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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需要一种真实的不真实,不真实的真实,懂吗?”
我和小雪面面相觑,都摇头。
“谅你们也不懂。”他得意地抹抹下巴,下巴上还沾着一小块香蕉,他把它弹掉了。
小雪低头哧地一笑。
“另外,你魄力也不够。”他斜睨着我,“当作家要有一定的风险投资。不敢担风险,当不了大作家。比方说,有AB两个盒子,A里放一千块钱或者什么都不放,B里放一百块钱,现在让你选择,那么像你这种人就一定会选择B。而我当然要选择A,我可以为得到一千块钱而冒什么都得不到的风险,你就没有这样的魄力。”
“我觉得你挺会投机的。”我也没客气。
“又是知识分子的酸腔儿!什么叫投机?社会越进步,观念意识越现代,人类面临的各种选择契机就越多!这种人生选择谁也逃避不了!萨特说过:‘人的终身欲望是想亲耳聆听自己的追悼词’,这样他最终能知道他是什么,但是知道和是这两个词是不相容的,所以这又是个悖论。我看人生只有两件事是真实的,一个是:选择,一个是:死亡。”
我承认唐放有一种特殊的本事,他极善于融会贯通各个名人大家的理论,然后使之变成自己的。
“你不是对我的《论艺术》颇有微词吗?可它发表了,得到社会承认了,我的私人劳动已经转化成社会劳动了,”他一点儿也不想掩饰得意之情,“你倒是发表一篇给我看看?哈哈哈,你们哪,准定是摆出一副假清高的样子指责我太功利,可你们自己呢?只能跟在老师屁股后头背背标准答案,就像屎壳郎跟着屁哄哄!”
这一下子可把我们惹恼了,一起嚷起来,小雪点着他的鼻尖儿:“骂人也不想想,倒把自己给骂了!哼!”唐放笑嘻嘻地举起双手表示投降,他大概是很喜欢这样的游戏,我轻蔑地瞥他一眼。
“我倒想请教唐老师对创造二字怎么理解。”
“别把‘创造’看得那么神乎其神,创造也不是凭空来的!比方说,《梁祝》的主旋律就直接取材于《楼台会》,《北风吹》像不像《小白菜》?还有像现在的红歌星苏小明、李谷一什么的,她们那种唱法不过是对爵士乐的一种分解和综合。给创造下个定义:创造就是对记忆中之原有表象进行分解和综合。分解得越精细,综合得越和谐,就越成功!托尔斯泰说过:‘为了创造人物的肖像,就需要把不同人身上的不同特征糅在一起,反复搅拌,在一个钵子里捣成碎粉,像化学中分解元素那样……’”
“好不好别说谁谁说过,只说你自己怎么说就行了,我要听的是唐放的看法,不是托尔斯泰的。”
“好了好了,未来的作家和现在的评论家请别争了。”小雪做了个停战的手势,然后掀开被子,剔花的睡袍下面露出一双雪白玲珑的脚,“你们听见了吗?”
大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下了床,慢慢走向窗子。唐放刷地一下拉开窗帘。
“你们听,”她的耳朵像小狐狸似的立起来,“每天晚上都是这时候……”
我们静静地听,但什么也没听见。
“什么?”
“海妖的歌声,听……”她仿佛随着什么声音低唱起来,那是一种不优美却很古怪的单音节,有些像杜鹃的腹语术,很难判断声音的方位,很有欺骗性。我心里忽然一动:难道她的左嗓子和这种单音节的歌声有关系?这歌声实在像是一个人走得很乏、很孤独的时候,唱了一支走调儿的歌,却又不难听。“4”和“7”两个音符重复地出现,主题也非常简单,仿佛只有两句,只不过用不同音部在重复地歌唱,那音部是递增的,像是在无限升高,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变调,使结尾又很平滑地过渡到开头,就像是用一种特殊的卡农技巧构成的怪圈。
唐放的大眼睛里忽然流露出恐惧的神色。
“我哥哥也听到过这种声音,”我说,“过去他也以为是什么海妖的歌声,现在他搞明白了,那不过是海豚和其他一些海生物发出的声音。知道吗?海豚有很发达的声带呢。”
小雪笑了一下,笑得有些阴险。
“那么传说中的海火,是真的吗?”唐放系好衬衫的扣子,不像刚才那样张牙舞爪了。
小雪点点头:“是真的,但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的。”
“那么现在我们一起去海边转转,好吗?”
