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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19年第12期|阎纲:屠岸温润亦刚强
来源:《北京文学》2019年第12期 | 阎纲  2019年12月16日08:48

屠岸

扫除腻粉呈风骨,褪却红衣学淡妆。

“诗歌是人类灵魂的声音”,诗是“我的教父”。

屠岸老师走了,《瞳孔》的诗句音犹在耳,瞳孔里浮现出人类的爱,那么慈祥,那么甜蜜。

屠岸老师走了,神色坦然,享年94岁。

屠岸是诗人,说“诗歌是人类灵魂的声音”,说诗是“我的教父”,可他不仅仅是诗人啊!屠岸慈眉善目,乍看是文弱书生,再看是会思想的芦苇,满腹经纶的通才达人。

渐入暮年,大儒般的屠岸金刚怒目,阴柔之美与阳刚之气相得益彰。

屠岸是我50年代就很敬重的人,举止文雅,彬彬有礼。我与他同住城北和平街,同一个文联大楼上班,常常见他和章妙英手挽手上下班或者散步,儒士风度兼有西洋礼仪,我辈好奇又羡慕。

屠岸童年就背诗、吟诗,“吟咏唐诗就像唱山歌一样”,我国至今能吟咏者,唯文怀沙、屠岸诸公耳!屠岸学问弥深,写格律诗,又写自由体诗。而且译诗,是高水平的翻译家,翻译过莎翁的十四行诗,引进济慈灵府之唯美。他中译英何其芳的《花环》,其神韵旋律之美让人叫绝。作诗难、译诗难,戴上脚镣跳舞更难。他发表在《文艺报》的《译事七则》足见其用心精微、造诣之深,他把“信达雅”提升到相当高超的形式美。

他是诗评家、戏剧评论家,也写小说评论。他还是老黄牛一样无私奉献的编辑家,大处着眼,出版了多少“不大合时宜”者的作品集啊!又是小处着手,终审书稿一丝不苟,不放过一个错别字,我劝他留给责编齐清定,他说成习惯了,不改眼睛难受。在主义之上他选择良知,是个理性的人道主义者,爱妻子、爱儿女、爱人、诲人不倦,爱一切力求上进的文学青年。

1982年,我的《小说论集》出版,屠岸一时兴起,撰写了将近六千字的长文《热情和义愤的喷发》,在《读书》杂志上发表,后来被责任编辑作为《文坛徜徉录》的序言。知遇盛情予我自然是受宠若惊,但我把它当作屠岸视诗歌为“教父”的“诗的宣言”。

屠岸梦寐以求的“当代诗”“不是周颂,而是国风和小雅;不是宋玉,而是屈原;不是王维、储光羲,而是杜甫、白居易——不是白居易的后期”。也就是鲁迅所说的“热烈的好恶”。君不见“热情”加“义愤”喷发出了诗人的气质吗?也就是“评论诗的历史责任感和诗人的时代激情”。

屠岸发现年轻诗人小山之后,深表关切,通过手写的信函彼此交往多年,切磋琢磨,教学相长。屠岸于2005年出版“中国现代诗名家集萃人文诗丛系列珍藏版”《那拉提诗篇——小山世纪诗选》。

2006年,屠岸慨然为小山出版的长篇散文《圣经中的女人》一书(著名油画插图本)作序,序言充满对神的敬畏和对人性美的礼赞。他表扬诗人小山从《圣经》的众多女性中选出十多位自成系列出版,十分独特,史所罕见。作者以诗性的文笔倾注丰富的想象力,发挥道德批判的功能,展示女性的人性美,抒发自我人生的感悟,智慧与愚昧相交织,品行与天性相抵牾,有些词句太美丽、太精彩了,全都汩汩地从心底流出来,最后完成玛利亚从人性——母性的营造。

八十三岁高龄的屠岸视诗为“教父”,并以“圣经爱”自律的老者之心细读小山“圣经中的女人”,写下散文诗般美的序言,足以见其对年轻诗人孜孜教诲之用心。

他喜不自禁,撰写《析小山的诗〈火山是怎样爱〉》,短短的千字文说理透辟,本身就是一首诗:

小山的诗具有独特的品格。诗人不写水,不写火。她写火山。她把水与火的意象,融于同一首诗中。爆发如火,静默又如凝固的“水”。水是流动的,火是跃动的,火山却是静止的。

奇妙的是:“我的心脏/是一颗冷却的五彩矿石”,“另一颗宝石就在我心脏的旁边/两颗心喁喁私语”。两颗心在私语,回忆着爱的爆发,爱的奔流,爱的交融。私语如水浪,似嵌在腰部的河流中;私语如火花,已凝结在岩石的固态里。是回顾?是赓续?是遥瞻?龙卷风掀天撼地!

