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乡
人至中年渐渐地喜欢怀旧,最近在梦境里总是有老家的影子,很久没有回去过了,今年做清明的时候,二哥跟我说,故乡真的是很难有机会回去的故土,虽然回去交通更方便了,但是回去更难了,老家只有一座空屋,非是过年过节难以回去,中午跟同事吃饭,说五一干什么,她说回县里玩,问我去哪里,我说不知道,很久没有回去了,清明已过,再回去应该是七月半烧纸了,再往后就是过年到坟头捧饭了,算来一年回去最多不过三次,故乡真的是回不去了。
爸妈现在在九江呆得多,过年看节回去得多,清明前去爷爷坟上挂春煞,清明节前一周回去做清明,清明日在爷爷奶奶坟前栽树,修理坟墓,割除杂草,砍伐灌木,清明后就回去少了。爸爸有时候星期五晚上回县里,要么是送礼,要么是吃饭,要么是打牌,反正只要有事,就尽量回去了。爸爸说妈妈在乡下呆得惯,只要弄点菜园子,奋不顾身废寝忘食地菜地鼓捣,去年夏天,妈妈要爸爸挖菜园地,然后种下菜秧,然后菠菜吃到过年,芹菜吃到今年二月天,菜苔吃到三月天,那些菜很长时间没有人管,但是长势很好,绿莹莹地像淌出菜地一样,每次回去,妈妈总要装回几蛇皮袋的菜,那些菜跟市场上卖的菜口味明显鲜美很多,每次弄回来一大堆,一下子就吃完了。
家里的老房子在奶奶过世那年翻新过,外面依旧是青砖黛瓦,但是瓦片下面就是现浇水泥,地面也全部抹上水泥,家里亮堂很多,也干净很多,不再八面进风,冬天里暖和很多,夏日里凉快很多,再也不会漏雨了,以前楼上摆满接漏的瓶瓶罐罐,现在用不上,就一个也没有了。翻新屋子的时候,瘦子哥算错了红砖,多了好几千块砖,放在那里也没有用,爸爸就用这些砖围了个院子,屋后的小路原来有很多人走,现在没有人走,其中一段是过年拜年时候才有人走,屋子偏北方做了一个铁门,哪些鸡鸣狗盗之徒就难以从这里进来,村子这一大块地方都要安全很多。院子里有个小晒场,晒场边有个灰塘,灰塘边上长了一棵李子树,那些李子都被松鼠一个个地吃掉了,李子树下有个洗衣池,洗衣池边以前有几棵桃树,曾经春天里开着满院的桃花,可惜桃树后来不结果实,又遮住阳光,就被砍掉了。水池边有口水井,现在都用自来水,怕调皮小孩嬉闹危险,这口水井就用石头封住了,以前每天我都要用绳子系着水桶往井里打水,有时候不小心把水桶连绳子掉进水井里,爷爷就会用长长的竹竿绑上钩子,把水桶钩上来。热天井水很凉快,用来冲凉是最惬意不过的,冬天井水却有些暖和,打上来直冒热气。在放暑假的时候,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把弟弟妹妹们从床铺上赶起来,然后把搭起的床铺拆了,床铺是用木板和门板搭成的,我要把木板放回楼上,把门板装回去,然后把水缸打满,把洗衣池打满,当奶奶边数落我们小孩,边把碗洗好后,就来到水池里洗衣服,每次都说我好憨,打这么满,真浪费水,奶奶咕咕啷啷地很多不满意,却很喜欢那棵李子树,因为那棵树正好可以遮阴,不用晒太阳,这可能是这颗李子树没有被砍的原因,奶奶不喜欢没有用的东西,桃子树不接果实就会被砍,杉树遮住晒场阳光也被砍,这颗李子树由于果实很酸也被砍掉,只是从老李子树根上又长起一棵李子树苗来,慢慢长大了,由于可以给奶奶夏日里遮太阳,因此可以留下来,后来孩子们都离开了,这颗李子树竟然成为松鼠的天下。
