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降落伞的狼
自从爷爷死了以后我就害怕去乡下。我无论如何也没法儿把这事儿和奶奶、妈妈、爸爸说明白,只能害怕,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特别是晚上。朋友卡嘉说,这叫非理性恐惧。之前我并不知道非理性乘降落伞的狼
恐惧到底是什么,卡嘉解释说 :“就是你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害怕的害怕。”依我看这是一个不错的解释,但是爸妈都不相信我。
“没事儿的,别钻牛角尖儿。”爸爸说。
“好吧。”我说。
话是这么说,但我还是害怕。闹半天,难道是我在撒谎?
卡嘉说,谎言,是那种事先想好要骗人才说的话。可是我从来没打算骗谁,这些事儿都是自己发生的。就是说,我从来没撒谎?
“妈,要是我撒谎,你会生气吗?”
“我会伤心。”
“这更糟。”
“你想撒谎?”
“没有,问问而已。”
关于我把口红从软管里揪下来当粉笔、把蛋糕上不喜欢吃的葡萄干抠下来全部扔掉、为了让奶奶的假发不那么乱蓬蓬偷偷剪掉上面的头发的事我只字没提。
无论撒没撒过谎,我现在都很害怕。每天
晚上,当和奶奶头对头躺下睡觉的时候,我总担心她会死。万一她半夜停止呼吸,我却没发现,等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变成僵尸可怎么办?去找卡嘉吗?可万一她奶奶也在这一刻死了呢?卡嘉会和我遭遇一样的事儿吗?那一下子就会失去两个奶奶。
“爸,奶奶不会去世吧?”有一次,当爸爸和妈妈进城上班的时候我问道。
“不会,当然不会。”爸爸觉得我很怪。
“我害怕她会去世。因为爷爷已经去世了。”
“所有的人都有走的一天,但是奶奶还没老到那种程度,再说她自己觉得身体挺好的。”
我走开,去帮妈妈收拾行李,但是恐惧并没有离开我。事实上,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了。总之没哭,甚至没伤心。当时我家一直人来人往,然后大家一起去了墓地,然后又做了许多好吃的,去墓地的人都在我家吃饭。就算我不想回自己的房间也没有人生我的气,我和客人们一直待到最后。简单地说,当时的气氛是有点儿怪,但也挺好。
还有一次一个女邻居得了心脏病,我也没觉得难过。到处是吵闹、嘈杂、谈话、闲聊的声音。她躺在那里几乎没知觉,另一个邻居对第三个说 :“她养的猫一整天都没吃东西。” 第四个赶快说 :“虽说动物都有预感,但这只猫也太灵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让别人伤心的事儿却完全没法儿让我伤心。大概是我有毛病。
“爸,我今天不睡屋里睡帐篷行吗?”
天气相当好,再说要是能睡在院子里就不用和奶奶睡一起了。要知道每次只要她鼾声如雷,我都会觉得她活不成了。那种可怕的声音,一般正常人是发不出来的。有一次我决定把奶奶叫醒,告诉她别再打呼噜。我下床,光脚站在地板上,低头看她。黑暗中她的脸是那么可怕,我差点认不出来——嘴角向下耷拉;上嘴唇被呼噜吹得直颤;两眼像是在皱眉头,往一起凑;被子下的身体像气球一样一鼓一鼓的。我确定,要是掀起被子,下面就是一堆骨头架。我用手指碰了碰奶奶的肩膀。
“奶,别打呼噜了。”
奶奶睁开眼,用奇怪的声音嘟囔了一声:“睡觉。”
我吓坏了,跳上床,把头蒙在被子里。从那一刻起我总是担心奶奶半夜会变成别的什么人。
“有可能是吸血鬼吗?”听了我的故事,卡嘉同情地问。
是不是吸血鬼,我不知道,但是我真的不想再和她睡在一个屋里了。所以当爸爸同意我睡帐篷的时候,我特别高兴。帐篷很小,上面满是涂鸦,带着窗板、露台、隔断,像一个真正的小房子。妈妈先是数落我,但这是爸爸同意的事儿,所以她又去数落爸爸,爸爸不理她,她只好作罢,也同意了。