我也没有忘记,屠岸还是位爱画如命的画家,从青少年一直画到耄耋之年。

屠岸精通古典文学、现代文学和英语文学,古今中外文化、文言白话英语一概为我所用,都在他身上完美地积淀和发酵。然而,他虚怀若谷,谦恭下士,不整人,是个不大像有些领导似的共产党员,被人民文学出版社公推为“模范党员”。

诗贵风骨,兴观群怨,自由抒发,中国诗歌最重要的传统是“怨”——“诗可以怨”!文学根于爱,无怨则无爱,正如鲁迅所说:“在现在这‘可怜’的时代,能杀才能生,能憎才能爱,能生与爱,才能文。”屠岸虽不是猛士型的诗人,却也明白憎其所应憎,爱其所当爱。大爱必有大憎,屠岸是大好人,但不是老好人。

女儿去世,我写了《我吻女儿的前额》,屠岸很伤心,安慰我。拙作《美丽的夭亡——女儿病中的日日夜夜》出版,送屠岸和他的女儿作纪念,他回我一信:

……书中写尽人间的至情至性,催人泪下。我女儿章建读了您的书,感动,激动,以至心灵悸动!

由您的书名,我想起何其芳的一首诗:

花环

——放在一个小墓上

开落在幽谷里的花最香,

无人记忆的朝露最有光,

我说你是幸福的,小铃铃,

没有照过影子的小溪最

清亮。

你梦过绿藤缘进你窗里,

金色的小花坠落到你发上,

你为檐雨说出的故事感动,

你爱寂寞,寂寞的星光。

你有珍珠似的少女的泪,

常流着没有名字的悲伤,

你有美丽得使你忧愁的

日子,

你有更美丽的夭亡。

您的书名《美丽的夭亡》,与何其芳的这首诗的最后一行“你有更美丽的夭亡”,我想该是巧合。

祝阎荷在天国安息!

屠岸也有女儿。当我联想到他自杀倾向的一段文字时悲愤欲绝。

在“反右”的压力下,屠岸罹患焦虑症,文革乱起,他不想活了。跳楼吧,形象不好;投水吧,护城河水浅,最终选择了上吊。“我已经把脖子伸到绳套里试了试,但我最后没有死,因为我看到我4岁的女儿、我最宠爱的小女儿她看着我,她不知道我是在寻死觅活,她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满了依恋,我感到她很爱我,我不能走,不能让她当孤儿”,“我也怕死,但我遭受的精神侮辱太厉害了。人格全部扫地。那时,死亡对于我来说是亲切的、甜蜜的,我想要去追求它。”像达摩克利斯剑一样悬在头顶的精神虐待,不论是他虐还是自虐,都远远超越了皮肉之苦。此刻,也只有恐惧达摩克利斯剑行将掉落的紧急时刻,便渴望自杀。他“想到死神,就有甜蜜的感觉。可是我不能去追逐甜蜜,我还要继续忍受苦难”。

读到这些地方,我真正理解了父女之情,真正理解屠岸对我的理解,相拥同一哭。

历经世乱、两次“自杀”,屠岸挺过来了,比鲁迅健康,比托尔斯泰命大。思维敏捷,生活规律,不生闲气,每日坚持七小时工作,文章老更成,无韵之离骚,诗意盎然。屠岸这样奇缺的人才终于被保护下来,国家之幸、文苑之幸!

