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0年第1期|庞羽:姓张的都知道
说实话,非洲王子来我们班,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不过就皮肤黑了点,普通话糙了点。也许我可以和他做同桌。作为见面礼,老虎骨头不能少,鳄鱼的牙齿三颗就够了,火烈鸟的蛋、犀牛的角、斑马的鬃毛,就让他任选其一吧。我可以带他去网吧“吃鸡”。不不不,不是像那些老虎一样吃鸡,而是去玩“王者荣耀”。“王者荣耀”都没听说过?你这个王子白当了。
我还真当他是个人物呢。还没出生时,我隔着我妈的肚皮,老听见我爸叽咕。生出来了,我妈舍弃了她的麻将,把我缝进睡袋里,继续和我爸叽咕。什么小红帽、水晶鞋的。幸亏我生得直,走得正,不然非成伪娘不可。他们说,王子是高大俊猛的,还戴着王冠,家里有数不清的钱。可这个非洲来的王子,黑黑小小,一口牙都没长齐。
貔貅老师非让他和我坐。我先声明,我可比他高多了。这个王子明显不符人设嘛。灰姑娘见到他,估计草鞋都要扔了。我客客气气地在课桌上画了一道线,王子,这个是“电缆”,越线要电死的。王子转过黑脑袋,眨巴着咕噜噜的黑眼睛。我被他黑得都快眼花了,当即白了他一眼,想让他白回去。王子用别扭的普通话说,很高兴认识你。我说,你是不是傻?王子说,我不是傻,我是张翼德,这是我的中文名。
张翼德,你是王子,为什么不姓王呢。
王子张开嘴巴,呜呜啊啊了几声。
我想了一会儿,张翼德一定吃过狮子肉。我在手机上查了半天,没有找到烹煮狮子肉的办法。狮子的腿太长了,不能炸,要放在篝火上烤;狮子的头太大了,要剁碎了,揉成一团,不是有红烧狮子头么;狮脯肉煎了比较好,放点胡椒碎;狮尾要卤了吃;狮爪子要放山椒、八角。我想,要是我待在非洲,肯定是米其林三星大厨。不过我要是米其林三星大厨,我也不会待在非洲。所以张翼德吃过的狮子肉,肯定不是最好吃的狮子肉。
张翼德,你吃过狮子没?我转过头。
王子疑惑地看着我。
你知道狮子老窝在哪里吗?你知道花豹跑多快吗?你知道鳄鱼眼泪咸不咸吗?你知道大象一天撒多少泡尿吗?你知道斑马的血是不是黑白相间的吗?
王子睁大了眼睛。
切。我又翻了一个白眼。我还以为姓张的都知道呢。
王子还算识相,请我做他的中文老师,一天一包辣条。渐渐地,大部分对话,他基本都能听懂,碰上生词,他惨白的眼珠子就咕噜噜转。我教他一句,损他一句,反正他也听不懂。我还讲笑话给他听。从前有个记者去南极采访企鹅,问第一只企鹅平常干什么,他说,吃饭,睡觉,打豆豆。问第二只,也说吃饭,睡觉,打豆豆。问到第九十九只,都是吃饭,睡觉,打豆豆。结果到了第一百只,他却说,吃饭,睡觉。记者问他为什么不打豆豆,他哭着说,我就是豆豆。说完,我哈哈大笑了起来。王子咬紧了嘴巴,鼻子左右收缩起来。我问他怎么了,让他不要憋着笑。他却哇地叫出来,你们不能欺负豆豆!
