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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留下一元钱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邱榕木  2018年04月03日13:26

在我的抽屉里珍藏着一张陈旧的一元钱,每当看到它时,不由得就会想起与我相处了30多年的爷爷。

爷爷在曾祖母膝下的男孩中排行第三,因而被家里人直呼“三仔”,在他前面还有二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再加一个爷爷的童养媳,即我的祖母。不知什么原因,也不知是哪一代老祖宗开始,我们祖上就上无片瓦下无寸地,从曾祖父死后,将老二送给簧门前人家,将女孩出嫁西山村,曾祖母就带着几个孩子从隔后村搬迁到我的现在居住地溪南村。迁入他乡成为陌客,同样是无处栖身,无土农耕,于是,除了向富有人家租房外,一家人只好寻找其他生活门路,曾祖母和祖母帮人碾米磨面,男孩子们来往于漳州和龙岩当学徒做生意挑百货来养家糊口。直到新中国成立后实行土地改革补课时,方才由政府分给几间屋子和几分农田,开始有了归属自己的家产。当时还进行了阶级划分,爷爷的个人成分被划为小贩。

由于分得的田也仅一亩多,费不了多少劳力去耕作,更因为爷爷从小就没耕过田,对耕耘土地一没技术二不感兴趣三不愿意居家,因此,爷爷选择了继续充当小贩做买卖的生活途径,这对爷爷而言,属于熟门熟路的轻松活了。

自小我就懂得,爷爷并不专心专意照顾我们这个家,因为他和我祖母是童养媳,感情疏远,因而在外经商闯荡时又与一女人建了个家,长期在外租房同居,情感笃深,小时候,爷爷时常会劝我及弟妹们也叫她“祖母”,那时候,我们都虽小,不懂爷爷和祖母的感情问题,但懂得自己祖母包括我的母亲都恨这个“祖母”,因此也懂得维护自己家的祖母,不愿听任爷爷的劝导叫外面那个”祖母”,对此,爷爷也没办法,不敢硬逼,只得顺着我们,而我们兄弟姐妹没有一个人曾当面叫她或背后称呼她。可这“祖母”却对爷爷膝下的子孙们挺热情爱抚,尤其对待我这大孙子更为疼爱,常以“乖乖”或乳名叫我,只是我不予接受而已。不难想象,这个外面家的存在与爷爷选择长期在外做生意肯定是有十分密切的关系。

爷爷做生意没有什么本钱,只能做些小生意,有时候还向别人借本钱,听母亲说就因为借、还本钱的事曾与我们的三姑姑亲家母闹得不高兴。本钱少,就只好做现买现卖而且量少价低不起眼的小生意。记得小时候,常看到爷爷在龙岩市区中山街租个小店面的角落,摆个小小烟摊,卖些廉价的卷烟,那时候还甚至论支卖,在上个世纪50年代,人们生活贫困,普遍抽袋烟、旱烟,没有吸卷烟的消费能力,因而,一天究竟能挣多少钱,我们不知道,也许不会多吧。而后可能是由于国家实行烟草转卖制度,不允许私人买卖香烟的缘故,开始与别人合伙在铜钵巷口,卖起牛肉米粉,生意还不错,挺多人吃,可不久就没看见再卖了,而转行卖“油炸粿”,那是在1961年的事了。那时我也已10岁出头,学校放假时,爷爷就开始叫我要帮忙了。因为准备的活都是那个“祖母”家的人做,我的帮忙活是收钱,当时正是三年困难时期,高价米、高价肉、高价糖等比比皆是,因此,爷爷的油粿也高价出售,每个可卖一角五分,一天炸百来个,可卖十几元,除去大米和用油,真算不错的买卖了。由于每日清晨天刚亮去,还未吃早餐,到上午9时左右稍空闲时,爷爷才拿2角钱叫我去吃碗豆浆油条或米粉,这在那个时期比起一日三餐喝稀粥来,已是很好的伙食了。一个假期的帮忙结束,爷爷还悄悄塞给我3元钱叫我去买学习用品,从没得过1元以上钱的我,很高兴地把这张面值3元的纸币折了几折,放入一个小小的圆形铁盒子藏起来,没告诉祖母和母亲。现在已想不起来,爷爷这3元钱藏起来后,最后我作何用了?但是,爷爷常以自己是文盲为教训,经常告诫和鼓励我要好好学习,尤其认字切记要认“字骨”,指的是不但要看字面更要理解字义,对这点谆谆教诲,至今我还铭记在心并受益不浅。

