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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作品精荟·第七卷《敦煌遗梦》(2)

//m.zimplifyit.com 2012年11月27日14:32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著

  总之,写作给我带来快乐,更多地为我带来痛苦,如果有来生,我绝对会换一种活法了!甚至,我希望不再转世为人,而是成为别的物种,譬如成为一棵苏铁,如果不愿意看到现实的丑恶,就可以长时间地“休眠”。

  三十年。这八卷本大致概括了我三十年的小说,但如果加上散文随笔和剧本,至少要出十五卷本的文集。非常希望读者被这些小说迷惑、诱拐甚至绑架,你们将会进入一个美丽的世界,希望你们在我的小说世界里得到享受。

  世界如此之大,没有任何爱情与风景可以让我们长久地驻足,我曾经那么渴望飞翔,但是我的翅膀已经受伤了,伤得很重。我会寂寞地疗伤,收拾好心情,再度上路,遍览人间奇景,把黑暗留给黑暗,把光明留给自己。

  是为自序。

  2012年7月10日

  如来

  1

  如来,据说是指佛祖所云绝对真理。

  藏密传人月称说过:凡如来均为五色之光。

  而宗喀巴大师则进一步说:绝对的真理,便是对于这种光的神秘的领略。

  很久以来,我一直误以为如来是释迦牟尼的别称。小时候,我指着释迦牟尼像说:“这是如来佛。”

  这并没有错。在大乘佛教中,释迦牟尼已成为绝对真理的化身。

  小时候,我以为真理只有一个。但后来听哲学老师说,绝对真理是一切相对真理之和。

  你有你的真理,我有我的真理,加起来就等于绝对真理。这似乎有点儿滑稽。

  数学老师告诉我们,非同类项无法相加。

  单单是佛教,便有着相互对立的两极真理:佛教基本教义主张修“戒、定、慧”,忌“贪、嗔、痴”;而藏传密宗却认为男女双身修密,也就是佛与相应的性力结合时,才能达到某种境界。

  所以如来光分五色,大约便是为了关照人之观想。

  2

  张恕的妻子死了。死于车祸。

  据说她当时和情人在一起。

  这当然使张恕处于一种尴尬的地位。不过他看起来并不显得特别颓丧,而是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这两年他苍老多了,比一般四十多岁的中国男人更显得满脸秋色。衰老实际上是从发胖开始的,而发胖,却是因为一种空泛的因循、平庸的侵蚀。这种侵蚀像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将一个个活灵鲜鲜的生命慢慢地、舒服地捆住,然后让这生命在最温暖最舒适中慢慢地僵死。

  张恕的脸已呈现出僵死之前的灰色。

  “人已经死了,你也不要太难受了,还有孩子!”我重复着这时需要的老生常谈。

  他冷冷地笑了笑,用粗糙的手指慢慢地摩挲着儿子发黄的头发,“我这两天忽然在想,”他闷闷地说,“人类表达悲痛的方式太贫乏了,除了同样地哭,同样地掉眼泪之外还有什么呢?”

  他的话让人有寒冷侵入骨髓的感觉。

  “也许在三年前结束对你会好一些。”我说。

  “谁知道呢。我现在相信定数,‘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他的眼光有些游离,“我没有离开她和孩子,这点我至今不悔。”

  三年前,张恕有一次神秘的河西走廊之行。所有的人都以为,他不会回来了,起码,他再不会回到妻儿身边了。

  但是,他回来了。像走时一般突兀。

  他的妻子王细衣是某省省委第一书记的女公子,人也像名字一样美丽,而且,是远近闻名的才女。他们还有一个可爱的、乖乖听话的儿子,如今已经十二岁,叫做张古。

  所以谁也不明白张恕目光背后的那种寂寞。

  当然了,我除外。这并非我有精通破译心灵密码的本领。很简单,是张恕本人把一切都对我说了。确切地说,是我被他选中了。我并非他的密友,平时也是忙得要命,难得坐下来侃大山的,但大约正因为如此他选中了我。

  “肖星星怎么样?你现在可以和她联系了。”看着他那越来越高的发际,我眼前忽然闪出一条小径。

  他摇摇头。小径被阻断了。

  “也许是她说得对,好男人和好女人永远走不到一起,永远。所以,不要痴心妄想。”他说。

  3

  张恕是在敦煌三危山的招待所认识肖星星的。

  那是他来到敦煌后的第三天——一个西北少有的新鲜湿润的早晨。那是他几天来头一次听到纯正的北京口音——多少年后他还记得那悦耳的声音。正是这声音使他极端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了。他好像又回到了他熟悉的国度里。

  当时那个清亮明快的声音是在和管理员老头讨论全国粮票的事情。

  “要全国粮票吗?我这儿有。”他快步走过去。他还从来没这么热情过,熟悉他的人肯定会吃惊。

  侧脸对着他的那个姑娘转过头来。当然,他首先看到的是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又大又亮,黑如点漆。许多年之后他才明白他的错误:他不该先看她的眼睛!因为她五官的其他部位都很一般。假如当时他首先看到她的鼻子,或是前额,大约就不会有那种近似荒唐的悸动了。

  当时那个姑娘给他的感觉是和那个早晨一样清新。她随随便便地梳着短发,显得很俏皮,一双大眼睛目光清纯地盯着他;鼻尖儿微微上翘(这种可爱的小翘鼻子在中国女人中是很少见的);丰满的嘴巴像一朵暗红色的玫瑰花苞;脸上的皮肤晒黑了,还撒着星星点点的雀斑,可是从脖颈到锁骨裸露的地方却白得耀眼。她上身穿一件宽松的白色全棉T恤衫,下面是一条牛仔短裤,服饰简单而毫无修饰,个子不高却浑圆饱满,富于弹性,当晨风高扬起她的头发时,她全身似乎都沐浴在青春的光照里。

  在他眼里她很特别。自始至终都很神秘。当时她用那样一种文质彬彬的口气跟他说话:“您有全国粮票?……哦,太谢谢了!”他觉得这种口气和她很不相称,她似乎应当更活泼更明快更直截了当。但是,她竟然把这种口气维持到最后。是的,她对他始终保持着距离,绝不给他越雷池一步的机会。

  大约正是这种距离使她变得神秘和美,使他从不曾对她失望。这大约正是她的狡黠之处。

  “什么时候来的?”他把全国粮票从破旧发硬的钱夹里费劲地掏出来,用拈围棋子的手势夹着递给她。

  “昨儿晚上。”她笑着接过去,“没想到这儿还住了个老乡,太好了。”

  “要粮票干吗?招待所食堂不收粮票。”

  “不想吃食堂。拿粮票买粮食,自个儿做饭吃。”

  张恕笑了:“你是搞什么的?”

  “画画的。看过‘半截子美展’吗?对那半个牛头有印象吗?肖星星。”她一笑眼睛就眯成两道缝。

  “啊——画家。”他迟疑地说。他是看过“半截子美展”的,也记得肖星星这个名字。不过他好像记得那作为画家的肖星星已经近三十岁了,并不能和眼前这个生气勃勃的女孩对上号。

  “您是什么家?”肖星星的眼睛亮晶晶的。

  张恕笑了笑:“什么家也不是,连干活的地方也没了。到这儿来,想见识见识莫高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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