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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怔了,想不到他会提这样的问题。我们俩的目光碰在一起,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很深,我想起“眼睛后面还有一只眼睛”这句话。
他笑了:“我来替你回答吧。因为我态度强硬,是吗?”他又低低地说了一句:“所有女孩子骨子里都有受虐倾向。”
我受惊了似的睁大眼睛望着他,他的目光忽然变得很柔和。
“我们到外面阳台去站一站好吗?”
他的态度仍然是那么强硬,没等我说“好”或“不好”就径直走出去。
星星很大很亮,好久没见到这样灿烂的北方星空了。这两年北京楼群蜂起,因此下面也是一片片灿烂的小星群。还有远方大饭店的彩色霓虹灯,银色带子一般的立交桥,被灯泡镶嵌缀成的门楼……在紫的夜空中,海市蜃楼般若隐若现。
“你看北京怎么样?变化大吗?”
“……大得难以想象。”
“这证明你想象力太差了。”他毫不客气地说,“……刚才你们没来的时候,有人提议搞三个公司:第一,科技实业公司,包括信息处理与技术转让;第二,外贸公司;第三,大型地下游乐场。”
“野心也太大了,经费来源怎么解决?”
“我可以搞到无息贷款。现在我面临的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
“……”
“我想‘网罗’一批有识之士。”他换了个姿势,面朝我,背靠阳台,右手撑在阳台的栏杆上,身子侧着,左腿微微屈起,“现在人的真面目越来越难识破。这是个新旧交替的时代,这种时代最容易鱼龙混杂。真想改革的有,投机的更有。怎么样?你能给我推荐一两个出色人物吗?”
见我不说话,他又补了一句:“你哥哥这个人就很有特点。”
“是的,他很有特点,可他不会加入你的麾下。”
他哈哈一笑:“那我也可以让贤嘛!”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你们两个不是一类人。”
“不是一类人,反而更好共事。”
我知道他仍没明白我的话,也就不说了。他看了我一眼,大概我也没明白他的话。
“那么你愿意加入我的麾下吗?”他半开玩笑地问,我知道他很认真。
“最近我打算从体改院拉出几个人来,成立一个专门研究农村经济改革的小组,定期到农村和边远地区考查,为决策人提供信息。……你有兴趣吗?”
“以后……也许会的。”我含糊地回答,纯粹是为了不让他不高兴。我知道自己根本搞不了经济,我没那个脑子。
“我需要的不仅仅是能力。”他像是看透了我在想什么,“首先是一种素质。我认为一种素质强于一百种后天的手段。”
我可不知道自己的素质怎么样。他究竟在我身上看到什么了?我看看那双深邃的眼睛,但愿这不是什么代用品。
乐声在我们身后悠然地回荡。空气很凉爽,有一点微微的风。我看见我的鬓发被风吹起来,像一朵蒲公英似的在鼻尖儿上绽开。柔和的月光勾出他侧影的轮廓。他的鼻梁很高也很直,中间凸起的部分被月光映得很亮,他那圈小胡子在空气里微微颤动。好一会儿,我们沉默着。
“能猜到我在想什么吗?”良久,他问我。
“看到这星空,你会感到自身的渺小,于是你很想把自己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宇宙生命中去……是吗?”
他笑着摇摇头。
“那么,你是把自己凌驾于宇宙星空之上,把人生看作是你自我完成的过程,是吗?”
他敏锐地看了我一眼:“也不是。……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说的前者,就是通过永恒宇宙吞没人生来实现自我超越,实现不朽;后者嘛,大概就是用‘我’来吞没宇宙,实现‘我’之永恒,是这样吗?……哦,这两种世界观都是曾经被我接收过的,可现在不是了……”他的小胡子在夜色中呈现金属般的质感。
“那么现在呢?”
“现在……说不上。旧的被打碎了,新的还没建立。”他笑眯眯地不动声色,可我感觉到他没有尽言。他大概是那种很严格的人,一种想法没有完善,他不会随随便便兜出来,更不会受情绪的左右。
天空发出一点幽幽的绿色,我忽然觉得天很像海,大概天和海都是一回事。假如站在天上看海,海也就变成了蓝的天,帆就成了一朵朵白云,鱼自然就是星星了,鱼也是发光的。
看得久了,满天的星星像是摇晃起来,像一个动荡的珠宝盒里互相碰撞着的钻石。银石滩的鱼此刻大概也这么无拘无束地互相碰撞着吧。难道海火便是它们撞击出来的绚丽的光?海洋深处一定住着个魔鬼,一个美丽的女妖,那诱惑使千千万万的海生物走入美的极致。
我是那种不严格的人。照我看,与其探讨那些高深理论,不如在这美丽的星空下冥思幻想。
“你们那里……有海火吗?”
我吓了一跳。冥冥中一定有什么在窥破我的心灵并拷问它,真奇怪,大概心灵也会像星星或者鱼那样经历各自的轨迹,在交叉点上便互相碰撞吧?
“你也听说过海火?”
“岂止是听说。”
“难道你见过?!”
“见过。”他淡淡地说。
我惊奇地望着他,那一圈富于表情的小胡子在夜色中像金属丝似的闪闪发亮。
“小时候,我和父亲乘船过渤海。那天夜里,无星无月,我有一种莫名的惧怕,早早就进舱睡了。半夜里,我忽然感觉到船身在猛烈地摇晃,我醒了,发现舱里很亮。父亲睡得很熟,我没叫醒他,一个人跑到后甲板。这时,我看到整个海面上像是铺着一层绿色的荧光,然后又变成一片银白,远方像是响着闷雷。海风吹来,涟漪变成千万朵银白的花,然后又转红,一团团火苗似的散开来,形成一个个十分奇妙的几何形图案,这时后甲板的人多起来,父亲找到我的时候,那些几何图案已经慢慢消失,持续了大约四十分钟时间。第一次,印象太深了。”
我听得呆了。只想象着黑暗中的一艘海轮缓缓行驶,海面正发生着奇异的变化。一个孩子,倚着甲板的栏杆,惊奇中又带着恐惧,看着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
“将来有机会我一定要上你们那儿去一趟,去看看海火。”
“也许看不见呢。”我不自信地小声咕哝了一句,他没听见。这时天蝎座上那颗大星“参宿二”发出暗红色的光芒,客厅里录音机停转了,一片静寂。
这静寂来得那么不合时宜,像是一扇门关闭了,我们突然被关在了另一个世界的外面。这种突然使刚才轻松自然的气氛有点尴尬。
他看了看表。
“你还有事吧?”我忽然变得很敏感。
他点点头,眼里含着笑。
“好久没度过这么好的晚上了,谢谢你。”他拉起我的手握了握。他的手温暖干燥,这样的手让人放心。
他走了,他掌心的温热还停留在我的指端。我把两只手慢慢握紧,似乎想抓住什么。
梅姐姐斜侧着身在慢慢地吸烟,哥哥背对着她。他们一定是吵过了。哥哥说:“走吧。”梅姐姐仍悠悠地吐着烟圈儿,地上乱扔着许多烟头儿。梅姐姐的发型变了,由两条小辫子变成了“王冠式”,秀丽的双眉下边,一双眼睛已学会不动声色地看人,光洁的大额头很宁静,没有一根线条会暴露她的内心世界,间或灿然地一笑,也带有一种不可捉摸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