水井前就是柴房了,奶奶说以前一大家人都住在柴房里,柴房只有两个隔间,以前放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多是农具用品,打药水的机子摆在高处,农药就在机子下面。还有爷爷捕鱼用的笼子,还有捕黄鳝用的竹篾子,残破的渔网,屋里里面堆满了柴火,小时候躲猫猫最喜欢躲在里面,热得满头大汗也不愿出来,有时候人家找不到,竟然昏沉沉睡过去,半夜醒来,赶紧冲凉,然后偷偷爬到床铺上去睡觉,一般这时候都会被奶奶低声地一顿好骂。房子似乎也会衰老,柴房开始是土砖掉下不少,然后房子唯一一扇窗户也掉下来,水滴把屋基冲得松松垮垮,本来很结实的房子长期不修整,终于成为危房,爷爷很担心,爸爸也很担心,就说里面不堆柴吧,多买点煤回去。奶奶问能不能向大队里报危房,还没有结果,柴房就彻底倒塌了,倒塌的时候发出很大的声响,远在几里路的人都听得到。柴房倒塌后,把残砖败瓦清理掉,因陋就简地用砖头搭起柴房,只有一人高,铺着的是石棉瓦,现在柴房里依旧有没有烧完的干柴,可是老屋里没有人了,老屋里的烛台上摆着是爷爷奶奶的遗像。
柴房前,自从砍掉桃树后,很多年没有栽过树,有一年二哥在这里种下广白玉兰树,奶奶以为是枇杷树,因为不接枇杷差点砍掉了,但是白玉兰花很大,又很香,主要是二哥种的,奶奶才没有砍掉,以前只有一米高,现在高过屋顶了,以前玉兰花树显得小,感觉拥挤,现在玉兰花树长大了,却显得寂寞很多。把这棵玉兰花树当成枇杷树的不止是奶奶,还有三发叔,他咳嗽的厉害,就用剪刀来剪树叶煎水喝,奶奶看到了还说三发叔,三发叔还有些不好意思。去年,我看到爷爷坟的不远处有几棵樟树,我就好奇地问爸爸,爸爸说那是三发的坟前栽的樟树。小时候,三发叔到新屋边砍泡桐树,我问为什么到我家来砍树,三发叔脸红着说,这棵树是他栽的,我更奇怪了,这棵树明明是前几年自然生长的,怎么成了他栽的。
柴房对面是厨房,厨房也翻新了,除了大梁和椽子是以前的,土砖换成红砖,瓦片换成石棉瓦,灶台还是以前的,但是窗户换做铝合金的,窗户上装了排风机,以前用板子搭的案板全部换成整体橱柜了,厨房扩大了,新修了卫生间和杂物间,以前奶奶年纪大上厕所不方便,乡村里厕所是一口大缸上架两块厚木板,爸爸怕奶奶年迈如厕危险,就在厕所外做了个砖混结构的旱厕,房子是奶奶过世后翻新的,因此家里的卫生间奶奶是没有用过的。
走廊里以前两边都是空的,奶奶过世后,爷爷说屋后的山黑乎乎的,有些害怕,就围了个院子,留了个后门,走廊另一边也围起来,留了个耳门,院子里有口以前舂米用的舂米缸,后来成为鸡鸭猫狗饮水的地方,那里的水多是雨水,长时间不换,都变成绿色,房子翻修的时候封起来了。院子后门就是滴水的沟渠,青砖上曾经长满了爬壁虎,现在糊上水泥,就什么也没有,才几年光景,又长出青苔来。沟渠搭了块石头,那石块不知是哪里的墓碑,上面字迹已然磨灭,石块前有一棵橘子树,每年结的橘子都要把枝桠都要压断一样,奶奶老师抱怨小孩总是还没等橘子成熟就偷摘了。橘子树旁本来有棵雪梨树,那树上结的梨子又大又甜,引来很多顽童来偷摘,不敢爬树上摘,就捡块石头砸梨子下来,有时候石头跟梨子都落到厨房的瓦片上,引来奶奶一顿骂,最后奶奶气得把梨树砍了,爷爷看不得空地,就在那里栽了两棵银杏树。
从后门出去,走几步就到了牛棚、猪栏、厕所,三间矮房一字排开,只有牛棚仍然是土砖,里面堆满柴火,是十面进风,巍颤颤的危房,以前养牛的时候,那里被爷爷弄得干干净净,几乎可以住人。猪栏里空空如也,多年没有养猪,以前奶奶总叫我把猪食提过来,里面的猪就蠢蠢如动,简直要跳出来,奶奶就边用猪铲敲着猪,边数落猪们的不是,猪可不管,跳起来抢着吃,如果有两头猪,奶奶一定要把强壮的那头先赶一边去,不然瘦弱那头就可能吃不饱的。猪栏开始也是土砖,但是猪们撞几下就撞坏了,就重新用红砖砌墙。旁边是厕所,有两口缸,还有一个大化粪池,以前里面堆着些杂物,映象最深的有一张完整的牛皮。
