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诗刊2018年第11期|李以亮:问题与素描 (组诗)
永清街的裸奔者
她,挣脱了一个男人雄壮的手臂、几个邻人善意的合围
她,高一脚低一脚,跑过出租屋前开挖的路面
永清街空前的主角,她奔出了衣服
一个老女人望见了昔日的青春,她开始诅咒
一个小民警暂时忘却了眼前的使命,他开始出神
一个路过的卡车司机,加大了油门
永清街的裸奔者,牵动了空气的神经
她,沿着疯狂的路线,奔跑
时光索要的美丽,城市觊觎的钱包,男人贪恋的性……
全被她扔向了脑后
初冬的风,托举着她
一只散步的宠物狗,连忙伫足,向她行注目礼
两边的行道树,振臂发出无声的声援
修鞋匠
一生要穿多少只鞋子?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的,还有这个人
见过多少只脚,修补过多少损坏的鞋。
在等待缝线的时候,我和他交谈。
他来自沙市,一个过气的轻工业城市。
大儿子已成家,也就是说
“不需负担”。二儿子去了长春
读大学,“很快就要赚钱了”。
他很满足。“出租屋,就在小河村。”
他指了指,大约想着老妻
正为二口之家,升火做饭。
“做完这个就收摊了。”我看着
这个慈眉善目的老男人,但他
似乎更习惯低着头,习惯
一把锥子,戮进鞋底或鞋帮。
我看着,一双职业的手。
变形的骨节,手掌。太多的老茧
太多的痂和创疤。这就是了,我们风雨无惧,
全因我们的肉体,出色的防御机制
和愈合能力。为此,我们感谢上苍。
单身女人的房间
对于离异单身的女人,许多人
有着一些不恰当的同情
其实,她正获得她的独立性
婚前,她是童话里的公主
父母为她超期保留了襁褓
婚后,她自觉交出了
骄傲、任性、有限的社交
以及全部的时间,成为某个
父兄合一的男人的
影子或者回声,在七年的美好时光里
先是少女的乳房变成
妈妈的乳房,腰肢同时变形
语言逐渐中性化,偶尔
不避男性才有的口头禅
在频率可疑的性爱后,她开始信心大减
而怀疑,逐步上升,最后
在电子技术的漏洞中,她终于起获
一份确凿地伤害自己的证据
婚姻果真是爱情的坟墓,或者说
一个人的爱情埋葬了另一个人的爱情
离异后的房间,白天是一座空城
晚间成为一个儿童的幼儿园
现在她是单身,准确说
一个拥有监护权的母亲
爱情不再是唯一的事业。事业
才是事业,过日子更倚重惯性
比从前成熟,天塌下来
确信能独自顶起。她开始
重建个人的作息时间表
精神的气象云图,她开始
有选择、更有批判性地
转发鸡汤文。好事者的
过度关怀,不时引起她的不适
仅仅因为礼貌,不便发作
起初令她不屑的年轻的异性的
殷勤,越来越少
接下来,她日益享受
无爱一身轻的甘甜,只在
夜深人静时,有一种疲惫
不像是身体的,因为
睡意倒像是奢侈品,唯有
在孩子脸上浮现的恬美梦境
给她安慰。在熄灯后的片刻
她果断关闭自我对话的
意识流,又摸黑
将次日的起床钟设置,提前了五分钟
鳏 夫
习惯了热,又习惯了冷
床太宽,他习惯了
看着枯燥的电视节目时在沙发上睡着
而在上床后,被梦和床板硌醒
他已经习惯了一间空屋
电话里的三言两语
习惯了独自出门,钥匙在锁眼转动
习惯了归来,将看到的新闻立刻忘记
习惯了鬼魂,寂静,偶尔的音乐(多数时候等于噪音)
习惯了读书(书被读),习惯了
读到一半,书从手中滑落
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他和他,整个世界
唯一不习惯的
是,依然是,死。死是个问题
作者简介
李以亮,1986年开始习诗并发表作品。兼事诗歌批评与欧美诗歌、散文翻译。出版多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