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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石溪对雌性动物的书写很有表现力,纵观他的作品会发现,他的很多影响力甚大的作品大多数是写雌性动物的,准确说是写动物“母亲”的。“母性”成为他探视动物世界的一个非常主导的维度。这应该与生命的根性特征有关。“母亲”是任何动物生命的第一来源处。尤以哺乳类动物为代表,“母亲”不仅生育孩子,而且还哺乳喂养孩子,这使得母子间的感情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感情,它既表现为先天的本能,又浸透着后天间性交往的深化。正是这种伟大的感情,才使得世间的生命连绵不绝,得以延续发展。
与人类更为丰富多元的生活内容相比,动物的生活节奏与方式相对集中简单,觅食与繁衍后代在动物是最基本的生活目标。因此,就生命的“发生”与“发展”这个问题,在动物界应该比人类社会的表现更原始更纯粹。雌性动物在生育与繁衍后代,在扮演“母亲”角色这个问题上,很多时候较人类体现得更主动、更认真,更具有母性原始的本体性。人类文明的推进、女性现代意识的萌生、妇女解放浪潮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将女性的“母性”本性淹没了,遮盖了。以我国新时期以来的当代文学为例,在众多女性题材的作品中,我们很少能看到对“母性”问题的深入表现与思考。可是与此相对应的是,我们却在沈石溪的动物小说中看到了对“母性”问题的反复再现,甚至可以说它已经成为沈石溪创作的一个“母题”。这个现象非常值得我们深思,它不惟是对人类社会一个莫大的讽刺。
《红豺》是沈石溪近年来的新作,被誉为《狼王梦》的姊妹篇,和《狼王梦》类似,它也是表现“母性”问题的,不过有所区别的是,它跨越了两个生命物种。沈石溪写“狼”的作品很多,写“豺”的也很多,而且他对“豺”的艺术表现也很精彩。很有意思的是,《红豺》这部作品跨越了狼与豺两个物种,以“母子关系”为故事视点,生成了一部极具动物主体性内涵的优秀作品。
“动物行为学有一条定理:两个物种行为和习性越相近,关系就越紧张,争斗就越频繁。在野外,豺和狼由于体型大小比较接近,在大自然食物链中的排序也比较接近,都是以群体围攻和长途奔袭作为主要狩猎手段,都是以中小型食草动物作为捕食目标,彼此的行为和习性有很多相似之处。因此,这两种动物亘古以来就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对手。”[14]这是沈石溪写作狼和豺的故事的基本生物背景。狼与豺之间竞争的凶残、狠毒行为令人发指,且豺比狼更多了一份奸诈狡猾。就是这样两类势不两立的物种,一旦他们之间发生了某种“根性”的生命关系,竟然能推翻既有的残酷竞争对手的恒定模式,创造出和谐共存的生命奇迹。这是沈石溪在《红豺》一篇中想表达的主题,他依托的这个“根性”的可能关系依然是“母性”。
母豺火烧云的幼豺被大灰母狼残杀了,非常有戏剧性的是,它得以有机缘报复了大灰母狼,并且也残杀了它的一只幼狼,但是纯属意外地将大灰母狼的另一只幼狼黄毛小狼留在了身边,竟然三错两错成为了幼狼的奶娘。从此,母豺火烧云便逐渐陷入到了这样一种非正常形态的“豺—狼”母子关系中,进而彻底改变了自我的生命轨迹。在一次次面临生存的危机与自我生命转型的关键时期,狼女的存在都严重影响到了母豺的生活,每当母豺就要将狼女抛弃或杀死时,“母爱”的力量最终占据了上峰,它们就这样相依相伴着生活了下来,直至狼女又有了狼崽,为了保护她们母女的安全,母豺最终与猎狗同归于尽。
这真正是动物很伟大的对母爱的践行。母性的力量最终战胜丛林法则,创造出竞争物种间“互哺”的新生命关系,令人唏嘘不已。母豺一生丢失了自我作为“豺”的正常种群生活,将生命全部奉献于了对“幼狼”的成长培养,“母性”压抑替代了全部的生命本性,甚至包括最后的生命。从完整的“豺”的角度来说,母豺的命运是悲剧性的。它不被自我的同类理解,自身也经常处于选择的困惑与痛苦之中,但它又被本体的母性力量所控制,创造出了自我生命的另一种辉煌。
