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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博洛尼亚:几个反复闪现的词
来源:文艺报 | 薛涛  2018年04月16日08:03

曹文轩在中外儿童文学作家座谈会上

薛涛给意大利出版商Alessandra讲《形影不离》中的故事

王一梅童书推介会现场

方卫平、赵霞与欧雅碧在对谈后合影

2018年博洛尼亚国际童书展上,中国主宾国展区人流不息,交流、论坛、推介活动引人注目。3月27日上午,在我的作品国际版权推介会上,主办方中国图书进出口总公司希望我讲讲文学观,我的眼前很快闪过几个词。这些词里面有我的喜好,也有我的立场。回来后我又增加几个词,都与博洛尼亚书展有关。

鞋匠 星空 幽默

我想起故乡的一个姑父。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很老了,他和姑妈住在长白山深处的一个屯子里。他心灵手巧,什么都会做,甚至还是一个资深的鞋匠。他用牛皮缝制靰鞡,那是一种巨大无比的鞋。它能有多大呢?我试过,足足可以装下我三只脚。无奈我只有两只脚,没法再借来一只。我还发现,他缝制的大鞋没有尺码,都是一般大小,还做得巨大无比,几乎就是一艘小船。这么不靠谱的大鞋,居然颇受欢迎,一双一双都被人拿走了。我嫌他的鞋大,他还强词夺理,“鞋大有好处,多大的脚都能装得下。你在里面塞进靰鞡草,脚大的少塞,脚小的多塞,怎么都能舒舒服服穿着越冬、上山。”这就是一个做鞋人的智慧,他最终说服我了。多年以后,我在作家协会工作,也成了一个“作协”的人,痴迷儿童文学创作。这时我面临一个困惑:我的读者大大小小,我应该拿出什么样的作品给他们呢?有一天我突然想起我的鞋匠姑父,既然他做巨大无比的鞋装下了大大小小的脚,我就写够大、够宽、够辽阔的作品,让作品大到容下所有的读者。我豁然开朗,丢掉了心中的包袱。因此,我写作的时候心中没有具体的读者,我只想如何写得够大、够宽,如天地般辽阔。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离不开大地,同时又对故乡的风物牵肠挂肚。我也时常站在河边举头望月。星空浩瀚,有赶路的孤雁、流动的银河,还有数不清的传说。

所以,我的文学世界不喜欢狭隘、刻薄这些词。我的每一部作品都在挖井,探寻深处的东西。

我甚至对幽默感也保持了警惕。它是个高级的家伙,在不能驾驭之前我只让它做客串,不敢让它当主角。幽默不当,容易流于低级的搞笑。

我更喜欢一边幽默一边庄严。这肯定是更高级的东西。我须慢慢搞定它。

插画师 翻译家

在从前,写作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在从前,一切都很简单。事情都是慢慢复杂起来的,写作也是如此。

在从前,我满头大汗写一些短章,然后发表,然后便没有然后了。面世的作品像石沉大海一般没有声息。

后来,插画师出现了。编辑告诉我,说他们请的插画师想与我联系,讨论一下作品插画的事宜。我突然觉得,写作变得复杂起来。你想想,竟然有一个人要在你作品上面涂涂画画了。我看了她画的东西,真是锦上添花,甚至延宽了作品的边界。这个插画师叫李海燕,后来她多次为我的作品插画,在我的近作《形影不离》和《第三颗子弹》中也有她的精彩画作。现在她已经非常有名了,此次博洛尼亚书展的中国原创插画展展览了她的5幅作品。这次书展重点推荐的《薛叔叔哲学童话》中英文版(十册),则由插画师桃子、夏盛和曹萌历时两年多完成,画稿几番作废、修改、定稿,“绘时光”的策划人和美编常常在失眠的夜晚讨论问题。有几次,策划人希望我见见插画师,他们绘制期间感慨良多,被我的故事“情感折磨”,希望与我交流一下。我想了想,既然伤人太多、伤人不浅,还是罢了,我们就继续用各自的文字与画交流吧。现在我又开始“折磨”插画家郁蓉。我写了一个冬天里发生的故事,有两行脚印印在雪地上。有一天郁蓉突然从剑桥给我发来照片,照片上一片雪地,雪地上一行脚印。郁蓉告诉我,这是她亲自踩的脚印,她正在“深入生活”。我赶紧提醒她,我写的脚印是穿鞋踩上去的,不是光脚的。然后,她许久没有回答……这次相逢,她还在思考雪的寒与暖。有一天早餐,帕奇·亚当娜建议她去我生活的东北“踩雪”,她正跃跃欲试。这是蓬荜生辉的事情,我手脚并举表示欢迎。这次书展,还有国内外很多新锐插画师亮相,为整个童书展涂上一层鲜亮的色彩。