有了这么个王子当同桌,我面子也长了不少。我说我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同学们都叫我“内阁大臣”。其实,哪有人敢爬到我头上,王子不过是个傀儡,我可是垂帘听政,操控了整个帝国。万一哪个“刁民”不服,我就指挥几个心腹,拿着老师用的圆规、三角尺,把他就地斩首。“刁民”们往往吓得哇哇大哭。哼,“朕”打下的江山,岂容他人安睡。
有了江山,自然好吃好喝,“妃嫔”无数。我们班的班花西思敏,往日里对我爱理不理,现在对我可甜啦,当即就被我册封了“贵妃”。还有几个对我示好的,我劝她们先从“常在”“答应”做起。女人多了,有时候忙都忙不过来。“朕”也不容易。不容易归不容易,我还得伺候一个黑主子。他倒好,说要做文明人,进步人,有觉醒意识的人。
我说,你消停消停,跟我一起去吃鸡。
他说他只吃过烤鸡。
我说,肯德基吃过没?麦当劳呢?德克士呢?放心,我带你叫只鸡。
我转到王子面前,对着他笑了起来。你知道我们中国文化博大精深,“鸡”呢,是一种动物,一种食物,还是一种漂亮的女人。有多漂亮呢,给二百元是挺漂亮,给三百元是很漂亮,给五百元是非常漂亮,王子啊王子,看你口味咯。
我还是带王子吃了蜂蜜芥末口味的“叫了只鸡”。我本来是开玩笑的,王子差点哭了出来,他说他不吃人,他说我欺负他,他说他要换位置。我好不容易哄住了他,说我骗他的,鸡就是鸡,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吃鸡”的另一层意思,不是吃女人,而是去网吧玩游戏。游戏可好玩了。显然,王子被游戏吸引住了,乖乖地吃掉了整只炸鸡。他说下次请我吃甜辣酱的,我说下下次请他吃日式油醋味的。
吃饱了,我领着王子进了网吧。网吧里硝烟四起,这边枪战,那边手榴弹。我手把手教导王子玩“王者荣耀”。我都把自己的大号给王子了,就想让他爽一把。没走几步,王子居然哭了起来,抱着头窜出网吧。我也不管我的队友了,游戏还没退出,就追了出去。
怎么了你?我大声对他说,这可是我玩得最好的一个账号,队友要骂死我了,这个月的排名也被你毁了!
王子望着我,噙着满眼的泪。咕噜噜一转,透明的泪从烁白的眼球里冒出来,哗地划过他的脸颊,划过的地方,变得更加黑了。黑得让我也难过起来。
杀人……我不杀人。王子哽咽着。
王子告诉我,他来中国,是为了政治避难。他的爸爸、妈妈,包括家里的狗,全都被政敌杀了,姐姐也被祸害致死。他爸爸被斩首了,他妈妈被枪爆了头,他姐姐被人糟蹋了,扔进了猛兽园。他家里的狗,被做成了肉肠。国际上可怜他,把他救了出来,送到了中国。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些是游戏上才会有的设定。一些网络小说上也有。看小说情节时,只觉得好玩。玩游戏时,只想着多杀几个人。突然,有个人到我身边,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这种感觉,也许在VR游戏里才能体会。说到VR游戏,还是大润发那边好玩,但是比较贵,一人一次二十元。王子毕竟是王子,难过了是王子,来中国了是王子,不玩游戏了是王子,全家被杀掉了也是王子。我带他去玩,总不能都是我付账吧。
张翼德。我正视着他的眼睛,你需要热血!你需要振作!走,我请你看电影。
电影钱是我掏的,不过,王子买了豪大大鸡排、都可奶茶、西尾抹茶冰淇淋。算一算,我也没亏。不过,看《战狼2》的人太多了,满屋子的观众。我已经看过一遍了,但我为人仗义,多看一遍也无妨。王子问我那个男的是谁,我说是冷锋。他又问我那个女人是谁,我说是冷锋的二老婆。他说中国人不是只能娶一个吗。我说,这你就不懂了,王子与庶民同罪,你能娶一百个,我也能娶一百个。王子点点头。
从影院里出来,王子的胳膊还是颤抖的。他拽着我说,中国人真好,我喜欢中国人,求求你教我怎么做中国人,好不好?
