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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蕙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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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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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宙》连载

第四章 2.月窥国(下)

她闭上眼睛对着镜子努力回忆,我们看到,镜子中出现她的过往,那时,她还是个发色黑如墨染的小女孩:在一片漆黑的地宫深处,四面都是堆满了书的墙壁,她坐在一盏青灯之下苦读经卷典籍,漫长又枯燥的生活,让人感到绝望。

倬苦前来探望,她请求:“父亲,今天让我出去一次吧,让我在天空之下亲眼看到栀玲花零落”。她努力地让倬苦放她到外面去,可是倬苦一挥手便把通往外界的大门关上了,并说道:“你还是在这里闭门静修吧!”

晴隐的头发,因为太久没有接触到光线而全数变成了泛着白色的苍老模样,像是漫天飞舞的白色栀玲花。

物换星移,就这样过了匆匆几百年。

她回忆着回忆着,便掉下眼泪来,她抚摸着书卷中的各种外面的风景,泪流满面,她用力把身边的桌椅摔破,撕心裂肺的地呐喊,可是回应她的只有周围的墙壁,还有无边的黑暗。

我叫她:“晴隐——晴隐——快从回忆中醒来!”

晴隐睁开了眼睛,她的眼中凝满了悲伤的泪水。

我安慰她说:“如你所愿,你已经来到了外面,再也不用回到地宫里去了。”

晴隐这才止住了哭泣。

陌药说:“然后,我来吧。”

他闭上眼睛对着镜子努力回忆,我们看到,镜子中出现了他的过往:在一株仙梅花树下,他正站立着数树上的花瓣,寂寞的人站着数花。转眼过了一载,又一载,每一年,他都站立着数着仙梅树上的花朵,原来,陌药也这样寂寞。

而有一天,他的身旁跟着一个小女孩,跟着他一起数花,他看着她,终于脸上出现了笑容,暖如春风中摇摆的仙梅花。

画面一转,陌药身边曾经跟他一起数花的小女孩,倒在他的怀中,吐着血,陌药泪如雨下,抱着她,绝望地哭了。

一些时光辗转流过,然后我看到一方坟冢,在上面立着一块碑。

陌药又开始一个人数花了,他的背影是那么地寂寞。

回忆到这,陌药睁开眼来,他在回忆中的眼泪仿佛掉尽了,此刻,他眼中没有任何的晶莹。

夙篁说:“那么,下一个到我了。”

他闭上眼睛对着镜子努力回忆,我们看到,镜子中出现了他的过往:还是孩子的他和父亲母亲一起在院子中练习神术。

可是,我在想,这有什么悲伤的呢。

突然,他们的眼前出现了几个蒙面的白衣人,然后他的父母全都被白衣人杀害了。夙篁侥幸逃脱,彼时,他蹒跚独行于巷弄之间,路过的人全都行色匆匆,仿佛每一个都与他无关,天地之间只有他自己,只剩下他自己。

他在偶然的机会遇到一个占卜师,占卜师对夙篁说:“你的命数甚是凶煞,不过遇到我之后会有转机,虽然命运天定,但是并不是全都凶煞,我们可以根据占卜出的未来,采取防范手段,趋利避害。”

然后,夙篁开始用力练习占卜之术,他为很多人破除了危难,但是他再也换不回父母的复生。他对着父母的画像悲痛地流泪,悲痛,像是可以淹没整个栀垩国的海水,仿佛能够把一切覆灭。

夙篁睁开眼睛,我看到他掉下了眼泪。

施云说:“该我了。”

他闭上眼睛对着镜子努力回忆,我们看到,镜子中出现了他的过往:他召唤出两柄宝剑与裂襟练习剑法,经过多次周旋与打斗,施云一剑砍掉了裂襟的左腿,随着裂襟疼痛的吼叫,施云也撕心裂肺了起来:“裂襟,谁让你不尊重玄落,我们的王子,这是你应有的惩罚!”

族中的长老们因为施云的故意伤害,而罚他在裂襟家门的前面跪了七七四十九天。

而这一天晚上,施云因为长久没有进食而身体虚弱,一个女孩来给施云送饭。她有着和栀玲花一样流风回雪的身姿。

施云看着她,满面柔情。

而裂襟,从房门中走出,看到施云那么在意这个女孩子,便把手中的拐杖掷向这个女孩,喝到:“你毁我左腿,我毁你神女!”

