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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再不是十多年前那个隔着一条马路大喊大叫的热情少女,更不是那个在两千人大会上叱咤风云的“梅匪”。北京几乎所有的沙龙都有她的关系。作为体改院的负责人之一,对于政治她仍像过去那么敏感。她常邀些她感兴趣的人来这个小沙龙聚会,三教九流,她都能应付裕如。她巧于安排,善于应对,能应付各种大的社交场合,驾驭各种复杂的局面。她常通过社交方式来搜集材料,获得信息,研究动态,把这些活的、她认为重要的资料记录在案后,有些交祝培明参考,有些她自己留下。这些自然是后来才知道的。而且祝培明一直感到她难以对付,这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经历。除红卫兵那一段外,也是插队——回城——上学,和这一代中的许多人一样。所不同的是,她更有头脑和洞察力。她不愿负任何具体责任,讨厌干那些琐碎的事务性工作,她喜欢抓大事,但绝不像那些喜欢揽权的人那般浅薄,招人讨厌。确切地说,她倾心于做幕后人。一个在幕后操纵各种暗钮的人,这一点,从她很小的时候便初露端倪了。她讲过一件小学时的事:大家选她当少先队大队主席,她说什么也不当,硬是组织一批人马把一个男孩子推上第一把交椅。结果那男孩成为她的傀儡,辅导员和队员的众矢之的。而她,却成为大家眼中最出色的队干部,而那个男孩也无比信服她——因为她有许多次为他排忧解难。
我猜她现在仍想充当这种角色。
她是那种聪明、精力都过剩,同时又懂得如何合理使用的人。政治不过是她关心的一个方面,她涉猎极广。上次哥哥到北京度假,就发现她正在搞各国文化、特别是东西方文化的比较。“狼想写一本书,一本有影响的、能确立她在中国地位的书。”哥哥悄悄告诉我。
而且,她还在学德文。她已精通英、俄两国文字。据哥哥说,她有一套独特的学习方法,从不肯花一丝多余的力气,把好钢全使在刀刃上,绝不像那种“抱窝鸡”式的傻女学生。她可以在期末大考的头天晚上和男同学们打上半夜桥牌,然后第二天又奇迹般地考个全班第一。她有条不紊地安排时间,应付着许多繁杂事物和社会活动,从不显得忙乱,而永远保持内心的闲暇和宁静。她每日必临一页字,绝不临那端丽秀雅的欧体和赵体,而十分偏爱颜真卿的“多宝塔”和怀素的狂草。前者的圆熟和后者的狂傲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然而在她这里却得到了最完美最自然的结合。
从少年时代起她就是我崇拜的偶像,今天我发现我的偶像结构更为复杂因而也更丰富、更成熟、更美丽、更令人神往,她偶中套偶,而且每一层都涂了特别的保护色。
忽地掠过一个想法,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和郗小雪不知在哪点上有点儿相通。她们两个如果认识会成为好朋友吗?
“菁菁真的长成大姑娘了呢。”她淡淡一笑,慢慢地吸着烟。她弹烟灰的动作很漂亮。
“走吧。”哥哥又说。
没想到梅姐姐真的要走了。手续已经全部办好了,只剩美国领事馆一道关了。她被美国耶鲁大学和纽约大学同时录取,研究经济管理。她选择了后者,理由是耶鲁大学贵族味儿太重,且费用高昂。哥哥叹道:“狼比以前更务实了。”可我知道他心里在佩服她。
这条爆炸性新闻使我父母沉默了三天。第四天一早妈妈便放出风来:“她去读硕士,叫我儿子干等两年哪?我早就料到这个事儿没有结果!——菁菁,你哥哥是怎么想的呀?”
瞧,不知从何时起我已变成哥哥的代理人了,妈妈和哥哥从不直接对话,需要通过我这个变速耦合放大器起某种传导作用。传导得不好,还要两头儿挨训。爸爸居然也说话了:“……那样的人怎么能够当妻子呢?像个女革命党嘛!”“爸爸,难道女革命党都是不能结婚的尼姑?”我扑哧一笑,见爸爸瞪起眼睛,便不敢再发一言。
“狼说出去之后拼命挣钱,争取两年之内把我办出去。”哥哥瓮声瓮气的,穿个松松垮垮的大背心儿,慢慢地摇着大蒲扇,那样子活像《茶馆》里的一个什么群众演员,“可我不希望将来人家作介绍的时候说:‘这是梅若行博士的丈夫。’那还有什么劲?”