到了1965年,又不知爷爷怎么转行卖起新鲜猪血来。这生意比起“炸油粿”来得脏、累,而且更要早起,每天凌晨4点就要起床,赶到城内南门下的生猪屠宰场,排队用水桶等候现宰的猪血,装满后挑往菜市场按重量零售。不知是爷爷对大孙子的偏爱,还是他有意要从小培养我做生意的本事,一到暑假,爷爷就要我去帮忙他,卖猪血也不例外,每天要揉着睡不熟的双眼,很不情愿地跟着爷爷去屠宰场,盛满两桶猪血后,帮爷爷挑到菜市场,占一个好摊位,又开始帮爷爷收钱,直到猪血卖完为止,大约到中午11时,菜市场也已人去场空了,算算多少钱,收拾好空桶才能回家,平常一天卖两桶,遇节假日生意好时还可多卖两桶。那时候,我在念初中,是个小伙子了,也可挑得起一担60余斤的猪血,从屠宰场挑到菜市场的800米左右的距离不累。每天第一担猪血因为要赶早市占摊位,径直挑到菜市场卖,而第二担就不一样了,爷爷怕菜市场快散市而卖不完,于是,当我挑着担子出屠宰场时,爷爷就开始沿途叫卖起来,跟在担子后面吆喝,“卖猪血噢”“卖猪血噢”一声声,一阵阵地吆喝不止。虽然我还是小孩子,但比较腼腆,本来在菜市场卖东西就感觉有些难为情,特别是遇到熟人和同学时,觉羞答答,更何况爷爷在我后面吆喝,这种场面多不好意思呀,于是,我便暗地里捣乱,即他一开始吆喝时,我挑着猪血担子就加快步伐,甚至是快步流星似的,让爷爷追不上我,既然追不上挑担人,吆喝有什么用?这一招果真有效,每当他一开始吆喝,我就挑着猛走,爷爷不出三声吆喝,我便走远了,60余岁的爷爷哪追得尚我的步子,只好望着远去的孙子不再吆喝“卖猪血噢”。等我挑到菜市场摆好摊位,爷爷才到,此时,爷爷并没用责怪和埋怨我走得太快和让他失去的商机,当然,爷爷那时无论如何也猜不透我的心机。

一生颇为忠厚,不善奸诈的爷爷,从事小商小贩无法做到生意兴隆,更难财源广进,一生做不了大生意,也赚不了大钱,甚至,还有赔本的买卖,要不,爷爷也不会变换几个经营项目,小商小贩始终是跟随爷爷大半辈子的命运,街边小店、小铺、小摊,长期是爷爷的经营规模,即使赚点钱也没拿回家,全养“祖母”那个家了,其实,我小时候给爷爷帮忙时看到,他外面的家庭生活也清苦,吃、穿、住均算贫困。

晚年的爷爷,生意场上终于无能无力,无本无利地从商海里洗脚上岸了,只得到小溪河边滩地堆土种菜和到登高山上开荒种竹笋,将大部份收成拿到市场去卖点钱,以养家糊口。我毕竟是爷爷的大孙子,爷孙之情也颇深,因此,在他种菜时也时常在傍晚放学后,到爷爷那自养的几畦菜地里帮忙浇水施肥,既让青菜长快长好长多些,能让爷爷每天早晨多摘些去卖,又让已经年迈的爷爷减少些劳累,诚然,那时候并不理解爷爷是因为多养了个家,才需要比别人的爷爷多一份劳累。

古稀之年的爷爷,他身边的“祖母”已过世,有个从小养大的外头“儿子”也离他而去,于是,历经大半辈子颠沛流离,坎坷不顺,年老体弱,独自一人的爷爷无奈地回归旧屋与我们一起生活。

爷爷回归的晚年生活并不如意,因为我们家里兄弟姐妹多,住房本来就挤,父亲只得在隔壁搭盖一间简陋的房间让爷爷住下,恰似断壁颓垣,又由于离家几十年,身无分文,自惭形秽,儿孙们带与的天伦之乐,且常被祖母和母亲这家中二个女人的嫌弃和冷眼所折扣。还好,作为大孙子的我,明里暗里常护着爷爷,照料他的生活起居,尽管这时候爷爷再也不会给我塞钱了,反而是我时不时地偷偷塞点钱给他买香烟及老人喜欢的零食,因为,那时我自己也已当爸爸了,也理解了爷爷一辈子在商海里逐流和挣扎的甜酸苦辣,同样也理解一个男人在情感中负责和放纵的错综复杂。尽管我们几个男人包括父亲在内均对爷爷的过去,予以极大的宽容和谅解,但爷爷还是难以抵挡世俗的眼光和道德的自负,终日抑郁寡欢,加上积劳成疾,于一天清晨,在我给他喂牛奶时,在我的手臂中长叹一声驾鹤仙去,冷暖人生度过了83个年头,临终前爷爷把弥留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床边正蹦蹦跳跳且还不太懂事的幼小重孙身上,也许这是爷爷离世前最大欣慰和满足,那情那景,至今令我难以忘却。

过后我整理他那独居数年的房间和衣物时,仅从一件大衣的口袋里找到一元钱,这一元钱,折得很规整,而且像是爷爷遗忘在衣服口袋内,其他就没有任何有价值的遗物可让后人传承的了。

这一元,也许是爷爷一生从商攒下的最后收益;也许当是爷爷留与后辈的全部遗产;也许是爷爷又想在黄泉路边摆摊的本钱,不管如何,我依然珍惜爷爷仅有的这一元钱并包好保留至今。

我的爷爷:

商海中的一叶小舟,终于不堪负重,长久沉入那海底。

人世间的一个老人,最后浑俗和光,永远踏上了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