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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不服也不行啊,人家法院判了——”那年轻媳妇已睡醒一觉,精精神神地整了整胸前的衣裳,两只手慢慢地揉着乳房。
“你不言语没人把你当哑巴卖喽!”老太太白她一眼,“不是吹,我姓杜的不交房钱还真能不交!他姓郗的有把儿在我手里哪——咳,算了吧,我六十多岁的人哪能跟她小孩子一般见识!再说她家如今只出不进,也可怜见!……谁叫他们当初吵吵轰轰,硬把个男人吵死了……”
老太太大概是久未和外人交谈,一开口便收不住,这时打发儿媳妇去做饭,压低嗓门儿继续说:“那男人也不是个东西,解放那么些年了,连个饭碗也端不稳,整天价坐吃山空,花天酒地的出去乱搞,老太太是大家子闺女,哪儿受过这个!成天价吵吵,闹得街坊四邻也不得安生!我早料到这么吵吵下去事儿不好,闹出人命来了不是!”
“小雪的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我被她说得迷迷瞪瞪的。
“嘿!提起这个你可是问着人了!”老太太眼里忽然冒出水汪汪的两道亮光,“都说是自杀,连派出所儿都给瞒哄过去了,可瞒不了我——”
“妈,该吃饭了——”儿媳妇在里面叫。
“闺女,在这儿凑合吃点儿?”见我摇头她也就没强留,一边颤巍巍地坐起来一边说:“他们家的那点子事儿没我不知道的,我这人心善,嘴严,有点儿事儿就爱替人瞒着——”
儿媳妇把饭端上来了,打卤面,上边儿有点儿鸡蛋青菜的臊子,也没让我,自己拿了另一碗坐到一边吃去了。我瞥一眼,发现她自己那一碗的比老太太这碗要多多了。老太太却并没注意,吃下两口面条更来了精神,前三皇后五帝地给我讲起郗家的历史,儿媳妇面无表情地吞着面条,不时向这边瞟上两眼,饭没吃完孩子就哇哇地哭上了,于是她就放下饭碗去哄孩子。
老太太一下子撑起身子,捂起半边嘴对我说:“那老爷子是被毒死的——”
我大大吃了一惊:“被谁?”
谁知那老太太手便乱摇:“快甭问了!说不得!说不得!……”
“您怎么知道?”
“这姑娘!知道就是知道呗!那年月乱,赶上他家老爷子不地道,被居委会给戴了顶‘坏分子’帽子,一块儿陪斗完了,老爷子回来就死了,说是自杀谁也信。当时还有口气,就闹哄哄地拉医院去了,可更稀奇的事儿还有哪——”
“什么?”
老婆子以更神秘的姿势低声说:“赶扔到太平间,老太太就回来了——火化也得排队呀,那年月死人多,得一拨一拨来——说了是第二天夜间火化,赶第三天老太太去领骨灰,愣没领来!火葬场说了,没这人儿!老太太又问医院,太平间的也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这就闹起来啦——闹了半天也没结果,最后火葬场的哄老太太,可老太太到底也不信那骨灰是老爷子的!打那会儿起老太太的眼可就直了——”
我感到后背一阵阵发麻。
“你不信是怎么着?”她跷起一根小指慢悠悠地挖着鼻孔,“实话告诉你,这都是后来老太太和他家保姆吵架吵出来的!截道墙,我什么听不见!”
“他家保姆?是阿圭吗?”
“就是那个鬼娘们儿,在这儿住十来年,跟我们说了超不过十句话。见天跟老太太吵,老爷子一死吵得更欢了,哟——当他家的邻居可不易!”
“老太太为什么不把她辞了呢?”
“嘿!大姑娘!郗家老太太是大小姐出身,连针都不会拿,离了那鬼娘们儿没法儿活!
