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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水》作品阅读(14)

//m.zimplifyit.com 2013年11月05日10:09 来源:王跃文

  早早就有人家上门来请:“余公公,你一个人难得弄,年就在我家过吧。”余公公总是一句话:“年还是在自家过。俗话说,叫花子都有个年。”强坨来请,余公公就改了口。强坨说:“余伯爷,老娘说,我两家一起过年算了。”余公公问:“你娘的主意,还是你的主意?”强坨从没这么灵泛过,居然问道:“是我娘的主意又如何呢?是我的主意又如何呢?”余公公笑道:“你娘的主意,我乐意去。我同你爹娘做了一世兄弟,就是一屋人。你的主意,我也乐意去,算是你有孝心。我一世待你,不比旺坨、发坨差。”强坨就说:“伯爷,是我和娘两个人的主意!”余公公就答应了,又说:“给我做道菜。”强坨问:“什么菜?”余公公说:“你娘喜欢吃枞菌,做道枞菌炒腊肉。”强坨笑得颤,说:“余伯爷,寒冬腊月,哪里来的枞菌?”余公公笑道:“我说有,就有!”余公公起身,从里屋提了个袋子出来,说:“我备了干枞菌,专门留着过年的,你拿去泡了。你先不告诉娘,等泡香了,看她还听得到枞菌香不。”

  年三十是个大晴天,日头晒得屋前屋后的桔树叶闪闪发亮。漫水人的年饭弄得早,中午边上就听得家家腊肉香了。余公公的黑狗,慧娘娘的黄狗,叫日头一晒,叫腊肉一熏,变得无比慵懒,长长地打着哈欠。

  慧娘娘说:“余哥,今天我不动手,你也不动手,信强坨弄去。弄得再好,就是龙肉,你我也只吃得那多了。”

  余公公就信慧娘娘的,两个老人坐在地场坪晒日头。闲坐没事,余公公就吹笛子。他新学了几首曲子,不再窜来窜去了。慧娘娘听得享受,脚在地上轻轻地点着。黑狗和黄狗趴在地上,好像也在听笛子。

  若依漫水风俗,过年必要炖财头肉。猪头熏得腊黄,年三十炖着吃,叫做吃财头肉。财头煮好之后,先拿供盘托着敬家神。所谓家神,就是逝去的先人。虔诚的人家还会扛着供盘上山,依着先人的辈分挨个儿上坟。不太讲究的,就在中堂屋摆上供桌,燃上香蜡纸钱,望山遥祭。

  余公公和慧娘娘年纪都大了,不再上山敬家神。强坨是要煮财头肉的,余公公不让他煮,说:“两个老的,一个少的,吃不完。你只选一块好猪腿肉煮了,一样的过年。”强坨煮好了猪腿肉,过来说:“老娘,余伯爷,烧年纸了。”慧娘娘说:“一副祭肉,余伯爷屋先烧年纸。”强坨听了,端着供盘就往余公公屋去。余公公喊住强坨,说:“莫烦琐了!你屋和我屋,一个祖宗的。就放在你屋中堂烧,我来作个揖就是了。”慧娘娘忙说:“端到余伯爷屋里去,我两娘儿去余伯爷屋里作揖。”

  敬过家神回来,慧娘娘突然站住,说:“余哥,你说怪不怪?我怎么听到枞菌香呢?我怕是有毛病了!”

  强坨望望余公公,笑了起来。余公公也望着强坨笑,说:“你娘是个老怪物,鼻孔还这么尖!我是鼻孔不行了,香臭都听不见。”

  慧娘娘问:“真是枞菌呀?寒冬腊月哪来枞菌呢?”

  余公公笑着不作声,强坨说:“余伯爷晓得你喜欢吃枞菌,专门干了留着过年。刚泡开,我看了,乌的,下半年的枞菌!”

  漫水山上每年长两届枞菌,阴历四五月间长红枞菌,九十月间长乌枞菌。乌枞菌比红枞菌更好吃。慧娘娘笑出了眼泪水,说:“你余伯爷像土地公公,哪里长什么只有他清楚。年轻时,我们都上山捡枞菌,哪个都捡不赢他。”

  吃团年饭时,日头还在西边山上。余公公拿来一瓶茅台,说:“强坨,再好的酒,我都不敢喝了。你喝老酒,我和你娘喝糟酒酿。”两条狗站在门口,偏着脑袋望着。余公公说:“哦,忘记它们俩了!”强坨就去取了狗钵子,往钵子里放了饭和肉。黑狗和黄狗虽是母子,平日吃食是要打架的。今日它俩好像晓得是过年了,也相安无事地吃着团年饭。

  正月初一,余公公早早地醒来,细心听外面的鸟叫。他听到喜鹊叫,心上就宽了。今年是个好年成。他怕听到麻雀叫,麻雀叫就是灾年。起了床,推开门,就望见慧娘娘在她自家门口,朝他拱手作揖:“余老大,拜年拜年!你早上听到什么鸟叫?”余公公说:“喜鹊叫,风调雨顺!”慧娘娘笑眯眯的,说:“我也听到喜鹊叫了,大丰年。今年要是还落场雪,那就圆满了。”

  余公公刚吃过早饭,他儿女的朋友上门来拜年。昨天夜里,儿女们都打了电话拜年,又告诉老爹哪个会到屋里来。他们都是儿女们的朋友,一年只见一次面,余公公记不住。那些年轻人也有糊涂的,记不清余娘娘早已过世,会把慧娘娘误作余娘娘,往她手里塞红包。慧娘娘丢了红包,忙往自家屋里跑。正月初那几日,慧娘娘听见汽车喇叭叫,就赶忙从余公公屋出去。村里人不晓得来的是什么人,只暗暗数着上门的小车,十分羡慕地议论:“来了十几辆车,比去年还多!”