“唐老师,您来校这么久了,难道就没听说过七八届经济系春游银石滩的故事?要我给您讲讲吗?”小雪阴险的微笑里透出一股娇媚,唐放倒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了。这时我才发现原来小雪的侧前方有一面镜子,难怪她谈话的时候常常走神儿。她大概极注意自己的形象,走在路上,就是一面玻璃窗,一摊水,凡是能照见影子的她都不放过。遇见镜子她就兴奋,这点是我后来慢慢了解到的。
所有的人都知道那个关于海火的传说。可奇怪的是,我们认识的当地人中,并没有一个曾经见过海火。
期末考试我考得很好。大学的头两年还是很认真的,因此大家都对我刮目相看,我自己也沾沾自喜。那年暑假似乎特别热,班上除了袁敏都回家了,袁敏说她要利用假期时间对银石滩作“经济考察”。
回到北京,第一个感觉是亲切,然后又是陌生。坐103路无轨电车在动物园下车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动物园站过去是极拥挤的,是若干汽电车会集之处,现在却忽然架起一座天桥。双侧马路栏杆到底,井然有序。最惹人注目的,是原西郊商场的牌楼旁边,竖起了一块“摊贩市场”的牌子,看着很新鲜。那牌子下面不断吞吐着人流,挤进去一看,竟是长长的一条街,一直通向19路车站。两侧热热闹闹地搭起红白蓝三色的棚子,五彩缤纷的衣裳旗帜似的招展,光是那小贩的叫卖声便惹得人发笑:“瞧一瞧,看一看哪,裤衩儿一块五一对儿,来晚了就没了,您花钱买布还得花工夫做哪这年头儿大伙儿都忙哪儿那么些时间您少吃十根雪糕就全有啦两口子一人一条一大一小还不打架……”那小伙子的嘴巴像说绕口令似的,旁边那个挺清秀的姑娘越笑,他的嘴头儿就越利索。北京的年轻姑娘们几乎都烫了发,发式也由小花改成了大卷儿。时髦些的,还化了妆,戴了太阳镜,太阳镜上角一律都贴了“香港产”的商标(据说有些是假的)。一个很漂亮的妞儿顽强地伸着胳膊想让哥哥试试她的太阳镜,哥哥则更顽强地摇头表示没钱,她只好眼巴巴地看着这个庞然大物走到冷饮摊,然后漫不经心地掏出一大把钞票,买了一罐冰牛奶。我也买了一罐边喝边瞟着她,小妞愤愤然地向我投来仇视的目光。
家里却仍然是老样子,只多了一个洗衣机,很小,是最便宜的那一种。爸爸妈妈都在家,早就预备好了饭菜,摆在那儿都凉了。一年不见,妈妈略有些发胖,下面穿的那条咖啡点子的绸裙显得紧绷绷的。据说她年轻时很漂亮,这一点,她的老朋友们都能作证。可她的照片却没给我这个印象。她当学生时的照片梳着那时流行的“童化头”,厚重的额发下面露出一双细长的眼睛。大约是那时照相术的关系,这些黑白过于分明的照片使人想起月光下那些分光不均的平面,缺乏立体感。只有嘴巴是生动的。妈妈的嘴非常美,如果用现代语言来评论就是很“性感”。可惜这点她永远意识不到,也永远不会有人告诉她。
别人说我的嘴巴长得像妈妈时我总是非常高兴。
妈妈现在老了,人也絮叨了,各种小毛病也多了,却仍像年轻时一样打扮,没人告诉她这是多么不协调。她太要强,要强到不愿正视现实。
只有我可以给她重新打扮。我给她全身扑上爽身粉,给她把头发吹得蓬松,然后换上浅银灰的衬衣和裤子,把那条咖啡点的绸裙收进箱子里。
妈妈像个乖乖的布娃娃那样服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