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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娘留给你的?阿吉问。蜂儿摇摇手嘘了一声,阿吉觉得蜂儿是不想让屋外的老爹听见。蜂儿说阿吉姐你就别问它是哪来的了,过会子你走的时候,顺带着把它拿到村口大钟旁边挂上,好不?阿吉呆呆地看着蜂儿说妹子你让姐挂这玩艺儿到底有什么事?蜂儿说好姐姐你就别问了,等过几天我自然告诉你。
阿吉走的时候看见蜂儿爹的背驼得更厉害了。那箫声真的变成了风吹弯了他的腰。她看见他在瑟瑟发抖。
那一天深夜爹才回家。爹没敢开灯,只点了一支洋蜡,但是爹刚点上蜡亮就熄了,那是因为他的背后有个人在问:爹,我娘到底是咋死的?声音不大,可他大大地哆嗦了一下。他一哆嗦就把那亮光弄没了。他没想到女儿居然一直醒着。
蜂儿看见爹的驼背在发抖,但是爹答话的时候没有回头:咋死的?不告诉你了吗?闯苇子坑淹死的。
娘为啥要闯苇子坑?
咳,你娘那人要强,支书说她织的苇席不够数,她就夜闯苇子坑捞苇子去了……
那咱家咋不供她的像?
那年月穷,吃都吃不上,谁还想起照个照片留下?
那咱家主席像背后的照片是谁的?蜂儿的眼光像利剑一样刺穿了他的后背。他软瘫下去,像一堆破布一样簌簌发抖。蜂儿哭着说你一直在骗我,我都十四了你还不跟我说实话?!蜂儿说着就跑了出去,蜂儿本来是不想跑出去的。
阿吉捧着那枚银盾边走边看。这陈旧的盾牌只有在黑夜中才能闪出一点亮光。那个费解的画面使阿吉想象到在一个遥远国度中发生的谋杀事件。阿吉的想象力仅仅局限在电视的范围内。她家里有个很不错的电视。她记得曾经看过这样一个故事:两个男人同时都很爱一个女人,一个男人跟这个女人结了婚,就把这个男人叫做甲吧,有一天,男人甲外出,男人乙——也就是另外一个男人来叙旧情,叙过旧情之后自然是旧情复发,乙跟女人睡到了一起。甲这时候回来了,就操起一把剑跟乙决斗,斗了几个回合不分胜负,甲就对女人说,还是由你公断吧,我们俩你只能留一个。女人听了这话就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最后把剑指向了自己。女人倒在血泊里之后,乙很快就溜走了。乙溜走之后女人就从血泊里站了起来,原来,这是女人使用的一个巧计。那血也是原来就暗藏在塑料袋里的鸡血什么的。结局自然是那女人跟丈夫言归于好。
阿吉看到银盾上的那幅图画恰恰是女人持剑倒地的一刹那。但是阿吉并不曾就此罢休,阿吉摸到盾后面那些凹凸不平的纹路,有一个小小的抽屉样的东西触到了她的手指,她轻轻地拉开,有一张画着符的白绢悄悄地从里面飘了出来。阿吉一把没抓住,那一点白亮像活物一般从她手里挣脱出去,那块白绢像精灵一般在夜空飘荡。
蜂儿在村口自鸣钟的旁边看到了那块银盾。月光直射在银盾上,泛出青铜色的光泽。那个月亮是淡红色的,直直地挂在天空,像是午夜升起的太阳。蜂儿有点迷茫地站在那月亮下,好久,她才听见远方闹闹嚷嚷的声音。她抬眼望去,见是一座新搭起的大戏台。隐约看见村民们黑压压地围了一片,心想乡里人想看戏真是想疯了,连自鸣钟还没有响,便都知道了要演戏。忽又想莫不是那块银盾的作用?又抬眼看看那银盾,依然挂着,并没有什么人拿走。
这时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出了一个花旦,紫花马甲,满头珠花,唱了一通之后摆出兰花指,像是等着什么人来,蜂儿看见花旦俨然是上次的演员,心想她必是等着那青衣上场了,颈子便伸得老长,谁知那青衣上场后一亮相,竟是那个三角脸的。蜂儿一着急便急急钻入后台,仍是从众人腋窝底下。