裂襟在拐杖上面施了神术,木质的拐杖在空中变成金属利器飞向女孩,施云因为多天的罚跪已经精力衰竭,根本没办法使用神术。

于是,女孩子倒在地上,马上死去了。

施云悲痛地仰天长啸,银壤沙流动异常迅速,然后,施云冲过去企图杀了裂襟,却被赶到的众长老制服。

施云沉浸在往昔里无法醒来,他的悲伤像是海洋般呼啸。女孩子临别时的脸庞那么清秀可人,秀色可餐。

悲痛无极的施云,企图用力砍掉自己的双臂来抵消心里的疼痛,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晴隐呼唤着他:“施云——醒来,醒来。”可是施云一点反应都没有,晴隐说:“看来只能我们中的一个进入他的回忆,把他从里面拽出来了。”

陌药说:“晴隐,你没有掌握太多的神术,夙篁还没有从回忆中抽身而出,那么我来进入施云的回忆吧。”

晴隐说:“陌药,你进入施云的梦境时可能他会有抵触,也许会伤害到你。”

陌药说:“我不害怕。”

我说:“因为陌药的医术简直登峰造极。”

晴隐说:“为了安全起见,我们施神术‘纤细微微’,这样,你如果出现危险,我也会感同身受,那么,给我疗伤,也能治愈你的伤口。”

于是,我们看到悲叹之镜中多了一个气宇轩昂的身影,是陌药。他瞬间便把施云手中的利刃夺了去,阻止了施云的自残。而施云却像一个红着眼睛的魔鬼,想要把陌药打倒在地,随着一声怒吼,施云银壤沙的力量从身体中喷薄而出,陌药受了重伤,而晴隐也吐出了鲜血,我驱动银壤沙为晴隐疗伤。

陌药对施云说:“施云,不要被过往的伤痛所控制!不要被仇恨的邪念所吞噬!”

然后,陌药伸出拳头,对施云做了个手势,我明白他的意思,因为之前在来月窥国路上时,他们就彼此用拳头锤对方,嘻嘻哈哈好不热闹。

而此时,也许施云想起了与陌药的曾经,“悲叹之镜”里,施云眼中的艳红逐渐退却,只剩下黑白分明的清澈。

陌药见施云醒了,于是跳出“悲叹之镜”。

而“悲叹之镜”外的施云也睁开眼睛,满眼血丝,他的脸上流下了伤痛的泪水。

我说:“最后,只剩我了。”

我闭上眼睛对着镜子努力回忆,臣下们应该在镜子中能看到我的记忆吧——

那时,我还只是个小小的孩童,在栀垩国最寻常巷陌里行走,我看到别的孩子全都有父母的陪伴,别的孩子的父亲给自己的孩子采摘栀玲花,教孩子所研习的神术,别的母亲为孩子缝制御寒的衣服,给孩子做可口的饭菜……父亲母亲们教会孩子们各种各样的技能,抱着孩子们百般亲昵。

而我,只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像是一株长在悬崖的青松,形单影只。

一天,我梦见我的母妃馥杯被处以极刑,整个人粉身碎骨,烟消云散。我从噩梦中挣扎起来,失声痛哭。而现实是,我的房间只有四面死寂的墙壁,没有一丝的温情。

而这一天我在屋顶之上落泪,我第一次见到了潆魄,她穿着紫色的裙裳,在我的脑海中夜夜梦回,用冰凉的手指,捂住我流泪的眼睛。

可是有一天她不见了踪迹,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每日又添新梦,梦见潆魄也被赐死。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在意的人全都会离我而去……

这一天,我坐在屋顶之上掉眼泪,没有人能够释然我的悲伤……

我看到远处的山崖之上有潆魄的紫色身影,我对着她伸出手指,企图抓住她,却不留神自己险些坠下山崖。地上丛生的荆棘迅速生长,把我围绕。

我沉浸在过去无法自拔,却听见有好多人呼唤我,玄落,我的王,请你醒来,醒来……

费力地睁开眼睛,我发现晴隐他们几个人全都担心地看着我,像是善良的人看到受伤的野兽一般。

悲叹之镜承载了我们最悲伤的往昔,瞬间,通往神域的出口打开了。

一瞬间,我们全部返回到现实的神域月窥国中,还是刚才那间屋子,仿佛在幻域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暴走的咒印仍然笼罩着无弦琴。刚才那些簇拥的幻觉,隐然的幻觉,意象渐次熄灭。

守护无弦琴的紫衣人说:“你们居然这么快就从幻域中出来了,倒是小看了你们!不过你们银壤沙耗损严重,根本夺不走这无弦琴!”

