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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我才忽然悟到:女人之所以能够存活下来,便是因为找到了这座蓝毗尼城。但是有一个疑问深深埋在我心里:女人似乎和城中的任何人都并不相识,她何以能这么心安理得地享受这许多美味佳肴呢?
美貌的小姐们如花朵一般跪在四周的地毯上,如风一般飘来飘去地撤换一批批考究的餐具,那些餐具都被狼藉的食物所污染,那些食物碎渣带着灰衣人的肮脏的分泌液流窜到这个城市的各个地方。上了饮料和果盘之后灰衣人们就开始剔牙了,牙垢被到处乱抹着,我清清楚楚看到一个珠玉一般美丽的小姐的旗袍上沾上了牙垢。灰衣人在剔牙的同时不断啜着牙花子发出嗞嗞的怪响。然后那个大头灰衣人就向那个珠玉般美丽的小姐做了个手势,小姐急忙上前将他搀扶起来。小姐扭动的腰肢像远村的杏黄酒旗一样在招摇。
女人的严厉制止并没能阻挡住杏黄旗的诱惑。我悄然跟在他们身后,来到一个雕工精美的月亮门前,一扇深紫色的丝绒帷幕缓缓掀起,我看见那个丑恶的灰衣人掏出一把钱撒在那张精美的牙床上,然后他抬起眼睛,他的眼睛里全是冷漠的性欲。小姐弯身跪了下去,他伸出一只手扯开小姐的胸衣。小姐的乳房像水果一样饱满、芳香和美丽。大头灰衣人用两只粗黑的大手随心所欲地揉搓和玩弄它们,小姐仰着身子任他摆弄,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大头灰衣人似乎是累了,横在床上躺下,小姐急忙跪在床前,就那么裸着两只被揉弄得发红的乳房为他按摩。
我几乎要喊出声来。那么一把皱皱巴巴的纸片竟有如此的魔力,它可以逼迫一位尊贵漂亮的小姐变得如此下作。我无法忍受,我真想冲过去抓住那灰衣人肮脏的头发,在他那张丑脸上刻下不可磨灭的痕迹!灰衣人似乎十分惬意,心安理得地含起一支烟,小姐立即凑上去为他点燃了打火机,灰衣人略略把打火机一抬,火光立即燃着了小姐的头发。暗银色的火嗞嗞地胶着在小姐弯卷的头发上,灰衣人这才第一次展开冷漠的脸笑了,露出两排阴险的黄牙。小姐在惊慌失措中仍然颤抖地微笑着,如果那种表情可以叫做微笑的话。我再也无法忍受,冲上去抓起牙床上那一沓肮脏的纸片向灰衣人的脸上狠狠摔去,接着便使足了全身的力气向灰衣人的面门砸了一拳。在我冲过去的时候我闻见了小姐香如兰麝的气息。在我正气如虹不可阻挡的同时,不免想到我的举动正如所有小说中英雄救美那样能够迅速得到美人的青睐。可是,我很快发现我得到的竟是小姐那锋利的牙床,她竟像一只母豹那样咬住了我的手腕,接着用一种撕裂般的声音大吼大叫:来人哪!来人哪!快来抓住这个疯子!于是一群灰衣人蝗虫般地拥了进来,我猝不及防,抡起被咬伤的手腕徒劳地抵挡着,灰衣人很快揪住了我,灰衣人像鸵鸟的羽毛那样紧紧粘贴在我的身上,大头灰衣人则不动声色地笑着,慢慢地把那燃着的打火机伸向我的下体。我听天由命地闭上眼睛。我的手腕在流血,可那血远远不如我心里的血流得那么多,那么痛。
后来那女人是何时进来的,我已记不得了。总之那女人进来之后对大头灰衣人微笑了一下,笑得很有威严。大头灰衣人的打火机颤抖了一下突然熄灭。女人对他说你忘了前次吃饭的时候我是和谁一起来的吗?大头灰衣人像被霜打了似的说我记得。女人说记得就好。女人接着指指我说这个人是我带来的,给点面子好吗?大头灰衣人半晌无语。后来他终于抬起头来说:这个人管闲事管得太多了,按照我们蓝毗尼城的规矩,是要给他点厉害看看的。女人说那也轮不上你。女人说着拔下绾发的头簪,一头黑黢黢的头发毛皮一般地披散下来。女人讥诮地看着我说你犯了蓝毗尼城的规矩理当受惩罚。
女人用头簪在我的背上留下了永远的痕迹。她刺了一幅蓝毗尼城的地图。那幅美丽的图画应是刺青大师的杰作。那每一笔都染着我的血。因为浸透了我的血那画格外鲜活。我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我在周围人的惊叹声中血汗如雨,我始终大睁着眼睛。我的眼睛因为汗和血的浸染而剧痛,但尽管如此,我还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位珠玉般美丽的小姐在捡拾那些肮脏纸片的情景,她拾得那么专注和投入,以致忘了她的胸衣还敞开着,在众人面前她已忘了羞耻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羞耻。