后来,翻译家出现了。其实翻译家与插画师几乎是同时出现。写作这件事,变得更加复杂。我说过我只学了英语,已经忘得只剩下20多个字母。我最早的作品外文版来自日本。记得我小心地撕开信封,拿出那件不太厚的印刷品,颤抖着翻开。我居然看到“薛涛”二字,接着便是夹杂汉字的日文了。它们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不过,当我看到原文的“信”译成“手纸”时,我几乎从凳子上掉下来。我无知地自言自语:“翻译究竟对我的文字做了什么?”

3月27日中午,“中国百年儿童文学精品外译书系”首发活动之前,我与秘鲁的路易斯有过一个私密的交流。路易斯是我作品《九月的冰河》的西班牙语出版人,一位年轻英俊的“小伙子”。我俩的交流居然用手机上的翻译软件完成了,这个“翻译家”让我们大开眼界。

我俩的对话是这样的:

路易斯:我要让你在秘鲁出大名,让秘鲁的姑娘们爱上你和你的作品。

我:对第一个事情,我没有兴趣。

路易斯:为什么会这样?

我:我对第二个事情更感兴趣。

路易斯:哈哈,我懂了。作家们为什么都这样?

我:因为作家更在乎自己的文学命运。另外,看了我俩的合影,大家都说你比我帅。

作为一个作者,我对翻译家抱有期待和感激。翻译家像一个功能特异的萨满或巫师,用一双妙手让我的文字穿越到另外一个世界,甚至转世投胎成为一个新的少年。

优秀的翻译家让文学原作获得新生!

博洛尼亚 篮子 花香

在从前,卖靰鞡也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后来才变得复杂了。

在从前,我姑父只管做靰鞡,卖靰鞡是姑妈的事情。她只需一个人赶着驴车去集市就行了。她的生意不错,每次都是空车而归。后来,事情复杂了,一个人去不行了。姑妈的驴车还要坐上缝制靰鞡的姑父。到了集市,姑妈扯过姑父,先跟顾客们介绍姑父这个人。姑父内向,脸色红红的不好意思讲什么,只是小声说:“是我一针一线缝的……”接下来,姑妈展示姑父缝制的靰鞡。于是,靰鞡便卖光了。姑父终于走到前台给自己的靰鞡做了代言。后来,他成为一个健谈的人。

在从前,书出版后作家没有别的事做,专心准备下一部就行了。后来,事情慢慢变得复杂了。他们被请到前台,走进书店、走进校园,也走进书展。

我和作家前辈、朋友们也走到书展的前台,一派风尘仆仆、自信活跃的文学姿态。安武林、汤素兰、张怀存、谢倩霓、赵霞、魏晓曦等朋友除了完成各自的交流,也到朋友的活动现场加持、鼓掌。我的版权推介会也得到徐凤梅、张昀韬、熊亮等国内嘉宾和几位作家朋友的关注,真是“他乡遇故知”。有人在身后轻轻碰我一下,回头便看见曹文芳温婉和善的微笑,她和梅子涵老师去意大利的校园里讲故事,真是了不起的事情。我正式参加了曹文轩国际研讨会、王一梅作品版权推介会,也尽量赶到其他作家的活动现场偷听、鼓掌、拍照,黑鹤的英语比在国内嘹亮,汤汤的浙江普通话也不再普通。一旦到了博洛尼亚,发出的声音便与平时不同了。张明舟副主席活跃在IBBY和国际安徒生奖揭晓现场,海飞、王泉根、白冰、秦文君、朱自强、刘海栖、方卫平、徐鲁等前辈在书展舞台上对话、演说。他们让各国人士听到更生动的中国声音。

我们的奔忙让东方故事在意大利开花,意大利的读者嗅得到花香,我们自己也能嗅得到花香。

第二天,我独自去博洛尼亚的乡下行走,一路上被数条狗无端辱骂。它们无非在用暴脾气表现敬业,同时还“骂”醒了我那麻木的听觉。三天后博洛尼亚书展结束,我取道佛罗伦萨回国。远离尘嚣,独自坐在佛罗伦萨的广场仰望苍穹,这是但丁当年喜欢的姿势。文学终不是人之间的交流,坐下来、深呼吸,与天地对话,文学之心方能获得安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