愈到后来愈深沉、愈精到。

试观文苑诸老者,或因贪赃枉法而怒起,或因劫后余生而苟活;或因贫困羸弱而鼎新,或因明哲保身而慎独。扶危济困者有之,怡神养气者有之;积极进取者有之,发挥余热者亦有之。

屠岸似乎着意于先贤的精神、名士的情分、学者的气度、大家的风骨,温润亦刚强。

屠岸是高水平的翻译家。他在1945年日本投降前半个月,把《花环》译成英文。写道:

何其芳的这首《花环》,是一首半自由体的格律诗,每行顿数不一,有的四顿,有的三顿,有的五顿,逢偶行押尾韵,韵式为 aaxa xaxa xaxa。我的英译遵循了较严格的格律要求,每行都是抑扬格五音步,韵式是 abab cdcd efef ,都是交韵。内容也遵循“信”的原则,只是第二诗节第二行“金色的小花坠落到你发上”,英译成:Threw their gold blooms to kiss your cheeks so bright(“落下金色的小花亲吻你亮丽的双颊”),把原来的含意作了一些调整。

作诗难、译诗难,戴上脚镣跳舞更难!我对屠岸诗性的修养和译诗的高见感佩不已,望其丰瞻精确的文字功力,更加深了对他的仰慕之情,便匆匆致书,达我两层意思:一、欲得其神韵,惟全心地投入文本的内里,感受情绪的意蕴;二、体会其把如梦如画的《花环》汉译英时经营的苦心,特别是把“信达雅”提升到非常高超的形式美。

收我信,何其芳的《花环》又勾起他一段诗旅之忆,他回我一信,很美,颇有理论的光彩:

阎纲吾兄:

大函奉悉,已经拜读。

多蒙奖誉,其感惶愧。

《文艺报》的《译事七则》等,仅一得之见。吾兄虽不从事翻译,但深谙文艺理论三昧。诚盼批评匡正,不吝指谬。

何其芳诗《花环》,洵为佳构。何早年诗作如《刻意集》及与卞之琳、李广田三人合集《汉园集》,诗风柔韧、缠绵、温煦、浪漫。曾被讥为“小资”。何后赴延安,特别是参加文艺座谈会,聆听毛泽东讲话后,诗风转变,接近工农兵,歌颂新社会。新中国成立后,参与创建中科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后改社科院)文学研究所,任所长,致力于文学理论的研究,撰写理论文章,对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之形成与发展,作出重要贡献。当年我奉命撰写批田汉文章,情绪抵触,思想涩滞,文不成篇。上峰曾让何修改或另写,何始终不改一字,顶多说两句不着边际之语,他肯定有自己的看法。其芳同志于六十五岁时因病逝世,令人十分惋惜!何在文学理论上有卓越贡献,但我记忆中至今印象深刻者仍是他早年的诗作,如《花环》,尤其是“美丽的夭亡”这样美丽的诗句。

我有一本黑色封面的簿子,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我读大一时购得,用来抄录我喜欢的诗歌作品,至今保存。上面就抄录了何其芳的诗《预言》《多候病》《罗衫怨》《秋天》《花环——放在一个小墓上》《关山月》《休洗红》《脚步》等八首……不,还有:《欢乐》《昔年》《梦歌》《爱情篇》《祝福》《赠人》《圆月夜》《夜景(二)》《扇》《风沙日》等九(十)首,加上前面的八首,我抄了十七(八)首。当年我对何其芳的诗确是十分喜欢。但也不盲目崇拜。我抄这些诗时是1945年4月。我在抄录后还写下我的评语,我说:“何其芳诗作的特点,是把抽象具体化、色彩化(散文也是如此)。但有些太过于雕琢了,他的塑像太现实了,反把情绪的不可捉摸性丧失。譬如把他的《祝福》和王汶的《苜蓿》一比,就立刻可以分辨出不同来。”虽然如此,我对“美丽的夭亡”仍然倾心。真没有出息,我只能一辈子“小资”了!