话音还未落,我们谁都没有出手,紫衣人就倒在了地上。

几个黑衣人突然出现在屋子里,快得猝不及防,不过幸好,他们并没有伤害我们的意思,他们全都穿着墨黑的织锦长袍,上面沉靡着紫色的浮云,还有些纹理诡异如梦魇,像是栀垩国永不改变的夜晚的天空。他们脸上戴着银色的面具,面具上有着古铜色的娥眉月图案。

而随着紫衣人的倒地,笼罩着琴的咒印消退了,为首的黑衣人挥动手中的神兵,结界也随之破碎。

我辨认出这就是传说中的宝剑“兰若”。

为首的黑衣人走过去摘下琴来,用双手把琴送到我的手上,说:“我的主上命令我们在月窥国里暗中保护尊上,帮助你得到所想要得到的任何东西。”因为他带着银制的面具,我看不到他的上半张脸。

我诧异:“你的主上?”

晴隐在我背后低声提醒我:“玄落,我的王,他们是月窥国的暗部。”

暗部是一个国家的元首在私底下直接操控的机构,负责保护元首,或者完成元首独自交待的其他任务,原来朵虹已经掌握了暗部的忠诚,原来朵虹早就已经将我认出,从眼前这件事情看出她的态度还算友好,要知道,几百年以前,我们在列国神术考的时候我曾经打赢过她,迄今为止她还没有扳回战局。

承载琴弦的琴身就这样得到了。

我抚摸着琴,琴身发出巨大的金色光芒照彻周围,比月光还要明亮。我把琴身变小,收了起来。

我对暗部首领说:“我想见一见朵虹。”

暗部首领深深看了一眼晴隐,我想,应该是对她识人的能力感到震惊,而之前倬苦暗示的意思是,晴隐有着非常庞大的阅读量,那比识人的能力会更加地惊人。我想,如果晴隐是敌方的军师的话,我会对她非常忌惮。

列国神术考是在悠宙的最高峰梦域之巅举行的评判各国新晋神术师的考试。

当时我和朵虹全都刚刚成年,我们站在梦域之巅上,那是我们第一次从各自的国家中去往别处,梦域之巅并不属于任何一国,所以那次考试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次特别的旅程,并不只是因为那次考试是我们的成年必经之路。

我当时和朵虹在复试时被分到同一组进行考试,最后朵虹没有比得过我。

其实第一次和她见面时,我就从她眼神中散发出的骄傲和必胜的神色触动了。比赛到最后,她倒在地上看着我,目瞪口呆,她并没有想过自己会输,我动了恻隐之心想要算她赢,踉跄了一下也想要应声倒地,主考官扶住了我,我对主考官说:“刚才她已经打赢我了。”

但是朵虹却坚持说自己输了。

我现在都还记得当时她的话语,仿佛就在昨日,她说:“胜者王侯败者寇,我并不想强求,如果玄落王子坚持自己的观点的话我也无话可说,大家也不用再争执了。总之我就是输了,这有什么可非议的呢?”

彼时,朵虹正站在她自己的宫殿院落里,我见到她时,她正对着月光练习神术。

月光结成了一个光润的刀刃的模样,这“月光刃”似乎比神兵“兰若”和“螺月”更加地锋利。

她一看是我,就说:“好久不见。”然后挥动月光刃,一招猛烈的“劈云折月”冲着我疾驰而来。我轻轻躲开,朵虹站定叹息:“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打不过你。”她拿着月光刃指着我,说:“不过,你应该知道,我一向都只认输,不服输。”

施云很是急躁:“公主,如果真地伤害了玄落王的话……”

朵虹看了一眼施云,斩断他的话,说:“玄落,我想跟你单独聊一聊。”

我示意其他人全部离开,施云首先表示了忧虑,他迟疑道:“可是,玄落,我的王……”

我相信朵虹,我斩钉截铁地命令道:“退下去。”

施云只得从命:“是,施云告退。”

异常安静的宫苑,月的清华在四下里涌动盛放,周围空无澄澈,宛若莲塘。而茉香的花朵像是细小的愁结,在月光中散发着香味。

朵虹没有直视我的眼睛,而是仰头去看月的清华,她仰望天空时眼瞳里仿佛映出了流云的影子。她说:“我喜欢长时间地站在月窥国参天的古木顶上,一动不动,唯有长发迎风飘舞。曾经我的父王告诉我,想要成为一个王者,首先要学会的便是承受孤独。

