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余手里拿着弓尺,扬手就朝发坨打来。有慧阿娘转身护着发坨,弓尺打在她身上,啪地断了。有余阿娘跑出来,骂她男人家:“你只晓得打人!生儿养女,你没有痛过!你要打从我打起,都是我生得不好!”
发坨躲在慧叔母身子前面辩解:“我没有说!”
巧儿说:“就说了!”
强坨也说:“他发誓愿,说不敢去蛤蟆潭就是……”强坨话没说完,被他娘扇了一巴掌。强坨打哭了,嘴里咿里哇啦不晓得嚷着什么话。有余阿娘过来拉发坨,嘴里嚷着:“蛤蟆潭你也敢去,那里有无底洞,有乌龟精,你是不要命了啊!”发坨怕妈妈也会打人,躲在慧叔母怀里不肯出来。
秋玉婆正好路过,站在那里看把戏。她见有余护着强坨,他的阿娘护着发坨,就说:“侄儿侄儿也是儿,手板手心都是肉。余公公疼侄儿比亲儿子还疼,明理的人就是这样的。漫水哪个不讲余公公好?他是对人家的人比对自家的人好,明理啊!”
一听就是双双话,有余阿娘对她说:“秋玉婆,你是老鼠子偷盐吃,嘴巴咸啊!我屋的事,你莫管!”
秋玉婆说:“我哪管得了?又不是打我的儿!我的儿我是舍不得打,我养的狗都舍不得打!人也好,狗也好,我只认亲的,不认野的!”
有慧阿娘拉着发坨往屋里去,回头又喊儿子强坨:“你进自己屋去!人有屋,狗有窝,莫在外头乱叫!”
秋玉婆一听,叫了起来:“慧娘娘,你双哪个?”
有余阿娘晓得慧老弟母不会相骂,立马接过腔去:“秋玉婆,她骂自己儿子,你管得宽啊!”
秋玉婆更是起了高腔,朝有余阿娘拍手跺脚的:“我讲她,你也帮腔?晓得你俩共穿一条裤子!你们样样都是打伙的,屋打伙住,儿打伙养!你屋是共产主义哩,样样共哩!”
有慧蹲在屋前,本来半句话不讲。女人相骂,就让女人骂去。男人插手女人的事,漫水人是会笑话的。可听秋玉婆说得太难听了,他虎地站了起来,径直朝秋玉婆扑去。早围了很多看热闹的,忙拉住有慧说:“动不得手,动手就要出大事。”
这时候,绿干部从屋里出来,说秋玉婆:“你刚才说啥来着?你诬蔑共产主义!”
秋玉婆没想到绿干部会在这里,反而得了理似的,说:“你是县里干部,你评评理!我哪句话错了?有余树屋,有慧天天帮忙拉锯;有慧养儿,有余是帮了忙的。换工抓背,都是活雷锋,我是讲好话!有慧屋里来了个城里专门搞网绊的女干部,我从没讲过半句怪话。”
绿干部突然面上铁青,头往秋玉婆冲着,鼓起眼睛,骂道:“我操你妈!”
秋玉婆被骂懵了,绿干部怎么会骂娘呢?她怕干部是有名的,不晓得自己犯了好大的事,掉头就想跑开。四周立了很多人,她就像被围猎的野兽,冲开一个口子跑了。
小刘担水回来,一声不响进屋了。她听见了秋玉婆的话,走过的时候头埋得很低。有慧阿娘立在门口喊:“吃饭了!”
有余阿娘过来喊发坨,有慧阿娘说:“伢儿不晓得事,嫂嫂莫骂他了。”
有慧屋吃饭时,不见小刘上桌。绿干部从小刘屋里出来,说:“她不想吃,我们吃吧。”
吃过中饭,有余蹲在地上抽了会儿烟,又嘭嗵嘭嗵做屋架子去了。天气有些闷热,强坨早没事了,他和巧儿并排坐在门槛上,扯着喉咙高声喊着:“布谷布谷送风来哪,嗬——嗬——”伢儿们相信只要这么叫喊几声,就会起风。
生产队长的哨子响了:“出工了,栽油菜!”九油十麦,阴历九月,正是栽油菜的时候。有慧阿娘站在小刘门外喊:“小刘,你快吃点东西吧,你有低血糖,饿不得。”
小刘开了门,眼睛又红又肿,说:“慧姐姐,我这样子见不得人,下午你帮我请个假。”
有慧阿娘晓得绿干部在里面,就说:“我帮你请假,你两口子好好讲讲话,莫吵。”
夜里,铁炮到有余屋赔礼。他的辈分更小,依漫水的叫法,他叫有余太太,叫有余阿娘太婆。他说:“日里的事,我听人讲了。我娘她嘴巴讨嫌,漫水人都晓得。太太和太婆莫把她放在心上。”
有余说:“我是个直肠子,话说了就说了。说了你娘几句重话,你也莫放在心上。”
有余阿娘说:“铁炮,你还要去给慧太婆赔个礼,慧太婆你是晓得的,漫水人哪个在她手上没有恩?”