“闹归闹,也闹惯了,那阿圭脾气不好是真的,可也真能干!家里外头给郗家撑着,还是她把小雪给带大的,老太太哪儿能就把她踹了!”喘了口气,老婆子又压低嗓子说:“老太太都四十了才落了这么个闺女,阿圭陪着回南边生的,从小就跟花骨朵儿似的俊!仨老的对她要星星不敢给月亮!这丫头也机灵,也争气,她爸死后她家还在这儿住了一年,那会儿可是穷得叮当响!那小丫头子才不点儿,就知道挣钱养家啦!街道工厂绣的出口的那些玻璃纱桌布,数她的活儿最绝!听说她后来又学会了裁剪,赚了不少钱,那俩娘们儿倒靠她养活,怕她怕的什么似的。我们西边儿的老邻居嘴不好,说小雪赚了他家的布,我说:嗨,这算什么。‘裁缝是你舅子,还得赚你一只袖子’哩!嘿嘿……”她干笑着看着我的脸色。
“难道她父亲死后靠她挣钱养家?”我心里实在吃惊,一个小姑娘——太不可思议了。“可不是?那俩儿倒也帮衬着,老太太那点儿家底子能卖的都卖啦,阿圭也是一手好绣活,可惜不会绣玻璃纱,就在家忙,有时候也帮人洗洗衣裳什么的!”她咽了口唾沫,眼睛突然一亮:“嘿!别瞧阿圭那娘们儿粗手大脚的,先时她来个妹子,长得可是水灵!活脱一个美人儿!”
“是阿圭的妹妹?”
“说是那么说,谁知是不是亲妹子!我瞅着不像!……反正也是南方海边儿上来的,看上去不过十八大九,就是那年……自然灾害嘛!小地方混不下去了,上京城来找饭辙来啦!
“到这儿住了些日子,老太太天天吵吵,生是给吵吵走了!……嗨哟,那闺女!……我活这么大岁数没见过这么俊的人,还爱唱,整天唱得满院子都听得见,我们听着挺好听,可南院儿的老师说她跑调儿!嘿!逗着哪!……不信你问问西边儿的,那也是老邻居!……”
她絮絮叨叨了一下午,直到黄昏时刻我才告辞。我发现人憋闷的时间长了总会想方设法找到宣泄口,并不管发泄的对象是谁。出门之后,我脑子里像被灌了一缸糨糊。夕阳的光照很白,看不清匆忙蹬车赶路的人们。忽然,我发现黄昏的光勾勒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哥哥!”我叫了他一声,“你怎么来了?”
他像平常那样慢吞吞地踱过来。
“转转,想看看广济寺。……这么些年了,变化还是不大。”他把双手插在裤兜里,声调沉郁。
“小雪家原先就住这儿,听说过吗?”我指指身后那个胡同。
他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我感觉他知道,他并不是专程来看广济寺的。
“今天陪狼办签证去了,很顺利。”他笑笑。
“哦——她什么时候走?”我的情绪一下子坏了。
“快了。”他挠了挠头,皮屑像细碎的纸末似的在黄昏的光中闪动。他抓起一根落发,看了看。“老了。”他说。
大概梅姐姐把他们迟暮的青春带走了,暮色中,我发现哥哥确是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返校的路上我和哥哥沉默不语。当火车停在那个肮脏的小站,扑鼻的海腥味儿把车厢淹没的时候,意外地,车窗外忽然亮起一个袅袅婷婷的影子。
“小雪!”我又惊又喜。
依然是那把鲜艳夺目的黄绸伞,气色可好多了,嘴唇在伞沿下弯成一道淡红的弧线。
茜红的裙摆湿了一小片,雪白的脚趾上淌着湿漉漉的水珠。外面在下雨,像开学第一天的那种细雨。
“你怎么知道我们坐这趟车到?”哥哥也有点儿吃惊。
没回答,只是那熟悉又久违了的嫣然一笑。
“走吧。”她递给我们每人一件雨衣,然后拎起那个最重的小箱子,走得飞快,快得连哥哥也赶不上她,真看不出来她竟有这么大力气。
走出了站台,我问:“有什么新闻吗?”
“新闻吗?没有,”她淡淡一笑,“只是咱班这学期又有好戏看了。”
气温渐渐降下来,海又变成了深邃的黛色。清晨到海滩来背外语单词的学生却不见少,这儿的空气着实比京城要新鲜多了。
唐放在暑假最后几天回了趟北京,回来后便像着了魔似的,整天处于歇斯底里的情绪中,开口便骂这儿的人个个是井蛙,北京的形势已热得灼人,这儿却仍然一片冰霜、蛮荒地带。他的崇拜者们也都热血沸腾。这两天袁敏见了我三句话不离“北京形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