而高处不胜寒,我就这么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这样的孤独。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总是劝我说,就算一个成功的帝王,泽被苍生,统领四方,也不是完美的生命,因为没有感情的陪伴,为王位劳心,替万民愁苦,不如与相亲之人一起听一首小曲,绘一幅美图。”

朵虹轻轻叹息:“我笑她,你不会懂,我便是我,你看那苍茫大地,壮美山河,俯首于我脚下。这江川河泽都属于我,而我又属于我的子民,你要知道,我所背负的是整个王朝的命运。他们称我们为王上,我们,要守护他们的利益、家人,所爱惜的物品,以及,应有的荣耀。”

听了朵虹的话,我想起栀垩国的第一任帝王泽之来,传说他曾经指天指地祈愿,我要那大地皆臣服于我脚下,我要那高天可被我的手臂所触及。

后来,他真地实现了心之所愿,但代价是,以亲眷的生命与幸福换取,当时党派众多,他的妻子儿女全都在党同伐异中被戕害。

而我呢,我想了想自己,我想要栀垩的万民皆有福祉,我想要整个悠宙的灾荒永不复生。

朵虹接着说:“我登临王座前,每次都必须登上一级一级的长长的台阶,顺着堆砌的阶石缓缓而上。这阶石,在我看来,是由无数的魂魄与白骨堆砌的,我怎么能对不起他们。每每抬头仰望时,我总会想,高远的天空之上,凄迷的月色之外,会不会有我所牵挂的魂魄,他们将安息在何处?”

月亮从树枝间漏下几缕灿白流漩的幽微的光,如碎银。

她说:“在我119岁,众神在梦域之巅的银雪幻莲山上举行列国神术考时,我对监考官一见钟情,那天,他衣着素缟,灵力催动发带任意飘飞,我参加完神术考之后,走到他身边,解下束发的簪子,任凭长长的头发在风中飞扬,心里悄悄对他说,你要等我长大哦。

而当我现在长到254岁继承王位的时候,我依然再也没见过监考官,更加不知道他的名字。如果你见到他,务必转告他,我在月窥国等他。”

晴隐站在山尖,将束头发的发簪拿掉,长发飘飞在午夜的天月伦山上,周围所有的月影幽昙瞬间开放。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玉笛声,像是在晴天里的云彩上,传来的一袭霓裳。晴隐的衣袂飘举,下摆慢慢变长,像是谁的春景突然明亮,变得幽谧又绵长。

夙篁轻轻地用纤长的手指收拢月影幽昙的光圈,陌药把月影幽昙的光圈收集到药匣里。

而我,就这么站在溪涧上,遥望着这方神奇的景象。突然传来的玉笛声,伴随着无数的袅袅炊烟,我的衣袂像晴隐一般飘举,闪着月亮的光泽。

忘忧泉引来忘忧眠。这天晚上我睡得很好,像是积蓄好多年的忧愁,一下子全都释放了,因为,我找到了比我还要寂寞,还要孤独的魂魄。

朵虹并没有问及我取七弦玉叶悬梦琴的用途,好像在她看来,这些都无关紧要,再重要也比不过她的王位和子民。

当月窥国墨绿的夏天款款而至的时候,我们该从月窥国离开了,我想,如果,之后的路径和月窥国的一样顺畅,那么将是非常曼妙的前行。

送别那天,朵虹执起我的手,说:“在悠宙的世界里,你会成为终极的领主。”她侧身过来,抚摸我左手的食指。她从无名指上退下一枚镶嵌青色宝石的戒指,戴在我的食指上,说:“玄落,栀垩国的王,它会对你有所帮助,它会为你指引道路,向前走吧,你终有一天会与想念的人邂逅相逢。”

我望着她空幻的眼睛,无法发声。

说完,她向我行了一礼之后,转身离去,长发在她身后纷扬摇曳,如翅,飘指那信仰隐隐召唤的方向。那是一个公主立志成为女王的终极信仰,是值得我尊重,值得全天下所有百姓尊重的信仰。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的心空荡荡地沉了下来,前途未卜,我们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再见面了。我仿佛能看到,多年之后别国来侵犯时,朵虹把手指伸在飘摇的风里面,驱动神术,头发绵延,笑容清淡,穿着男子才穿的铠甲,引领千军,运筹帷幄。

独角兽噬雪温顺地蹭过来,眼眸里温柔的光泽如温泉一样漾开,它用柔软的翅膀抚慰我,我的手上像是抓着一团白色的棉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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