牛栏边以前种植几棵梨树和桃树,不怎么结果子,就全被砍掉,修整成菜园地了。菜园地后是一片竹林,竹林坡上曾经有棵不大不小的桑树,有次爬到树顶,树竟然弯下来,我就直接跳到菜园里,以后我天天带着弟弟妹妹们爬上那棵桑树,然后跳到菜园里,那棵桑树弯得太频繁,树皮都裂开了。那山坡依旧,只是不见桑树,不见我的童年。这里的竹林,是我很小时候,跟爷爷到大爹家,挖了两棵竹子回来种植的,爷爷已经不在了,而竹林蔚然成林。
我家后面山坡上有棵苦橙树,几十年了,还是低低矮矮的,初夏开很多白色的花苞,家里弥漫着无边无际的暗香,上山坡就是来龙岗,爸爸小时候夏日里,把这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好让大伙乘凉,等我大了的时候,这里只是荒凉小径了,我自小就喜欢站在这山岗上往远处望,山岗下有水塘,水塘下有农田,农田下有水库,再远处就是跃进河,有条公路横穿河流,两边有几户人家,河的尽头是青山,青山后就是奔腾不息的长江。少年时,总想离开这里,憧憬着远方,现在离开了,却再也回不去,回不去的故乡。沿下坡几步路,就是堆塘泥的地方,前年爷爷在那里种点红薯,去年端午跟爷爷一起在那块地里种棉花,那里的棉花现在制成棉被,新被子很暖和,爷爷却驾鹤西去,不在了。地边就是山林,去年爷爷弥留之际,我回来看望,心中很难过,一个人寂静地站在树林里发呆,听风声,看叶落,不觉黯然伤心,静静望着叶子静静落下,听风吹过的声音,那么多往事不可留,回不去了。
妹妹说,奶奶过世,就觉得家里空空的,再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那时候,还有爷爷,尚可以回家,现在只剩下孤零零的老屋,爷爷奶奶生前养得猫和狗,似乎很有灵性,虽然人不在,但仍然住在这里,每次爸妈回去,都兴高采烈得欢迎。本来猫和狗是对头,所谓狗抓耗子—多管闲事,奶奶在世的时候很喜欢猫,说可以捉耗子,讨厌狗,说狗就是乱叫,整天睡懒觉,因此猫可以吃独食,狗却经常挨骂。爷爷摔了一跤后,生活不能自理,有时会去姑姑家住,猫和狗就同病相怜了,两只动物相依相偎,让人唏嘘。爸妈陪爷爷住的那段时间,猫就住在灶台上的横梁上,狗就住在爸妈床底下。家中没人的时候,猫和狗就从狗洞进出,未曾离开过。猫喜欢跑到被子里睡觉,狗有时候在沙发上,有时候在凳子上。今年做清明的时候,妈妈在九江说要不要带点骨头给狗吃,爸爸说不要,等狗欢迎我们时候,真得有些后悔,二哥说恨不得弄点菜给狗吃。
所谓故乡,就是过去乡土的样子,年轻人早已离开,至亲的人终究要老去,那里找到乡愁,那里找到归宿,回不去了,回不去的故乡。爷爷奶奶在世得时候,总觉得他们是老样子,而自己也是小孩,当他们相继过世,发现自己悄然人至中年,每次回家呆的时间不长,但是都很自然,觉得舒心,现在回家的路仍然在那里,家里却没有人在等我们,以前总是开着的大门,现在挂上了锁,回不去了,这里的记忆只可用来追念了,童年美好深藏在记忆,年岁稍长,外出读书工作,不管走了多远,心还在这里,心向往之。
人生总有不同阶段,有人看着你长大,有的人会离开你,可以静静度过时光,却不能回到过去,人生犹如旅程,可以去很多地方,却不能回头,我们回不到过去。有人的房子就有家,没有人的房子只有空荡荡的寂寞,每个大人曾经都是小孩,童年美好的世界,在不相关的成年人看来很无聊,但是在小孩心里很重要。每个人都有孩童般最珍爱的糖果的往事,不管长到多大,依然在意识里紧紧拽紧糖果,如果往事不可追,就把回忆珍藏在记忆里,故乡回不去,回不去的故乡,我只好把故乡悄悄地珍藏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