我记忆中变得模糊不清了。我好像是拿起姐夫的手机给姐姐打了电话,我忘了我怎么说的,只记得姐姐在电话那边叫着“什么?你说什么?……”接下来是一片忙音。

  警车到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分局的头亲自来了,市局也来了人。他们用最快速度拍摄了现场,听我结结巴巴地复述了事情的经过,然后让我带路回到那个蔷薇园寻找那个女人。按照我的记忆我们离开那里不过十公里的路程,可是,我们按原道往回行驶了二十公里也杳无人迹,于是我们又往前行驶,我们只能往两个方向行驶——这条新修的路没有岔道。我们就这么来来回回折腾了整整一夜,一无所获。一个年轻警察嘟囔着:像撞上鬼打墙了……他的上司立即咆哮起来:什么鬼打墙,是我们让这学生给耍了!这句话像是一颗炸弹,辛苦了一夜的警察立即就炸了窝,分局的一个小头儿狠歹歹地揪住我的脖领子:你小子跟我们开玩笑可没什么好果子吃!!大家都围了上来,让我重述刚才讲过的一切。当时我的智商正沉落在最低点,自然重复得语无伦次、漏洞百出,于是越发引起怀疑,我只记得当时有无数张嘴在我的周围发出声音,至于说的什么我简直一无所知——由于强烈刺激和过度紧张,我的大脑已经变成了一盆糨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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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如不是从我姐夫的相机里取出的那卷胶卷儿,我的嫌疑大概永远无法解除了。分局把照片洗后放大,发现那女人站在红色蔷薇花前捧着发髻的那张照片十分值得怀疑——在那硕大蓬松的发髻里面,有一只巨大的蜂正向外探着头,只露出一只眼睛,暗绿色的,十分阴险。

  经法医检查,我姐夫致死的原因正是因为一种特殊的蜂毒——在我国还从不曾发现过这样的蜂毒。

  我从分局走出来的时候母亲在外面接我。我连一点点也高兴不起来,不知为什么,我的脑子里反复响着姐夫临终时的话。不,那不是姐夫干的,现在可以肯定姐夫与那婴儿毫无关系,姐夫做了替死鬼。可他究竟是替谁而死呢?!想到这儿,我就大大地打了一个寒噤。谁也无法证实丽冬和多少人睡过,可无论如何我是其中的一个。我难逃干系。假如……我真的不敢追究这个假如后面的事,回想那天的一切细节,都证实了姐夫正是丽冬嘶喊出的那个名字,可丽冬会不会错呢?或许,根本不是错,而是故意的呢?如果是故意的,那么她就是要掩护那个真正的当事人了,按照女人的逻辑,这种掩护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爱。

  天哪,难道她真的爱我?!难道她爱的是我?!!

  我的大脑再次出现了空白,我明白无论结局如何,我这一生都不会有真正的快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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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张放大的照片至今还挂在分局刑侦处的墙壁上,那照片被放得那么大,以至于占据了整整一面墙。有幸走进这里的人们还以为是有意用来装饰墙壁的一幅画。那幅画色彩斑斓:有蓝的天,红的蔷薇花,黑脸的女人,还有一片乌云似的蜂群,在太阳下放射异彩。

  银盾

  秋收之后,苇子村照例要演戏。蜂儿从好早便开始掐手指头一天天地算日子。细细的苇子般的手指像琴键似的拨过来,又拨过去。

  蜂儿十四。有一身美丽的浅黑色皮肤。腰细软得就像河塘里被风吹着的苇子。一双细眼亮亮的总像含着泪。黑里透黄的头发结成一条大辫,斜斜地插一朵时令的花。乡里老人看见蜂儿就感叹着说:和她娘年轻时一个样。

  蜂儿从记事起只有一个爹。爹是村里的织席能手。只要闲下来,爹便坐在小竹凳上,埋在苇子里,织席。雪白的苇席从爹手里一段一段地游动着,流淌了满地。那一色的纯白越发衬出爹皮色的枯黑。在蜂儿的印象里,爹总是弯着腰在织,渐渐地那姿势也固定起来,就是站着,爹也总比别人矮一截。而且,蜂儿好像从来想不起爹的眼睛长得什么样,因为他总是用厚重的眼睑小心翼翼地掩盖着眸子。在蜂儿很小的时候,仰起脸,还能看到昏暗的两道光,可现在,她只能看到眨动的睫毛慢慢在发黄、在枯萎。

  戏台已经搭起来了。是个很大的台子。四根雕漆木柱黑森森地耸立。青铜色的大自鸣钟旁边,有一块色彩花哨的木牌,上面写了头牌生旦的名字,都是不认得的,乡里人却偏显出很熟络的样子,边看边点头。戏开场的时候蜂儿看见阿吉姐也拿个小板凳来了,阿吉姐原是蜂儿的忘年交,自嫁到邻村,还是头一回见面,蜂儿欢喜得了不得。但蜂儿欢喜的时候也不过是低眉浅笑,把阿吉姐的辫子弯来弯去地摆弄。阿吉像是丰满了许多,两个乳房把衣服高高顶起来,下摆像是少了一块似的。阿吉穿的是一件红衣裳,是那种极艳的鲜红,就是在百里之外也能看到的。阿吉还像过去一样爱笑。可笑起来眼睛里是空的,也没有了原先那闪闪的光。乡里女人见了阿吉都说她俊了,唯独蜂儿不这么看。

  戏台上的花旦咿咿呀呀地唱了一回,终于青衣出来了。青衣一出来就把蜂儿吓了一跳。蜂儿隐约觉得,这青衣似乎很像一个人,她想来想去,把乡里的姑娘媳妇都想遍了,最后才想到自己。是的,那个青衣很像蜂儿,只是肤色比蜂儿白,脸盘比蜂儿大罢了。蜂儿想到这里就有点儿害怕,向周围望望,众人都在一心一意地看戏,阿吉看得两个眼珠都直了。

  那青衣生着一张美丽的银盆大脸,穿宝蓝色绉纱直裰,外罩玫瑰色洒花软缎坎肩,想来是从来深居闺阁没见过男人,所以见了那尖嘴猴腮的公子便激动得了不得,先是缩脖瞪眼颤抖不已,后来因老夫人阻拦不让与公子见面,便一跺脚一歪脑袋,做出“我好恨呀”的样子,“喂呀喂呀”不停地哭。台下的姑娘媳妇便有跟着哭的,蜂儿悄悄看看阿吉,见她已哭成了泪人儿。后来小姐春情泯灭,病倒在床,一根白绫结束了相思之苦,一缕香魂荡悠悠飘然而去。等再出来的时候,俨然已是一身白衣。头缠白绫,为了表明是鬼,脸上涂了白垩粉,青黑的眉、血红的嘴,走起路来青烟袅袅,这时台下已没有眼泪,只剩下惊慌和恐惧了。

  从始至终蜂儿只想着一件事:等戏演完了到后台看看那扮青衣的演员。所以那戏文里究竟说的是什么,蜂儿完全不知道。终于戏散了,蜂儿竟不顾阿吉,从壮汉和婆娘们的腋下,泥鳅似的一路钻向后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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