晚饭后,我向大家道过“晚安”就去自己的“新房子”睡觉。当我走近帐篷时,突然觉得有东西在里面,应该是小动物或者幽灵什么的。无论是什么,都应该在睡觉前把它们弄出来。我到院子的厕所里取来一瓶苹果味儿空气清新剂,然后蹑手蹑脚地靠近帐篷,把手伸进帐篷里面猛按,没按几下我的手指就酸了。差不多了,这么大剂量足够杀死任何幽灵,我大胆地爬进帐篷。幽灵也许已经消散在空气中,但是里面的味道能把人呛死。我咳嗽着爬出来,突然想,如果可以直接睡在院子的星空下,为什么还非得爬进随时有可能遭受幽灵袭击的帐篷里?我把自己的充气床垫从帐篷里拖出来,放在草地上。马上躺下为时尚早,应该先确认一下周围是否安全。我知道在睡觉的时候谁可以保护我,通常是——托米克·斯基霍夫。托米克·斯基霍夫就是我们家的那只棕黄色猫。开始它叫托姆,托米克·斯基霍夫是后来我给它改的。它总是在书架上走来走去,舔我最喜欢的书。我决定回屋把它弄出来。但是房门已经锁了,奶奶晚上睡觉前总是锁门,不过为了透气,我们屋的窗还开着。可是我够不着窗台,没法把它弄出来。我坐在枞树墩上,觉得自己运气差极了,内心充满了痛苦。一个八岁的孩子,当大家都在温暖的房间里熟睡的时候,他却和幽灵一起露宿街头,太可怜了!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这时我忽然想起爷爷。为啥他死的时候我都没哭,现在却为睡帐篷的事儿哭?早晨,当我还在帐篷旁边的气垫上睡着的时候,爸爸叫醒了我。他千万别问我为啥不睡在帐篷,千万别问,千万别问,只要我把这句话重复十遍,那我就能做到不告诉他幽灵的事儿。千万别问……
“小兔,为什么你不睡帐篷?不冷吗?”
“不冷,我……”我还是觉得不能说实话,“只不过是想透透气。”
“今天你还睡帐篷?”
“不睡,今天我想和妈妈一起睡。”
“平时不都和奶奶睡吗?”
“爸,我不想和奶奶睡,万一她去世了怎么办?”
“小兔,我们不是说过吗?奶奶是不会突然去世的。爷爷去世是因为他的寿命到了。而奶奶还很健康。”
“你是说去世这件事对爷爷来说不公平吗?”
“他年龄已经很大,年龄大的人去世是正常的。”
“那么去世没什么不好?爷爷不会因为自己去世而感到难受?”
“是的,爷爷很好,他在天上呢。”
“就是说,即使他去世也没必要哭?”
爸爸想了想 :“总的来说,没必要。”
“那妈妈为什么哭?”
“她伤心呀。”
“为什么伤心?你不是说,爷爷不难受吗?”
“妈妈不是因为爷爷难受而伤心,她是因为爷爷的死没有任何益而伤心。有益处是做事情最重要的目的。比如说你睡帐篷是为了不和奶奶睡一起,我们来乡下是为了呼吸新鲜空气。就是说,我们所做的一切并不是徒劳无益的,我们就会感到高兴,你懂吗?但是当一件事儿对任何人都没益处的时候,我们就会伤心。比如说,我在森林里找了两小时的蘑菇,啥都没找着,那么我就会伤心,因为白跑一趟,没有任何意义(益处)。同样,一个人死了或是病了,事情本身并无所谓好坏,但是却没有任何意义(益处),所以我们伤心。”
当爸爸说完这些,我害怕极了,忍不住大哭起来。“你的意思是,爷爷白死了?白死了?”我用脏手擦着脸上的眼泪,问道。
“是的。”
我的号啕大哭引来妈妈和奶奶。她们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冲着爸爸直喊,嫌他不会和小孩子说话。后来我们大家一起在晾台上吃早饭,虽然奶奶又煮了碎麦米粥,但是我还是很高兴,因为我总算为爷爷大哭了一场。现在我所有的恐惧都彻底消失了。
“反正我不想睡帐篷。”我挖了一勺带果酱的白色稀粥,看着爸爸说。
“害怕吗?”
“不是。”
“你知道吗?这儿没任何可怕的东西。乌鸦都在城堡里,院墙又很高。谁都进不来。”
“真的谁都进不来吗?”
“真的。难道狼会乘降落伞来?”爸爸笑了一下。
我也笑起来。爸爸真能胡说八道!
“小兔,厕所的空气清新剂怎么在帐篷里?”妈妈问。
“不知道,好像是我摸黑拿手电,拿错了吧。对了,爸,狼乘降落伞的事儿,你是认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