祝福寿康宁!女儿建感谢您的关爱。

屠岸

2013.8.13

这,就是“内里”,就是“神韵”,就是“情绪”,就是“意蕴”——诗的艺术、诗的审美。

中国历史走了一段大弯路,一番轰轰烈烈的胡闹之后,再回过头来重温何其芳对爱的追求,以及为爱而忧伤的形式美,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白桦的长诗《从秋瑾到林昭》流传,小引是:

“天上的父啊,原谅他们吧,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十字架上的耶稣

惊世骇俗的诗句有:

除非是让我死,

不,即使是死,我也不会

忘记你,

我的灵魂会把记忆交给

悬崖峭壁,

以化石的方式留传后世。

2009年,屠岸读到白桦的长诗后,怒火中烧,写道:“中国新诗当前出现双轨现象。颠覆英雄,颠覆崇高,甚至颠覆语言,成为时尚。下半身写作,口水诗、垃圾诗,不断冒出来。”进而呐喊:“《从秋瑾到林昭》是当前诗坛上出现的一首闪耀着炫目的思想光辉和艺术特色的难得的杰作!是中国新诗的脊梁之作!有这样的诗作,中国新诗不会灭亡!这样的诗作,使我们听到了中国新诗的先声!”

痛极而言之:“《从秋瑾到林昭》所代表的是中国知识分子——中国人的最高良知,是人类灵魂的最终颤动”,“作为一名读者,如果他的血还有一点热度,如果他的心还有一点红色,那么,他读这首诗时,就不可能不流眼泪,不可能不思考,不可能不自省。”话说得很重,鸣叫之大胆,力度之强劲,情感之激越,岂止是面对诗坛。

这是屠岸金刚怒目的一面,是很容易被人忽略的一个重要方面。他积怨很久很深但不激烈,因为他是大儒、博大的人道主义者,讲宽恕,不伤生,期待人的忏悔和自赎。

2010年,三联书店推出屠岸的《生正逢时——屠岸自述》,是兼有思想深度、学术深度和人性深度的真确记忆,是历史的延续又是历史的新发现,是个人心灵史又是正史之外不可多得的文坛野史,夫子曰:“礼失求诸野。”

总之,不论是中国传统道德的温柔敦厚、文以载道、怨而不怒、敬惜纸字,以及谨守做人的本分,还是西方文化的敬畏神明、赞美仁慈,颂扬对苦难的忍耐、对拯救的祈求、对人格的尊重和对自由的向往,以及五四以来德先生、赛先生和个性解放的传统,都在屠岸的身上得到较完美的体现,造就他成为灵肉绝配的通才达人。

有道是:一生唯谨慎,大事不糊涂;为人恭谦让,作诗真善美;古今中外皆备我,修得诗家老更成。

怎么“修”?内修!正好同所谓的外在呈现所源于的“内在修为”相契合,亦是心形炼极所现之象,言近旨远,既有深厚的造诣,又有高尚的情操。在《生正逢时——屠岸自述》里作者全面解密,他引用鲁迅的话示意说:“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顾及全人,顾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说梦的。”《生正逢时——屠岸自述》提供了传主全人、全过程的面貌和心理,成就一部完整的心灵史。

屠岸走了,心香一炷,为老师敬燃。

雪里梅花,道德文章,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作者简介

阎纲,陕西省咸阳市礼泉县人,编辑家、评论、散文作家。1949年参加工作,1956年供职中国作家协会,1986年调中国文化部。参与编辑或主编的报刊:《文艺报》《人民文学》《小说选刊》《当代文学研究丛刊》《评论选刊》《文论报》《中国文化报》《中国热点文学》等八家。

出版的评论集:《文坛徜徉录》《阎纲短评集》《神·鬼·人》《文学八年》《余在古园》《文学警钟为何而鸣》《阎纲文化之旅》等13部。出版的随笔杂文散文集:《冷落了牡丹》《哭笑不得》《惊叫与诉说》《座右鸣》《我吻女儿的前额》《三十八朵荷花》《文网·世情·人心》《爱到深处是不忍》《美丽的夭亡》《散文是和亲人谈心》等15部。

本县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室内部出版《阎纲专辑》共三卷四册。

著作多次获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学会“研究成果表彰奖”、中国新文学学会“优秀论文奖”。《知识分子的悲剧》获“《红旗》杂志首届优秀论文奖”《我吻女儿的前额》和《三十八朵荷花》分别获“首届冰心散文奖”和“感动中国的爱情故事奖”。《美丽的夭亡》获“徐迟报告文学大奖”,《孤魂无主》获“老舍散文奖”。

曾任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新文学学会副会长,现为二会顾问。中国散文学会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