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多雨之夏,我的人生赶着去跟你的人生接头
暗号应该是马太福音之中的
某个句子
旅途中
天是阴的,夏天绿得正好,山楂树开花
江北的麦子已黄,离收割的色谱还差半个刻度
江南的稻田在风中起了褶皱
被遗弃的村落在晌午静卧,中了云的蛊
上帝此时,正从高处遥望呢,还是已把这里遗忘?
3.
一路南下,窗外掠过三纲五常的州府
这是高铁,不是坦克
车轮替代履带,未必更先进更仁慈
在专门登载谎言的报纸头版
堆放了瓜子壳、果皮和吃剩的口香糖
不远处,高新开发区的水泥厂房
正将水墨画撕裂
GDP汹涌澎湃,将全民灵魂兑换完毕
4.
我抵达的江南小镇
已近孤本,沦为马赛克城区中的水墨租界
积木成渎,西施姑娘的馆娃宫
而今安在?
石板缝饰以蕨和青苔,灰瓦白墙浸入河道
船娘的歌调里明显放了糖
岸上饼屋散发枣泥、松子和芝麻三种滋味
哦,世俗快乐从未减少过
只是桨声里隐约着浮躁之音,听上去已不是原声
就在这个小镇的神经末梢上
端坐了一座小山,它有着乡愁的海拔
去往那里的大道开满野菊,那些花拳绣腿
在风中肆意挥舞舒展
它们开放,没有皇亲国戚的血脉,亦无奴婢的容颜
更听不懂佛寺钟声与天空的交流
它们开放得宁为玉碎,开放得仿佛正在这尘世上流亡
开放得仿佛别的花都不值得一开
把灿烂开成晕眩,开到浮云里去
这大道旁的野菊啊就这样盛开着,直到把我——
引到你的跟前
忽想起,在一帧黑白照上,
你穿着野菊图案的花袄
5.
大道在按了回车键后,改换成小径进山
雨丝渐渐织成了帘幕
拐角处,大宋的韩姓将领
用忠勇换来一座威武豪华的墓碣
相邻相望的,是你的极简极狭的安息地
一直往上攀,台阶弯绕,碎石历历,杂草茂长,夏虫纷飞
把扶着的树干上绿苔斑斑
最终抵达了你的门前——
一小截悲愤的哭墙
天路历程原本就这样崎岖
真理总在远离庙堂的荒山野坡,光芒万丈
6.
我相信这座你在大地上最后的院落房屋
形状如同一座微型教堂
“自由无价,生命有涯,宁为玉碎,以殉中华”
其实亦可换成——
“草必枯干,花必凋残,惟有上帝的话必永远立定”
碑文吝啬,仅有短诗和生卒日期
而我知道:你是出生在12月16日的射手座女子
一个写诗的中文系女生
喜欢美食,快言快语,扎着粗粗的麻花辫
谈过恋爱,从未结婚,更无一儿半女
活了不到三十六岁
血管里始终镶嵌着一个年代:1957
7
父母陪伴在你的左侧,注释着基因
你那写过《爱尔兰自由宪章述评》的父亲
你那有着东南之美的新女性母亲
也许还要附加,你年少时上过的教会学堂
最终使你明白过来,这颗星球
必须以自由为动力
才得以转动
父亲为你的遭遇而绝望
用一包无比清醒的灭鼠药
灭掉了困惑,灭掉了理想,灭掉了自家性命
母亲年逾七旬,挎竹篮倚竹杖
向苍天呼唤被密杀被灭尸的女儿
梦游于沪上街头
当她遭遇群殴,躯体毁灭于茫茫人海
那一刹她必定不解:从猿到人的进化,为何这样漫长?
8.
座座墓碑遍布,每个坟头上的青草
都泄露着穴窟里的秘密
紧挨着你的是“王志喜、仇阿凤之墓”
嗯,这该是一对死后也相濡以沫的夫妻
那个仇阿凤肯定是一个小家碧玉
她有庸常的权利,生儿育女家长里短的权利
她有长寿的权利
以及对无谓的死亡进行防范的权利
亲爱的,其实你原本可以像她一样的
可是,1957,把你的生命分成了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