最后停留在我的记忆中的似乎是这样一幅定格式的图画:一切忽然失去了色彩。失去色彩之后的效果并非是黑与白。那是一种模糊的流动的东西,黏稠得让人的官能困乏失去知觉。那分明是一幅关于酒池肉林的图像,那许多的灰衣人恢复了他们原先木乃伊式的形态。而那些珠玉般美丽的小姐忽然变成了一身皱皮的老妪。老妪们的嘴角淌着黏稠的涎水,偎缩在角落里,互相扒开对方深深陷落的皱皮,捕捉着虱子。她们像一群猴子那样把虱子放进嘴里。她们咀嚼的声音咯吱咯吱地很响亮。
从昏厥中醒来我发现自己仍躺在红色巨鳄的大嘴里。旁边的火光已经暗淡了。那个女人仍然一丝不挂地遮蔽在黑色皮毛一般的长发里。我睁开眼睛努力回忆着一切。女人像对婴儿一样拍拍我的背说:你现在很漂亮了。有了这张皮你可以随时进入蓝毗尼城。我这才想起身上那美丽的刺青,我反手摸去,能感到线条的流畅与突起。这个女人赤身裸体近在咫尺却丝毫不能引起我的欲望。我冷淡地看着她,我说谢谢你喂饱了我的肚子。尽管这代价很高昂。不过我心里始终有个疑问,那就是我有一种感觉,我觉得你根本不认识蓝毗尼城的任何人,那么你是怎么混进他们的圈子得到他们的承认呢?女人锐利地盯了我一眼,女人说你真是个聪明人。我的确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人。可是我有一套很有身份的晚礼服,我又美貌又性感,凭着这个我可以与这个城市的首领直接交往。当我第一次发现蓝毗尼城的时候我同你一样饿得发抖。我单枪匹马地闯入了那个晚宴,正因为我不认识任何人,所以在座的人都把我当做他们想象中的首领的女人。我就这样不愁吃穿轻而易举地活了下去。他们谁也摸不清我的底牌,我在他们中间无比威严和神秘。
我张大嘴巴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良久,我感觉到寒冷。我往火边靠了靠,女人的脸被火光映得像红色土壤一样。我说我还有一个问题,女人皱皱眉头不耐烦地说你问吧,这可是最后一个了。我说我奇怪你为什么不在蓝毗尼城住下来呢?你在那里的待遇像公主一样,而在这里,你像一个野人一样活着,甚至连衣服也不穿,你何必这么自找苦吃呢?女人怔了怔,狂笑起来。女人笑着说你这头蠢驴!我想你还是等天亮之后穿好衣服滚蛋吧!难道你不觉得蓝毗尼城有多么脏吗?难道穿到那里的衣服不是一件应该随时脱掉的道具吗?!我每次回来都要把身子洗了又洗,怕的是有什么脏东西进入我的身体!现在我吃饱喝够,光着干净的身子坐在这儿烤火,真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了!
我鄙弃地盯着她。我说好极了。我也觉得这样很好。但是我觉得你如果不去蓝毗尼城混饭吃似乎更好,那才叫彻底的干净。
女人梅花鹿般的眼睛似乎掠过一丝怆然。但很快便弥漫了原来熟悉的冷笑。女人说说你是蠢驴你真是一点不冤枉!你不但是蠢驴还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你忘了你刚才饿的那个熊样儿!你饿得只剩了一口气直翻白眼儿那会儿恐怕我让你啃我的脚指头你也干!现在你吃饱喝够了,你缓过气儿来了!你有劲儿跟我掰扯了!你再说啊!再说难听点儿!最好说我又当婊子又立牌坊!
我默然了。无论如何她救过我的命。奇怪的是她愤怒的时候也并没有什么愤怒的表情。在火光中我觉得她似乎是三千年前在原始溶洞中烤火的地母。她活了三千年,因此那愤怒也化作了地下的岩浆。
风把火吹得如同瀑布一般奔腾起来,她那千万根金属丝一般的头发透明地挥动。作为背景的天空也变成了地面那样的红砖色。她红色的裸体变得无比单纯。我忽然明白了这种单纯语言的意义。
堕落了的蓝毗尼城里充满了污秽,但是有食物保证生命延续。这红色的天空和土壤带来的是饥寒交迫,却洁净而自由。于是女人像希腊神话中的两头蛇一样,可以向任一方向前进。
许多年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和一位著名的考古学家赴国外考察。一天,他发现了我背上的刺青。他竟然像个中学生似的大叫起来:天哪,这是蓝毗尼城!是蓝毗尼花园的地图啊!是什么人为你刺的?好美,好美啊!
他为我的刺青图案拍了许多照片。奇怪的是这些照片冲洗出来却是一律的模糊不清。在他的再三追问下我讲了我的故事。他笑容顿逝。他掏出一支烟慢慢抽着,皱着眉头看着我。最后他说:蓝毗尼城早在公元三百年前就消失了。
蓝毗尼城里曾经有一口极清极蓝、香气四溢的湖,有一种巨大的有些让人害怕的大花,还有一棵枝叶茂密、亭亭如盖的娑罗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