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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水》作品阅读(12)

//m.zimplifyit.com 2013年11月05日10:09 来源:王跃文

  有余就不作声了,匆匆吃过早饭,又去割老屋。没事的就到有余这里看热闹,陪他说说闲话。有人说:“秋玉婆冤枉话讲多了,死了雷公老儿还打掉她的下巴。”

  有余说:“死者为尊,话就不要这么说了。”

  “上山那天,丧伕们只怕要整人的。”

  有余又说:“铁炮是个孝顺儿,整他做什么呢?”

  “整秋玉婆。”

  有余刨得刨花四射,说:“你们听我一句劝,死人安心,活人才安心。好好的送上山,莫坏了人家的事。”

  三道士看了冬月二十五的日子,老屋就只能漆一道了。冬天,漆本来就干得慢。有余只得把底子灰刮得更细致些,秋玉婆的老屋只漆一道也油黑发亮。

  出殡那日,地上结着薄冰。丧伕们都穿着草鞋,头上围着白布。抬老屋的丧伕,前面八个,后面八个。前后又各有一个扶杠的。扶杠的丧伕,必是服众的头面人。上山的路上,丧伕们抬着老屋推来推去。铁炮就不停地跪下,哭号道:“乡庭叔侄,你们做桩好事,把我娘安心送上山!”

  有余把三道士抄好的号子记牢了,沿路喊道:“砸烂孔家店啊!”

  丧伕们齐声和道:“噢!”

  有余又喊:“林彪是坏蛋啊!”

  丧伕们齐和:“噢!”

  有余喊着号子,心里却在骂娘:“人都死了,还要管世上的屁事!”

  樟木动了刀斧,香气散得老远。慧娘娘夜里睡在床上,仿佛都听得见樟木香。漫水人割老屋,没有哪个用过樟木,人家都羡慕得不得了。过去财主人家用楠木和梓木,那也只是听说,没有哪个见过。余公公用樟木割老屋,抵得过去的财主了。

  慧娘娘看见余公公下了两副老屋的料,问:“余哥,怎么是两副呢?”余公公削着樟木皮,不停手,只说:“你把眼睛看,不就晓得了?”慧娘娘早就猜到了,只是不好开口。自己养着儿子,却让人家割老屋,不是件有面子的事。儿子面上也没有光。话既然点破了,她就说:“余哥,钱我还是要强坨出。他爹睡了你的老屋,你又帮我割老屋,我哪受得起!两副老木料,钱都要强坨出。”有余就笑了,说:“老弟母,我们四个老的活着在一起,到那边去了还要在一起的,你就莫分你我了。”

  强坨也晓得了,心上过意不去。做儿子的,爹娘老屋都不割,大不孝。爹睡了余伯爷的老屋,强坨也说要出钱的,好多年了都还是一句话。他修新屋亏了账,这几年手头紧。强坨有点儿见不得人,每日大早就跑到余公公家去,想帮着做点事情。木匠的事都是他帮不上手的,余公公晓得他的心思,就故意喊他搬进搬出的。强坨说:“余伯爷,工夫出在您老手上,料钱我是要出的。”余公公说:“料钱你娘出了,你把钱给你娘吧。”

  慧娘娘事后问余公公:“余哥,我哪里给你钱了?你怎么告诉强坨,讲我出了钱呢?”余公公说:“强坨是个孝儿,他也是要面子的。他刚修新屋,莫逼他。”

  不光强坨要面子,慧娘娘也要面子。割老屋的话讲穿了,她面子就没地方放。那老的走得忙,没来得及预备老木,睡了余哥的,还说得过去。晃眼这么多年,借人家的老木没还上,又要人家割老木,橙皮狗脸不算人了!慧娘娘不论在屋里哪个角落,都听见樟木香。她的鼻孔好,耳朵好,只是眼睛有些花。樟木的香气叫她坐立不安,嘭嗵嘭嗵的刀斧声就像敲在她的背上。不去陪余公公讲话,她过意不去。要去,心上又不自在。她一世都是余公公照顾着,死了还欠他的!慧娘娘闭眼一想,自己从没替余公公做过半点事。往年她当赤脚医生,余公公壮得像一头牛,喷嚔都没听他打一声。漫水四十岁以上的人,都吃过她捡的药,都叫她打过针。只有余公公,她连脉都没给他把过一回。