哥哥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可他毕竟已经三十三了。他们这虽然罗曼蒂克却是马拉松式的恋爱已持续了十三年,还要持续下去。我发现哥哥的抬头纹变深了。
“真自私,只想着自己,不想想我儿子已经三十三了……”妈妈在厨房里唱歌似的念叨。
回京后我已和小雪通了两封信,引起妈妈的注意。我的信件、日记什么的从来瞒不了妈妈,她可以随意检查我和爸爸的东西(她从来不碰哥哥的,不知是不愿还是不敢)。妈妈头脑里没有“私人范畴”这个概念。我认认真真地向她讲述了小雪的一切(当然是隐恶扬善),她听后却无动于衷地笑笑:“菁菁,你该到谈恋爱的年龄了。”瞧,没想到哥哥和她在这一点上倒很默契。紧接着她又来了一句:“妈妈希望你在大学期间解决个人问题。”
我真后悔不该对她说什么。
很多年后我才悟到他们的话的确是有道理的。大约每个少女在恋爱前都有一段类似“同性恋”的时期,十几岁的女孩在青春萌动时对异性产生防范便转向同性去寻求感情寄托。可悲的是我的少女时代并没有这个过程,社会、家庭的禁欲说教使我心理晚熟。这一代人的心理生理年龄都推迟了,我当时经历的感情大概正是弥补少女时代的空白。
我羡慕梅姐姐——在她的人生中没有空白,即使在那个疯狂的时代。
梅姐姐临行前说了许多值得铭记的话。那是个烈日炎炎的中午,我收拾东西时发现了一个浅灰色印着“奔马”图案的小本,翻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的全是诗,而且都是当年天安门广场的那些诗。笔迹明显是两个人的,一个是哥哥的,再一个是挺拔秀劲,大概是梅姐姐的。
当年哥哥曾在天安门广场拍了许多照片,他自诩具有珍贵历史意义的,都被爸爸妈妈翻出来烧了。不知这小本以什么方式珍藏着竟保留至今。我记得上面留着梅姐姐的泪痕。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她哭,她流泪的时候眼里炯炯的光却没有熄灭。那时的天空真像是要塌了,可并没塌。天空还是永恒地存在,而天空下的一切都面目全非了。
我莫名其妙地冲动起来,跑去找她。
她在白家庄那里有间房,和父母分开住。她的房间很素净,几乎全是书。唯一的装饰,恐怕就是书架旁那盆铁树了,这是她去年到南方作经济考察带回来的,当时还送给我家一盆,小一些,不久就死了。她的这棵却长得很漂亮。
她正做饭,蛋炒饭和一碟青菜,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了。见我来了,又开了油焖笋和鲭鱼两听罐头,加了个番茄肉丝汤。
“你开罐头的技术可真够高的。”我惊奇地看着她娴熟运用罐头刀的那只手。
她爽然一笑:“是吗?这是因为别人总想着中国罐头难开,可我呢,总想着我开的就是中国罐头!”
她的话常常绵里藏针,可那一种明眸皓齿的样子却令人感到神清气爽。这大概正是她的魅力所在。
她把饭菜摆上桌,给我斟了杯果酒,自己来了一杯白的。
“梅姐姐,你为什么不结了婚再走?”我想象着她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奔波的样子。
“菁菁还是小孩子。”她莞尔一笑,“结不结婚不是一样?那么个小纸片片有什么用?世界上根本没有固定的契约……熊不这么认为吗?”
“当然哥哥也这么认为。可是……可是我觉得他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他已经三十三了……他有时候很爱发脾气,我是说……他的生活不正常。”
“都不正常。已经这样了有什么办法?赶个末班车吧。对三十多岁的人来说,事业比家庭更要紧。”她舀了碗汤喝。我不吭气。
“菁菁你是觉得我自私吧?你不懂。对于我们来说,失去的实在太多了。现在好不容易赶上这个时候,储备的力量一下子爆发出来,人生有几个三十多!熊有他的活法儿,我不干涉,可我也有自己的活法儿!”
饭后,她点燃一支烟,慢慢地吸着。我把那个印着奔马的小本递给她。
“这是熊让你给我的吗?”
我摇摇头,沉默了很久。她叼着烟一页页地翻着,那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我相信她没看见一个字。烟灰落在上面,她轻轻地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