打破对立物种间稳定的关系模式,创造极具张力的新关系模式,并由此对撞生发出动物不同寻常的主体性内涵,是沈石溪构思很鲜明的一个特点。而生成新关系的主要途径之一便是“母子”关系的建构,这与动物生命存在基本的繁衍功能相关。《红奶羊》一篇的冲突性体现在“羊母”与“狼崽”的对立上。“羊性—母性—狼性”,三种动物的主体性复杂地纠结在母羊茜露儿身上,让它经历体验并获得了一般的红崖羊永远难以拥有的情感与思想深度。正是与狼的亲密接触,使它即便在后来回到羊群后也无法再作为“羊”坦然地生活。它的丈夫与爱子面对危难时临阵逃脱,缺乏挺身而出的高贵品质,这与狼正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作为羊它却站在“羊性”的对立面审视思考“羊性”的局限性,这使它痛苦万分。而曾经一度它发挥母性的本能对狼崽的哺育,也让它经历了巨大的情感冲突。但是狼崽作为“子”对其“母”的回报之恩,恰胜过最终它自己的亲生“羊”子的行为。“狼崽”巩固了它的“母性”,而“羊子”却结束了它的“母性”,这中间的反差颇耐人咀嚼反思。
关于丛林法则与母性情感,沈石溪反复进行了表现,这二者的本质内涵其实是对立的,但它们在动物世界中的存在应该是对立中的统一,二者缺一不可。《象母怨》这篇对此有非常辩证的思考,同时它提出的也是动物世界中雄性与雌性生命的特质与功能问题。戛尔邦象群和戛尔芒象群为了领土争夺经历了血战,最后两个象群所有的成年公象都死绝了。母象嫫婉力挽狂澜,以雌象的善良与爱心赢得了两个象群的爱戴,终于合二为一,两个象群得以保全生存了下来。嫫婉创造了象群有史以来的和平景象,原来的杀戮与战争再也不复存在了。但是母象哺育下的小公象们一天天长大了,雄性世界的力量对抗再一次拉开了帷幕。嫫婉再努力都无济于事,哪怕它亲手将自己的儿子推下悬崖……“母性”创造了世界,但它却难以一统天下,动物世界需要残酷的丛林法则。没有竞争,没有对抗,生命世界如一潭死水,它的全部活力会被“平静”一点点销蚀,正如沈石溪在作品中清晰表达的,“生命在激烈的角逐中放射出异彩”。母象嫫婉的悲剧是因为它坚决地抵抗雄性的争斗,可是这种抵抗是无力的,只要两性世界存在,“母性”的价值维度便永远是有限的。
对自我物种生命力的有限性的反抗是造成动物悲剧命运的另一主导原因。沈石溪在《疯羊血顶儿》一篇中,对这一现象也有非常深度的再现。盘羊血顶儿一出生便经历了母亲被狼残杀的惨状,“它既看到了弱肉强食的无情与残酷,也看到了在一颗爱心的照耀下弱者的坚毅与刚强;既看到了雄性的丑陋与卑鄙,也看到了母性的崇高与伟大。”[15]这一深刻的刺激使它发誓要为母亲报仇,它成为了盘羊中的另类。它的努力确实没有白费,它创造了盘羊这一种群生命的奇迹,成为了世界上不怕狼的羊,敢杀狼的羊。但是它违背了盘羊这一种群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所形成的生命规则,它的行径危害到了种群的生存利益,差点儿让整个种群灭绝。等待血顶儿的,只有它个体生命的灭亡……
从动物生存悖论的多个角度,沈石溪对动物主体性及其悲剧命运进行了再现,笔者此处论述的只是其中的部分。仅以这些向度,我们已经看到了沈石溪笔下动物文学世界精神价值的丰富性。
三、叙述视角:人与动物的距离
“谁来叙述、如何叙述动物”恐怕是沈石溪写作动物文学面临的最大艺术难点。因为动物文学始终是“人”写出来的,而写作对象毕竟与人有着巨大的差异,但是人与动物却也有着作为“生命”存在的根性的一致性。动物自己不能用语言文字书写自己,但是它们却在表现着丰富的行为现象,人只能透过这些现象努力用人的语言文字再现动物。写作动物文学应该具备一些基本的前提条件——人对动物世界相当的熟悉,人能够认识理解动物,并与动物进行自如的沟通与对话。或者说,作家能做到打通动物与人之间存在的固有屏障,能自由出入于这两个生命世界。选择谁来叙述动物不仅仅是个技术层面的问题,它直接暗含着作家对动物的基本认知与价值判断。沈石溪在30多年的动物文学写作生涯中,在“叙述”层面上的艺术探索一直是自觉的,不同叙述视角叙述方法的选择从多个面向丰富了他对动物世界的艺术认知。
沈石溪的第一篇动物小说写于1979年,[16]就是《象群迁徙的时候》。这篇小说与动物相关,但其实其创作动因却是一个老象奴,一位为土司养了半辈子大象,能和大象自如交流的老人。这篇作品写的是这位老人如何在象群迁徙的危急关头扭转局面的故事。这篇作品是第三人称的全知视角,全息观照人与象群碰撞的过程,叙述的最终重心在老象奴与其早年放跑了的大象的再度重逢。小说的灵魂也在人与动物间珍贵的情感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