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有慧阿娘有件医生穿的白褂子,一年四季都白得刺眼睛。平日,白褂子叠得整整齐齐,拿干净布另外包着,放在药箱子上面。有事了,她一手拿着白褂子,一手背着药箱子,飞跑着出门。到了病人屋里,麻利地穿上白褂子,戴上口罩。病人就只看得见她的眼睛和眉毛。她的眼睛很大很亮,眉毛细长细长的像柳叶。她把脉的时候就低着头,病人又看见她的耳朵。她的耳朵粉粉的,像冬瓜上结着薄薄一层绒毛。看完病,打完针,她取下口罩,撩一撩并没弄乱的头发,笑眯眯地说几句安慰的话。这时候,若是夜里,幽暗的灯光下,有慧阿娘就像传说中的夜明珠。若是白天,日头从窗户照进来,她的脸上好像散发着奶白色的光。
白褂子慢慢发黄,强坨就有十岁多了。这年春上,有一日,有慧阿娘背着药箱子刚要出门,公社干部跟在大队书记后面进屋了。有慧阿娘招呼说:“稀客啊,有事?”大队书记说:“你急吗?不急就说个事。”原来,县里有个女干部,犯了错误,放到漫水来改造。想来想去,住在有慧屋合适。公社干部说:“我们晓得你,你有文化,人又好,教育女同志,你很合适。”有慧阿娘说:“安排了,我就服从。”大队书记说:“你要不要同有慧商量?”有慧阿娘说:“他是个直人,没事的。”有余屋前堆了很多杉木,公社干部问:“修新屋吗?”有慧阿娘说:“隔壁余哥屋的,他屋要树新屋了。”
第二天,漫水来了个女干部。引女干部来的还是那个公社干部,他像领贵客进屋似的,望着有慧阿娘说:“慧大姐,人我给你引来了。她姓刘,你叫她小刘就是了。麻烦你啊。”公社干部中饭都没吃,说完话就走了。
小刘立不是,坐不是的。有慧阿娘说:“小刘同志,我屋随便,只有我男人家,儿子强坨。你随便啊。”
有慧阿娘早给小刘预备了房间,领她进去,说:“乡里条件不比你城里,屋里到处稀烂的。也还算干净,你将就着住吧。”
小刘放下行李,跑到厨房取了水桶,问:“慧大姐,井在哪里?我去担水。”
有慧阿娘去抢水桶,说:“不要你担水,屋里有男人,哪要你担水!”
小刘死活要去担水,有慧阿娘抢了半天,只得由她去了。乡下人看城里女人,头一个就是白不白。小刘担水从村子里走过,路上就净是看热闹的人。
“长得白哩,像个白冬瓜!”
“白是白,比不上有慧阿娘白。”
“好看是好看,也比不上有慧阿娘。”
“她犯什么错误?”
“听说是男女关系。”
有个叫秋玉婆的女人说:“搞网绊!”
漫水人说男女私通,叫做搞网绊。谁和谁私通了,就说他们网起了。有慧阿娘见小刘后面有人指指点点,她耳朵根子就发热。好像人家说的不是小刘,说的是她自己。夜里,有慧阿娘去有余屋。有余正在中堂做木匠,晓得有慧阿娘有话说,就放下手里的斧头。有慧阿娘说:“余哥,小刘住在我屋,我就要管她。她哪怕犯天大错误,也是来改造的。有人背后说她,不好。”有余阿娘也在中堂忙着,把劈下的木片打成捆,旺坨和发坨给妈妈做帮手。有余阿娘听见是讲大人的事,就说:“你两弟兄进去,早把作业做了。”
强坨喜欢在巧儿屋做作业,他俩同班同学,都上小学三年级。强坨在隔壁偷听到了大人的话,跑出来问:“什么是搞男女关系呀?”
有余扬手轻轻拍了强坨屁股,说:“大人说话,不准听!”
有余阿娘笑笑,说:“一个女的,听男的说,我想去睡觉。女的也说,我也去睡觉。他们俩,就是搞男女关系。”
巧儿也跑了出来,说:“妈妈,我刚才说,作业做完了,我要睡觉了。强坨说,我也要睡觉了。我俩也是搞男女关系呀?”
有余笑得眼泪水都出来了,一把拉过巧儿,说:“你乱讲,爸爸打烂你的屁股!快去睡觉了!”