我一听乐了,把书包都塞给了他。首先呢,要做中国人,就要写作业。你把这些全写了,你就能入门了。
本来是我求王子,现在是他求我。为此,我在学校得意了好一阵子。王子,给我倒杯水;王子,给我捏捏肩;王子,我的橡皮擦掉下去了,你去三楼、二楼、一楼好好找找;这一下,我在全校都成名了。那人是个“内阁”……哦不,他是“太上皇”,惹不得,惹不得。
“太上皇”怎么能缺女人呢。班花西思敏老是要请我去学校旁的小弄堂,吃串串香。小弄堂里小吃很多,都是做学生生意的。吃完了这顿,还有女孩请我去吃黄焖鸡米饭、兰州拉面、喜多多寿司,课间,还有绝味鸭脖、蛋黄酥。我少不了她们的,把她们聚在一起,吃了几桶全家桶。全家桶不是白吃的,还有一系列的“册封仪式”。该“婕妤”的“婕妤”,该“昭仪”的“昭仪”,连长得最普通的那个,也当了“美人”。当然,“后宫”要有个主子。谁叫人家西思敏长得漂亮,考试还让我抄呢,“皇后”就她了。以后,谁欺负她们,就是和我过不去。
这话一说出去,就啪啪给我打了脸。我的“皇后”,尊贵、无上、雍容华贵的“皇后”西思敏,居然跑过来对着我哭。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有人欺负她。我说豹子胆,谁敢?西思敏抹开眼角的泪,指着一个人说,就是她,坏女人。
这人是我们班的怪胎范彤。简直比我的黑人“儿子”还要怪。在我们看抖音、吃火鸡面、玩游戏时,总是推着一副眼镜,深沉地对我们说,要学习啊,学习才能进步。我们不理她。上课时,她老是要发言,要和貔貅老师邀功,吵着我们睡觉。连上体育课,能跑三圈的,她绝对少不了一米。体育老师都夸她。我们鼻子哼哼。谁不知道她,父母离婚了,天天让奶奶骑着三轮车接送。那么用功,不照样还在我们育才初中部当个小小的学习委员?我那个哥们,他爸是市领导,我那几个手下,谁家没有小汽车?再看看我的“儿子”,黑人小王子,他大手一挥,狮子就呼啦啦跑过来,把范彤吃得一粒不剩。
喂。我跑过去,拍了拍范彤的肩膀。
范彤推了推眼镜,眯起了眼睛,何同学,请问有什么事?
呵,我冷笑一声,就是叫你当点心。
当点心?范彤朝我挤了一个笑,何同学,我可不是什么蛋黄酥。
我听了很不是滋味。轮到这个小丫头片子讽刺我?
你等着。我伸出手,推了推范彤的眼镜。你好好等着。
我这个黑“儿子”,都不知道改朝换代了。他捧着一堆书,硬是要我解释写的是什么。我有时把韩非子说成朱元璋,有时又把李白说成金庸,我还骗他说,鲁迅原来姓周,后来去了泰国,回来就成了演员周迅。王子半信半疑,还去图书馆查资料。他说鲁迅叫周树人,我说你错了,他是周树村的人,原名就是周迅。王子慌了,说不像不像,鲁迅不长这样。我说,王子,你太天真了,有了钱,你都可以当范冰冰。王子摇头,她是白的,我是黑的。呵呵,我笑了,你也不看看人家天王迈克尔·杰克逊,学着点。
除了逗王子,我也给他点正事做做。比如,帮我的“昭仪”拿作业,帮我的“贵妃”买饮料。王子眨巴眼睛,不解地望着我。我说,你要做中国人,就必须深入群众,有了群众基础,你才是真正的、响当当的中国人。王子听得乐了,一把抱住了我。我说热。他说我香。我一个激灵,推开了他,你不会想煮了我吃吧?
谁也吃不着我。我找了几个哥们,商量了下。得罪我们可不是玩的。本来想叫着王子,后来想想,他脑子跟不上。算了。有个哥们亲戚是做影视剧的,能帮我们弄点东西。“苹果X”买了好几个苹果X,说东南西北都放着。有市领导父亲的哥们说,你们尽管玩,有事我顶着。我们说得义愤填膺,育才初中部,怎么可以有人如此嚣张?