  正月初三,余公公醒来,看见窗户纸亮晃晃的。心上想,未必落雪了?起床推门一看,果然是落雪了。地上厚厚的铺了一层雪,天上的雪还是棉絮样的飞。他出门就喊慧娘娘:“老弟母,你是神仙啊!”慧娘娘听见了,站在门口说:“余哥吃早饭了吗?没吃就莫自己弄了,到我屋来吃算了。”余公公爽快地答应了,说:“我洗了脸就来。”

  漫水正月初三开始舞龙灯,叫作出灯。今天落了雪,男女老少都莫名地兴奋。舞龙灯的人格外起劲,说话都高声大气。他们白天要先试试锣鼓,敲得家家户户门窗发颤。伢儿们踩高脚,放炮仗,满村子疯。女儿家踢毽子,小辫子在后脑壳上一跳一跳的。村里都是同宗,祖上分五房发脉。龙灯必定从大房舞起,依次二房、三房、四房、满房。千百年的规矩,从来没有变过。先舞过自己村里,再舞到外村去。可以外村来请,也可以自己下帖子去。不论外村来请,还是下帖子去,礼数都极是周到。外村会有头人挨户报信,晚上家家都得留人。龙灯来时,全村热闹喧天。过去接龙灯,只需打发糍粑,如今需奉上红包礼金。也都不太过分,只是图个吉庆。家有喜事的,龙灯会在你地场坪多闹几下,多打发几个礼钱就是了。

  龙灯越舞得远,村子的名声越大,村里人越有面子。余公公年轻时是村里舞龙灯的头人,远近十乡八里都会来漫水接龙灯。过了六十岁,余公公不再舞龙灯了。他说:“人都要老的,不要讨人嫌。年轻人本事大,龙灯会舞得更好。”余公公看龙灯的兴趣却不减,村里舞龙灯他会跟着看,十三收灯他会去河边送。

  正月十三,晃眼就到了。雪早融得干干净净,天也晴了好几日,地上很干爽。龙灯舞得再远,正月十三必要回到村里。吃晚饭时,余公公问慧娘娘:“去蛤蟆潭收灯,你去吗?”慧娘娘说:“我夜里眼睛不好,身上也不太自在,不去。你也莫去,路不好走。”

  余公公嘿嘿笑着,夜里仍是去了。正月十三更有趣俗,即是家家户户的菜园子,你都可以去偷他的菜吃。遭偷的人家绝不会叫骂。小伢儿喜欢这个游戏,偷人家的白菜、罗卜煮糍粑吃。小伢儿在地里偷菜,大人们在河边送龙。村里人敲锣打鼓,把龙灯送到蛤蟆潭边。点上香,烧上纸,放起炮仗,一把火把龙灯点燃。众人齐声高喊:“好的!好的!好的!”火光冲天,龙入东海了。望着最后一串火苗熄灭,总会有人说:“唉,又要等明年了!”

  回村的路上,年轻人也有童心未改的,就顺路偷菜去了。路上的人越来越少,有人过来问:“余公公,看得见吗?”余公公说:“看得见,你莫管我。今夜月亮好,地上尽是银子。”余公公故意落在后面,耳旁慢慢就清静了。耳旁越清静,地上越明亮。慧娘娘鼻孔、耳朵都好,就是眼睛有些花。余公公眼睛、耳朵都好,就是鼻孔听不清味道了。小气的怕人家夜里偷菜,白天会往菜地泼大粪。今晚清冷澄明的夜气中,必弥散着一股臭味。余公公心想,鼻子不行了也有好处,只看得见月光,听不见臭气。

  强坨在半路上接了余公公,说:“老娘打发我到你屋里看了几次,怕你出事了。”余公公笑道:“我哪那么容易出事?你娘就爱操心!”回到屋门口,两条狗窜得老高。慧娘娘站在自家门口,说:“我听得狗都叫清寂了,晓得人都回来了,你还没有回来。我怕你是偷菜去了哩!”余公公哈哈笑了起来,说:“我还偷得菜,那就好了。”

  余公公进屋,门咿呀关上了。整个漫水村,只有余公公屋的门咿呀响,别人屋的门都没有咿呀声了。余公公洗了把脸,上床睡下。想起从前,鸡叫三遍过后,家家户户的门就咿呀地响起来。心细的人听得出哪个屋里的门先响,那是户勤快人家。又想栀子花、茉莉花的气味慧娘娘不爱听,明年剁掉算了。多栽些樱花和石榴,好看。石榴多籽,吉祥。又想起屋后的龙头杠,明天得抹抹灰了。

  第二天一早,余公公不忙着做早饭吃,想先去屋后抹龙头杠。他才走到屋栋头,就望见棕蓑衣掉在地上。心想昨夜没刮大风呀?未必是小伢儿顽皮?走到屋后一看,余公公双眼发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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