强坨缠着要跟妈妈一起回去,叫他妈妈赶走了。有余说:“我明天去说说。最喜欢嚼舌的是秋玉婆,她不起头说,人家不会说的。”
有余阿娘说:“秋玉婆嘴巴最烂,你是不好说她的,我去说。”
有慧阿娘走了,有余对自己阿娘说:“你嘴巴笨,说不过秋玉婆。我不怕,我去说。”
有余阿娘说:“我要你不要去说!”
有余听着有些怪,说:“我还怕她?”
有余阿娘把头偏向一边,说:“你不怕,我怕!”
有余说:“你怕,那你还争着去说?”
有余阿娘说:“她要乱说让她说去,说出麻烦了有干部管!”
有余生气了,说:“你说的什么话?一个女人家,到漫水来改造,已经是落难的人了。听人家在背后乱说,我们不管?我说,你就没有慧老弟母晓得事!”
有余阿娘也来了气,高着嗓子说:“我是没有她晓得事!有她晓得事,也不用秋玉婆在背后说她了!”
“秋玉婆说什么了?慧老弟母有她说的地方吗?那年她自己害病害成那样,不是慧老弟母救她,她早到阎王爷那里去了!”有余嗓子也高了。
有余阿娘说:“你朝我叫什么?秋玉婆哪个跟她有仇?她哪个的烂话不说?”
两口子吵半天,有余阿娘就是没点破那层纸。原来,秋玉婆在外头说,强坨是有余的种。有余也听出来了,只是装糊涂。他晓得话说穿了,不好收场。又怕两口子为这事吵起来,传到慧老弟母耳朵里就不好了。
有余不作声了,闷头想了会儿,说:“放心,我不会无缘无故找她去说,我自有办法。”
有慧阿娘睡觉前,先去小刘房里看看。小刘正摊开本子写字,望见有慧阿娘进屋了,忙招呼道:“慧大姐,你坐啊。”
有慧阿娘说:“日子是春上了,夜里还是有些冷。你被子太薄了。”
小刘说:“我盖惯了,不冷。慧姐姐,我其实比你大。”
有慧阿娘望望小刘,说:“你城里人,天晴在阴处,落雨在干处,就是年轻些。乡里人看城里人,个个都漂亮!”
小刘笑笑,说:“慧姐姐其实比城里人还漂亮!城里人漂亮是穿衣服穿出来的,乡里人漂亮是天生的。慧姐姐是天生的漂亮女人。”
有慧阿娘红了脸,说:“小刘你说到哪里去了,乡里人哪敢同城里人比!”
小刘问:“慧姐姐,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啊!”
有慧阿娘说:“我也不晓得自己到底是哪里人。我很小就流落在外,就像水上的浮萍,不晓得哪股风把我吹到漫水来了。”
“你说的也是漫水土话,你的腔调是外地人的,有些字音还是北方话。”小刘好像要从有慧阿娘的口音里替人家找到故乡。她一声不响看了有慧阿娘一会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慧姐姐也是个苦命人!”
有慧阿娘也跟着她叹了一口气,反过来安慰小刘似的笑笑。有慧阿娘不经意瞟了一眼桌上的本子,赶忙把目光移开了。
小刘问:“慧姐姐,你认得字?”
有慧阿娘说:“哪敢在你们干部面前说认得字!我认得报纸上的字,晓得不讲反动话。我认得药瓶子上的字,晓得不用错了药。”
小刘合上本子,说:“慧姐姐,你晓得我犯的什么错误吗?”
有慧阿娘倒不好意思了,眼睛朝旁边向着,说:“不管什么错误,改造就行了。”
小刘叹气说:“明天要出工,我哪有面子见人!”
有慧阿娘说:“世上哪个人敢保证自己是干净的!你相信,乡里人多半老实,不敢当面不给人面子。你做事做人好好的,日久见人心,没人敢欺负你!”
“我是自己这关过不了。”小刘说着就哭起来了。
有慧阿娘拉了小刘的手,说:“你莫哭,哪个敢保自己一世百事都顺?你是一时不顺,改造好了回去,照旧是我们的领导。你明天跟着我去出工,你只贴身跟在我后面,我替你给人家打招呼,告诉你认识人。人都熟了,你就晓得乡里人蛮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