到了体育课,刚跑完三圈,我派了一个小弟,过去找范彤,说貔貅老师有事找她,让她去教室等着。范彤喘了口粗气,抹了抹脸上的汗,爬上四楼了。
我们早就在隔壁班等着了。每人一个苹果X,耐心守候着。等范彤进了教室,我们钻了过去,一人一条门缝,用手机摄像头对着。
范彤先是用泛白的毛巾擦了擦脖子,整齐地叠起来。然后到了讲台上,把不能用的粉笔墩扔了,用抹布揩干净桌子,整理好三角尺、圆规,抓起黑板擦,手臂上下抡着,除干净了黑板上的粉笔印子。
马屁精。一个哥们说。
嘘——我压低了声音,让他们小声点。
拾掇干净了,范彤舒了一口气,走到了座位旁,翻开语文书,边念着《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边徐徐地坐下去。
我们端着手机,屏住呼吸。刺啦一声,一片血红。
这下,范彤出大名了。我们可是直接传上了抖音,题目就叫《初中女生月经大血崩》。没过几天,点赞就上了万,留言都破了千。我们一条条刷着,乐开了花。育才初中部的学生,只要玩抖音的,都知道初一8班,有个女生叫范彤。
多亏了范彤,现在我们哥几个,都会背《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了,边背着边徐徐地坐下去,屁股一挨凳子,就有人起哄。我同桌王子十分不解,说,你们做什么呢?我板着脸,对他说,这是中国古人杜甫,我们历史上最有名的猜谜专家,写的一首谜语诗。谁要是破了这个谜,谁就能当最正宗的中国人。王子眼睛亮了起来。
抖音的威力还在加大。“皇后”西思敏出了气,带着一帮“妃嫔”们,对着范彤,左一个不是,右一个不是,要不是有貔貅老师,我们就直接赏她“一丈红”了。范彤憋红了脸,不对我们说一个字。到了课上,只要她发言,就有一个哥们说,啊哟,我肚子痛。另一个哥们接话,肚子这么痛,我要坐下来。我接着背诵,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笑了出来,你们说,我会不会血崩了啊?这时,全班哄堂大笑。范彤坐下来,还没挨到板凳,又腾地站起来。我们笑得更凶了。貔貅老师用三角尺敲着黑板,安静,安静。我们才不管他呢。刚开始,王子听不懂,听着听着,他也跟着我们笑,笑完了,还问我,那个女孩做错什么了啊?我捂着肚子,使劲地憋住笑,她,她背的杜甫,和我们的不一样。
就算这样,范彤还是不理我们。其实,只要她对西思敏磕个头,认个错,我们也就不计较了。可她偏偏不。她遇到西思敏,昂着头,挺着胸,一个眼神都不给她。她路过我们一帮,我们吹一个口哨,她就回头吐一口痰,吹两个,她就吐两个。吐来吐去,我们哥几个不乐意了。有市领导父亲的那哥们,查到了范彤家的地址。
是老城区的一个破房子,瓦片还没有几个,窗子上贴着褪色的窗花,门前停着一辆生锈的“凤凰”,气早就被我们放了。
一放学,我们就蹲守在一个角落。天气热,破房子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接连不断,还有擦肥皂时,吱溜吱溜的响。我们互相对视一眼,举起手机啪啪两声。水声停了,我们四散而逃,边跑着边喊,我们拍到啦!我们拍到啦!马上传上网!
范彤三天没来上学。我还是那个“太上皇”。王子变乖了,开始背古诗。关关——这是什么字?王子指着“雎鸠”问我。雏鸡,这个叫雏鸡。王子恍然大悟,关关雏鸡,在河之洲。他又转过脸,什么淑女?这两个字叫什么?窑窟,这两个字叫窑窟。王子点了点头,和那些人一样,推远了书,眯起了眼睛,左右来回摇晃着头,关关雏鸡,在河之洲。窑窟淑女,君子好逑。我本来想笑,又笑不出来。总觉得有个地方空了,空得不是时候。
我们被貔貅老师叫到了办公室。他叫我们交出手机。“苹果X”不服,貔貅老师拧了他的耳朵,再不听话,我打电话给你们父母,把你们的丑事全都说出来。我们立即怂了。左边那个,怕被亲戚问血袋的下落;右边那个,怕父母从此不给他买苹果X;我也害怕。要是我妈不打麻将了,又把我缝进睡袋里,我爸不做生意了,断了我的零花钱,两人又开始给我讲小红帽、水晶鞋,那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范彤又来上学了,眼睛肿得像水蜜桃。我们安分了几天,谁也不敢吱声。得空了,我和王子讲讲笑话,王子答应我,等我到了非洲,一定请我吃红烧狮子头。我说算了算了,你带我去看看鳄鱼、老虎、大象、斑马、犀牛。王子笑了,那还不简单,这些动物,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我嘟着嘴,仰起头,想了一会儿,凑过去,你是王子,你和“王者荣耀”什么关系?