后台仍是花团锦簇的一片。班主从一片铠甲之中抬起头来,见了蜂儿也并不感到奇怪。蜂儿叫了一声大叔。蜂儿说怎么没见上回那个唱青衣的,班主说哪个唱青衣的?我们戏班子只有这一个唱青衣的,蜂儿急了蜂儿说不对,上回唱青衣的那人是银盆脸,漂亮得很,和今天唱青衣的一点都不一样。班主呵呵大笑班主说孩子是上回你在做梦吧,你可以问我们班子里任何一个人,说着他就揪住一个正要上场的丑角,丑角皱皱白鼻子说打班子成立以来就一个唱青衣的,就是那个正在台上的三角脸——蜂儿呆了蜂儿疑心自己是在梦中,掐掐脸,是生疼的,可为什么班主要这么说呢难道他是和别人串通好了哄她?蜂儿这么想着眼泪便冒出来,蜂儿眼泪汪汪地说大叔那上回你交给我一面盾牌,说是只要挂出那面盾牌那青衣就会来难道这个你也忘了?大叔我不怕你赖账现在证据还在呢。蜂儿不由分说扯着班主来到大自鸣钟旁边,你看看呀,那盾牌不就……蜂儿忽然顿住了,她抬头看去,那银盾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了。
蜂儿爹叫蜂儿的苍老声音在夜空中回荡。
蜂儿爹驼着背踽踽独行的样子使人想起一只病弱的老骆驼。
蜂儿爹刚走出来不久就看见一条白绢在夜空中飞舞,蜂儿爹就想看看那玩艺儿到底是啥。
蜂儿爹跟着白绢一直走到苇塘边上。他看见了苇塘就全身抖起来,他大概有十三年没到苇塘边来了,他只织苇席不割苇子,和乡里几个常下苇塘的小伙子搭伙做。这时那白绢飘落地上,他拾起来,见是一道符。他仓皇地叫了起来,他大叫着蜂儿的名字。
有一条船静静地从苇子中漂了出来。幽蓝的月光照了十三年,月光和十三年前一模一样。但是十三年前那船里坐着一个人。一个生着银盆脸的美丽女人。那是他的女人。和他结婚三年多,和他有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他的女人从来没爱过他。他知道,但不在乎。他想美丽的女人总是骄傲的,他要一辈子为她做牛做马。细水长滴石也穿嘛,他就不信感动不了她。只要她没外心,他啥都能忍。可是终于有一天他发现了她,那时她常去苇塘割苇子,他亲眼看见了她和另一个男人,那是个戏班子的老板。他觉得自己的心当时就破了,血哗哗地往外流。他枕了一把砍刀睡觉,那砍刀是用来割苇子的。
但是他最终还是没用上砍刀。因为在他奋力向女人砍去的时候,有一面银的盾牌把他的刀挡住了。那是突然从芦荡深处出现的一个人。于是他放过女人,转身向那人砍去,那面银盾再次把他挡住了,以致他至今未曾见过那人的真面。他勃然大怒,推翻了小船,那里正是淤泥最深的苇子坑。女人就那么倾斜着陷入苇子坑里。他至今都记得他的女人在最后一刻露出的微笑。那是一种恍惚而美丽的笑,稍纵即逝,无法捕捉。像是一个女人忽然想起了她的相好,想起了他的一点什么特别可爱的地方,因此带着一种庇护和宠爱似的那种笑容。
那个手举银盾的人并没有来救女人,而是飞快地逃掉了。他呆了很久才疯了似的潜入水中去扒淤泥,但是始终没能找到那女人的尸体。他想女人终生所爱的那个男人在关键时刻丢了她,应当是她生平最大的遗憾了。
这时他看见小船慢慢向他漂来,在月光下呈现出一派雪蓝色。
五年之后,蜂儿满十九岁生日的时候出嫁了。是阿吉做的媒。因蜂儿是个孤女,乡里老人们都出了面,婚事办得热热闹闹。唯阿吉独揣着一份心事,一直陪蜂儿到晚。眼见新郎着急,蜂儿只得开了口:阿吉姐,你还有事儿?阿吉吞吞吐吐地说妹子我真怕你有啥事儿。现在你爹娘都没了,我要不管你谁管你?……蜂儿转转眼珠说阿吉姐你是怕我原先说的那句笑话吧?你别担心了姐姐,我现在真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那些为这为那死了的人可真是傻!女人不就是这么回事儿,闺女变媳妇,媳妇变娘们,啥时有啥时的乐!我还想乐乐呵呵活它个长命百岁哩!
一席话说下来,阿吉犹犹疑疑地走了。当晚果然无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蜂儿都快快乐乐地活着。只是,从不再看戏。闷下来就吹一支箫,那箫声呜呜咽咽的像是哭声,听见那箫声阿吉就想到那个大风的夜晚,苇子被风刮得海潮一般掀起。
蓝毗尼城
我来到此地的时候,正是在那一次历史上罕见的泥石流席卷之后。本地的地貌已经面目全非。满目的砖红色泥土仍像滚烫的岩浆一样涌动着,这一座塌陷下来的高山鳞次栉比呈伏卧的鳄鱼状。当我惊愕地向这昔日的风景区慢慢走来的时候,并不知道其实我正在走进这条红色巨鳄的大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