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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点点头,把洗好的衣裳收起来。
“衣服还没干。”他说。
“什么?”
“衣服还没干。”他固执地看着她。
“过两天再来拿好了。”她淡淡地说,并不看他。
他开始收拾东西。他的手指长而灵活,做事很快,把自己那几件少得可怜的东西捡在一起,装进一个手提袋,然后很利索地收拾房间。
“放那儿吧,不用你干。”她仍然头也不回。直到听见门“呀”的一响,她才撑起身子。那男孩也正看着她,目光柔和又有点迷茫,棱角分明的唇闭得紧紧的,喉结在抖动,像昨夜渴望着水那样。门边的小桌子上出现了一块石头,一道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透出来,正射在上面,石头显得十分晶莹绚丽。
“你的东西,别忘了拿。”她收回目光。
“是给你的。我在古董摊上拣的。”
那男孩的声音里肯定有点什么动人的地方。她坐起来。
“我……我不想走。”那男孩咬着嘴唇,仿佛下了一个天大的决心,“你不舒服,要人照顾,等你好了以后我再走。”
后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她惊奇地望着他。良久,一种久违了的温暖慢慢地笼罩了她。
“你能照顾什么?”她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冷冷的。
“当然。我是学医的。”那男孩已经在地板上坐了下来,两条长腿弓得高高的,黑发茸茸的脑袋埋在双膝中间。
“学医的?什么科?”
“中医。”
“呵……未来的中医大夫。”她笑笑,照他看来那是嘲讽的微笑,“怪不得这么富于人道主义精神。”
“给你诊诊脉可以吗?”男孩的样子极其认真,这种认真反而使她的嘲讽失去了意义。
不等她回答行或不行,男孩站起来,很坚定地拉过她的手腕,连看也不看她。
“你脉象很沉,邪热壅胃,像是中医所说的百合病。因为情志不遂,郁火灼阴,导致气血不能濡润百脉,百脉俱病。心阴虚而神不守舍,欲卧不能;筋骨松懈,欲行不能;肺虚而卫阳不足,似乎有热,又不发烧;胃有邪热,可能会剧烈呕吐或腹泻……”
男孩说这番话时始终不看她,她却在悄悄地盯着他的手腕。那梦中的猩红色仿佛在眼前流动起来。
“你怎么啦?”男孩终于注意到她渐渐变得惨白的脸。
“没什么。”她的嘴角仍然挂着嘲讽的微笑,“你讲得很好。可惜,大夫的话,我历来不相信。”
13
不过那男孩终于留下来了。
那是因为她突然呕吐起来,一股酸臭的黏液不可遏止地喷出,像梦中那猩红色的喷泉一样,满地满床似乎全是风干的绛紫色。
等到她从天昏地暗中醒来,她看见那一片绛紫色都消失殆尽。那男孩正在仔细地清扫着最后一片污渍。许多年来埋在她心里的一块伤口忽然渗出血来。她感到很疼,眼泪也随之而落。
“还难受?”男孩停下手里的活。自从见到她之后他好像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她笑的时候他也想笑,而现在看到她的眼泪,他竟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你叫什么名字?”
“向无晔。”
“无晔?为什么是无晔呢?”
“我爸爸起的名。”
“这名字好像有点佛性。”
“……扎一针吧,是急性胃炎。”无晔好像不愿继续这种谈话。洗净手,从手提袋里拿出针灸用针和酒精棉球,然后为她扎了双侧内关。他小心翼翼的,生怕碰疼了她。她从一片泪水中模模糊糊地看见他的影子。“真对不起。”她含糊地说。
“你说什么?”
“对不起。那么脏……”
“你不是说我有人道主义精神吗?”
“这么爱报复。”
“……解开一下,得扎一针中脘。”
后来她慢慢地解开衣扣,里面没穿背心,她尽量使自己的衣服掩住胸罩。她忽然十分专注于自己的肉体,她看见一只陌生的手举着一枚闪闪的银针,正向自己裸露的胃部移近。那只手瘦长而灵活,手背上有几根纤细的汗毛在光线下变成金色。
而他的手是相反的,骨节粗大,手背胖乎乎的,冬天爱长冻疮,而且,干活时显得特别的笨。那个遥远的男孩。
14
夜晚的鸣沙山,被一种钢蓝色的雾霭笼罩着,有如梦境。那金字塔般的峰峦显示了神秘与孤寂。在它的脚边,静静地淌着同样钢蓝色调的月牙泉。这种奇异的色彩使人想起凝结在一起的蓝色金属。
太阳下的鸣沙山完全是黄金的杰作,令所有的雕塑家倾倒。但夜晚的鸣沙山却令人无法识破,即使最杰出的雕塑家到来也一筹莫展。它完全属于自然的隐秘属于月亮属于星星属于阴柔之美。
张恕脱去鞋,光着脚,脚上的老茧似乎被绸缎般的细沙磨得光滑起来。在越来越陡的坡上他变成了一只壁虎,手足并用粘贴在沙粒凝成的镜面上,在一片钢蓝色月光辐射下他仿佛看见镜面上自己扭曲的影子。于是那一片透明的钢蓝色发出透明的音响仿佛神秘的雨滴滴落在钢铁上一般寒冷。在这寒气袭人的夜晚他爬上山顶望着赭石色天空上那轮蓝色的残月惊异不已。那残月残得并不规则残得十分古怪,它完全变成了一块多棱多角的蓝色金刚石,它挂在天际,充满一种残缺之美。那无数淡紫色的星星和它比起来显得黯然失色。因为它们太秀美太优雅太规范化太充满学者味道,因而整个天空都像一张阴谋家的棋盘而月亮却像是一个顽皮的孩子扔在棋盘上的一块亮晶晶的玻璃碎片,充满了生气和活力。
那片残破的月亮下果然站立着一个人。一个女人。一时间他几乎认为她便是73窟那个怪异的守护神。但在清冷的月光下他很快看清了她,这是个极为美丽的少女,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美丽这个词的话。不但美丽而且十分妖冶。在丰乳肥臀的中间那性感的腰肢轻轻扭动,使人想起美丽的响尾蛇。她的皮肤光滑丰润最重要的是在月光下泛出明亮的茶褐色,这茶褐色的光几乎震慑了他,因为他从来没见过这类女人。
后来他终于看清她那张充满西域色彩的脸:双眉入鬓,鼻梁高耸,两片丰润饱满的唇贪婪地半张着,露出里面银光灿烂的牙齿;那双眼睛好像非常之深,在月光下呈现出透明的琥珀色,间或一闪,他便疑心是一颗星星落入她的眼中了。
15
我承认关于鸣沙山的这段描写带有虚幻的成分。
我一直没有见过玉儿,连照片也没见过,因此难以判断她是否如张恕所说的那样美。当张恕回顾这段历史的时候好像一反他平淡的态度而变得神思恍惚。关于玉儿,他什么也没有留下。后来我疑心这不过是他的一个梦。而我讲述的则是梦中之梦。
有时男人是需要这类梦的。特别是当他在现实中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