我们安分了,“皇后”那边告了急。西思敏跑到我面前,摸着我的手,细长的睫毛垂下细长的泪珠,鼻子红得有些透明。那个贱人,那个坏女人,踩我的脚。
没想到,西思敏不仅和我告了状,还和我那些哥们说了。“苹果X”说,这次我们不能当玩笑了,我们要来真的。弄不死丫的。
“苹果X”果然有脑子。育才中学开始有了一个传说,月黑风高时,初一8班的一个女生,被她的班主任喊到了家……传着传着,果然有鼻子有眼了,有几个高中部的学长,特地跑到我们教室,非要见见那女生。我们憋着不说,他们就吹起口哨,意味深长地走了。我去上体育课,还有别的班的人过来和我打听,发现了没?怀孕了没?
没过多久,范彤再也不敢在课上发言了。体育课上,她一圈都不跑。黑板擦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灰,粉笔盒里全是粉笔墩。她那条泛白的毛巾,早就被人撕成了条。
我们依然没有放过她。
到了课间,我们在走廊上铺成一排,均匀地晒着太阳,说要晒成古天乐。范彤出了教室门,看见我们,戴起了卫衣的帽子,用手掩着鼻子嘴巴,低着头,弯着腰,往厕所走去。
“苹果X”对着我,喊起来了,哎呀呀,听说你和貔貅老师亲嘴了?
我亲那玩意儿干啥。我白了他一眼。
“苹果X”又转过头,对着“血袋兄”,听说你喜欢貔貅老师的席梦思?
“血袋兄”邪邪一笑,那可不,总比我家那床舒坦。
范彤颤抖着身体,她用双手捂着脸,加快脚步走着。
我们哈哈大笑,笑得直不起腰。等我们抹干了眼角的泪,发现那个黑王子站在我们面前。
你们,王子咕噜噜的白眼睛,变得沉重而镇定,你们为什么要欺负她?
由于我的不作为,我的“太上皇”位置要被罢黜了。“苹果X”说,我不会亏待我兄弟。只不过现在时代进步了,不能老是封建社会。这样,我们改良下,学学国外,建立君主立宪制,你呢,何同学,继续保留你的称号,但是,大事小事,要由我这个“总统”过问。至于你“儿子”,那个黑人王子,我们不会为难他,但是王子与庶民同罪,让他万事小心点。
范彤成了育才中学人人唾弃的“荡妇”。我要是她,早就转学了。可是我听说,她交不起转学费,她以前成绩很好,但市重点中学的学费太高,她才来了育才中学。
我也没想到,范彤找的人是我。她剃短了头发,厚厚的刘海遮住了她的半张脸,下半张脸由一个口罩盖着。她给我递来了一封信,让我帮帮她。
我看了信,但我没告诉“苹果X”他们。要是我说了,那我不就背叛组织了吗?这个代价太大了。至于范彤写了什么,我也没记住。我心里乱得很,我很怕。我怕我忍不住,跟王子说,带我回非洲吧,我不要老虎骨头,我不要鳄鱼的牙齿,我也不要火烈鸟的蛋、犀牛的角、斑马的鬃毛了,我只想坐在石头上,和那只不存在的狮子,好好说说话。
然而我并没有。
“苹果X”又得到了一部苹果X手机,他聚集了我们,说好好耍耍那个饭桶。
放学了,范彤被我们困了下来。她问我们做什么。“苹果X”说,请你吃饭。她说,你们不会是想杀人吧?“苹果X”一笑,那怎么敢,这些天你也累了,请你吃好吃的。
还是抖音。最近抖音上面流行一个比赛,叫“吃火鸡面大赛”。“苹果X”说,饭桶,现在你是我们学校的网红,有名得很。是我们把你捧红的,你不会忘恩负义吧?这样,我煮了两包火鸡面,双倍辣的。只要你一分钟之内吃完,赢了比赛,我们就放了你。
范彤望着我。我撇开头,不去看她。
热气腾腾的火鸡面端了过来。范彤捧着面碗,对着手机勉强地笑着,停留三秒,录了个封面。放下面碗,她张开嘴巴,大口吞了一口面,刚入口,她就被辣出了眼泪,咳嗽着,她把嘴里的面都吐了出来,使劲地吸着鼻子,不让鼻涕流下来。“苹果X”让她不要停。她用手擦了擦鼻子,把刚才吐出来的面条又塞进嘴巴里。
在场的不少人都笑了出来,还有人捂着肚子,假装干呕着。“苹果X”站在讲台上,傲视着我们,不时点点头。我也站在人群中,笑了笑。
教室门被打开了,是那个咕噜噜的黑人张翼德。你们住手!