铁炮忙说:“我就去,我就去。我这个娘,讲也讲不变,骂也骂不变。六十多岁的人了,看她哪日到头!”
绿干部到漫水不久,小刘就回城里去了。出门前,小刘在屋里拉着有慧阿娘手,流着眼泪说了半天话:“慧姐姐,十多个月,不是你,我熬不过来!你慧哥,你余哥,你余嫂,都是漫水最好的人。”
小刘走后没几日,有余就要树屋架子了。已到初冬,油菜长得尺把高,麦子长得手指长。大清早,薄薄的雾气中,刚刚出来的太阳,就像锅里蒸熟的鸡蛋黄。落了一夜的白霜,贴地的草木上都像撒了一层石灰。
吃过早饭,有余屋坪前面来了许多男人。有余阿娘特意买了纸烟,笑眯眯地散给大家。有的接了烟马上点燃,有的接过烟夹在耳根上。六封屋架子已摆在屋场上,立屋柱的塽墩岩整整齐齐,像挨地摆着的石鼓。有人留意到了,说:“余叔,你没声没气的,就在哪里搞来这么好的塽墩岩?”有余开玩笑说:“菩萨送了一个梦,告诉我哪里有现成的塽墩岩,我昨日取回来的。”原来是前几年,有余去山里帮人家树屋,主人家是个岩匠师傅。有余就不收岩匠工钱,岩匠就打了塽墩岩送来。有人说到塽墩岩,大家都来看,都说塽墩岩好,岩料好,打得好,抵得过去财主家的。
巧儿在大人中间钻来钻去,她娘喊道:“巧儿,莫疯!要树屋架子了,打着了不得了!”巧儿挨了骂,就跑到有慧屋坪前,邀几个女儿家踢房子。巧儿手脚麻利,捡了一块瓦片,几下就把房子画好了。巧儿正踢得上劲,听得大人们一声高喊,她回头望去,她屋的屋架子已树起来了。女儿家们都不踢房子了,立着不动看热闹。有个女儿家问:“巧儿,你是哪间房?”巧儿说:“我爹说,等长大了,旺哥把左边这头,他是大房。发哥把右边这头,他是二房。”女儿家又问:“你呢?”又有女儿家就开玩笑,说:“巧儿就嫁人了,回娘屋住偏厦。”巧儿晓得这不是好话,女儿家们就追打起来。
屋架子树好了,掐准了时辰抛梁。有余怕人讲他迷信,偷偷请风水先生看了时辰,只闷在肚子不讲出来。众人心上都有数,嘴上也都不说。梁早准备好了,是一根樟木梁。看女要看娘,看屋要看梁。梁要选好木料,要粗大,要直。漫水这地方,选根大樟木做梁,众人看着都眼红。梁中间包着红布,红布上钉着铜镜和古钱。古钱容易找到,铜镜很难有了,多用玻璃镜代替。有余屋这块铜镜是旧屋梁上取下来,重新磨得亮光亮光的。
有余看看日头,晓得时辰到了。梁的两头套了新棕绳,一声喊:“起!”两头立在屋架上的壮汉齐手动作,把梁平平正正地吊上去。梁刚安放妥贴,铁炮就杀了雄鸡,朝梁上抛过去。炮仗就响起来了,在场的人都齐声高喊:“好的!好的!好的!”
依规矩,抛梁的雄鸡是要送给木匠师傅的。有余是自己修屋,雄鸡就不用送人。铁炮就开玩笑:“余太太,你是肥水不落外人田啊!”有余阿娘笑着接腔:“做事的,看热闹的,都来吃中饭!鸡肉大家吃,鸡汤大家喝!山上打野猪,见者有份!”
盖好了瓦,屋样子就出来了。屋两头的瓦角朝天翘起,没人不夸有余的手艺:“漫水第一,漫水第一!’
看有余装壁板,成了男人们的娱乐。从没见过哪个先做好门窗和壁板,再来树屋架子。看了几天,他们信服有余了,果然比别人修屋快。有余说:“我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就先把门窗和壁板预备好。只要屋架子一立,瓦一盖,我有空就做,不急不慌。”
天气越来越冷,堂屋壁板还没装好,就在中间烧了一堆大火。每日都有人在堂屋里烤火,摆龙门阵。有个落雨天,队上没有出工,有慧阿娘也坐到火堆边上纳鞋底。她问有余:“余哥,你柱子上写的是什么?像道士画符,我是认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