  慧娘娘每日早起,先在屋后井边浆洗,再去做早饭吃。她早想喊余公公不要再开火,两个老的一起吃算了。话总讲不出口,一直放在心上。慧娘娘吃过早饭,没事又到屋后磨蹭。她鼻孔里尽是樟木香。往年她每日背着樟木药箱,每日听着樟木香味。别人的药箱都是人造革的,慧娘娘不喜欢听那股怪味道。有个省里来的专家,看见了慧娘娘的药箱,打开看了看,问:“用樟木做药箱,很科学!天然樟脑,可以杀菌,防虫。谁做的?”慧娘娘只是笑,脸红到了脖子上。

  余公公手脚比原先慢了,嘭嗵嘭嗵忙了半个月,终于割好两副老屋。慧娘娘在井边再听不见蛐蛐叫了,她想:真是余哥说的,人老一年,虫老一日。两副白木放在余公公屋檐下,只等着上漆了。慧娘娘从屋里出来,往余公公地场坪去。她走路双脚硬硬的,双手没地方放。很像年轻时走在街上,晓得很多年轻男人望着她。余公公拿砂纸把两副白木打得光光的,老屋两头可看见樟木的年轮。两副老木一大一小,就像人分男女,鸟分公母。慧娘娘突然觉得那不是两副老屋,而是躺着的两个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她心上就有说不出的味道,不好意思再往前走。

  余公公怕慧娘娘哪里不舒服了,老远就喊:“老弟母,你没事吧?”

  慧娘娘眼皮都不好抬起来,说:“没有事,没有事。”

  慧娘娘走近了,余公公就摸着老木,说:“要是楠木,漆都不要漆了。”

  慧娘娘晓得余公公的心思,就是要她夸夸手艺。她从头到尾摸着老屋,光得就像打了滑石粉。当年做赤脚医生,用过那种奶白色橡胶手套,上面就是打了滑石粉的。那个卫生箱还在她床底下,白色油漆早变成黄色的了。慧娘娘把两副老屋都摸了,说:“余哥的手艺世上找不出第二个。我过去那个卫生箱,背到县里开会最有面子。别人都喜欢打开看看。一打开,就是一股樟木香。有个省里的专家说,用樟木做药箱,很科学。”

  余公公就开玩笑,说:“老弟母,这话你讲过三百遍了!你喜欢,我再给你做个卫生箱,你背到那边去,还给人家打针,还给人家接生。我有一偏厦屋的樟木料,原先预备着给旺坨、发坨和巧儿做家具的,都用不上了。”

  慧娘娘笑得像个小女孩,说:“我们这边变了,那边只怕也变了。不再要赤脚医生,也不再要接生婆。余哥,你说我讲冗话,你不也讲?一偏厦屋的樟木料,你也讲过三百遍了。”

  今天开始做漆工,头道工夫是刮底子灰。慧娘娘问:“打得这么光了,还要刮底子灰?”

  余公公说:“哪道工都不能省。刮过底子灰,还要拿砂纸打光。”

  慧娘娘坐在旁边晒日头,说:“人一世,好像做梦,晃眼就过去了。我这几日老想起那个小刘。那个女人家是个善人,叫人家欺负了,还说她男女关系。”

  余公公说:“我老想起她男人家。他也是个善人,就是有些傻。上面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不是傻吗?天气老是变,能相信天吗?”

  慧娘娘说:“记得那年吗,绿干部又来漫水蹲点。队长开会回来,隆夜传达。会没开始,绿干部坐在那里就打瞌睡。那么多人,那么吵,他也睡得着。队长说,金不如锡,哪个相信?金子跟锡哪个贵,我们不晓得?”

  余公公想了想,说:“我记起来了。绿干部那是最后一次蹲点,后来再也没有来过。”

  慧娘娘说:“后来再也没有干部到漫水蹲点了。绿干部在漫水蹲了一世的点,蹲得自己都不想蹲了。那年,旺坨和发坨高中都毕业了,巧儿和强坨还在读高中。旺坨和发坨都在会上,听说金不如锡,他两兄弟就笑了。”

  余公公说:“你一讲,我全想起来了。绿干部醒了,不晓得出了什么事。队长告诉绿干部,说,我讲金子不如锡子,这是屁话,旺坨和发坨就笑!”

  “是的,是的!”慧娘娘说,“绿干部不生气,也不笑,又闭着眼睛。旺坨说,不是金不如锡,是今不如昔。旺坨边说,发坨就拿土坨在墙上写了四个字,抢着说,今,讲的是现在;昔,讲的是过去。今不如昔,就是现在不如过去。”

  刮完了底子灰,第二日才可打砂纸。余公公和慧娘娘就坐在地场坪晒日头。村子不像往日热闹,青壮年都出远门挣活钱,老人守在屋里打瞌睡,小伢儿都在学校里。偶尔听得鸡叫,就晓得是什么时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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