“苹果X”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王子,你下来体恤民情了嘛。
王子深吸一口气,上下左右看了看,似乎知道寡不敌众,语气也下落了不少,我来陪她吃。
对着手机,王子和范彤狼吞虎咽着。“苹果X”说,好好的王子不当,非要跑到中国来当网红。王子被呛出了眼泪,你们是犯法的。
犯什么法?婚姻法?人群又爆发出一阵大笑。
没想到的是,范彤更加出名了,不是因为火鸡面,而是因为王子。育才中学的传说更加丰富了,那个初一8班的女生,被两个男的抢,一个是她的老师,还有一个,居然是非洲王子。别看她看起来普普通通,说不定,以后还是个王妃!
“苹果X”转换了策略,对范彤说,你别偷人了!姓张的都知道!然后,他又绕着王子转。王子啊王子,王妃给你戴绿帽子,她肚子里不知是太子,还是其他人的野种呢!
王子咕噜噜地转着眼睛,又咕噜噜地转着脑袋。我不去看他。通常这个时候,我都在走廊里晒太阳。我想起我是“太上皇”的那会儿,好吃好喝,“妃嫔”无数。可那又如何,不照样没看过狮子、鳄鱼、老虎、大象、斑马、犀牛?我这个“太上皇”才叫白当了。我闭起眼睛,让更多的阳光拥抱我。或许我晒成了黑黑的古天乐,我就可以当非洲人了。
范彤直接给“苹果X”塞了纸条,说,不要伤及无辜,放学后,小弄堂,我们说清楚。
“苹果X”的热情空前高涨,说吃鸡吃鸡,现在终于要杀鸡了。
小弄堂还是那样,串串香、黄焖鸡米饭、兰州拉面、喜多多寿司。对于这些,我再也不吃了,吃腻了。我们这群人早早到了,在等范彤。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影子。过了这些天,我没晒黑,我的影子晒黑了。
范彤用发夹夹起了刘海,口罩也摘了,换了一身清爽的衣服,遥遥地向我们走来。
范爷范爷,“苹果X”吹起口哨,今儿心情不错嘛。
范彤不说话,一步一步走到我们面前,你们错了。
错了?“苹果X”捋了捋头发,哪里错了?
范彤从书包侧袋抽出一把水果刀,刺啦一声,她的手腕里喷出老长的血柱,我们定了一会儿,大喊着四处逃窜。
范彤笑了,你们错了,这才叫血崩。
事情被学校压了下来。不过,也没什么事,范彤被调到了其他班,手腕上多了一道深深的疤痕。我们的父母都被叫了过来。市领导也过来了,校长赔着笑,本来是孩子们之间的玩笑,范彤这个女生心理比较敏感,比较脆弱,不能怪他们,大不了,给范家赔个不是,送点水果瓜子、核桃露什么的。这种事也正常,哪个孩子不会捣乱呢。我听专家说呀,会捣乱的孩子,都是聪明的孩子,将来大有出息,你看人家爱因斯坦……
我领到了人生第二个睡袋,还有一套《如何让你的孩子走向成功》。到了晚上,我妈不打麻将了,专门给我念这本书。我没觉得有多难过。因为有更难过的事。王子的签证到期了,他将会被遣返回国。
我又带王子去吃“叫了只鸡”。蜂蜜芥末味、甜辣酱味、日式油醋味,每个味道点一份。然而王子一口也没吃,他把它们都埋了。我问他干什么,他说,它们都死了。我说,它们死了,关你什么事。他抬起头。我看着他咕噜噜的眼睛,突然有些难过,那里面有一片大草原,草原上有狮子、鳄鱼、老虎、大象、斑马、犀牛,那都是我没见过的东西,那也都是我这辈子都无法拥有的东西。
我猜到谜底了。王子说。
什么?谜底?
对,就是那个你们中国古代最有名的猜谜专家,杜甫,他写的那首谜语诗,《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我猜到了。
你还记得?我苦笑着。是什么?我都猜不到。
是精神。王子的眼睛亮起来。你们中国人的精神,高贵、大度、谦让、不屈的中国人精神。但是,王子的眼睛暗了下去。没有了,不,不是没有了,是你们不配。
我问他,你还想不想当中国人?
王子张开怀抱,拥抱了我,比起成为什么人,我更在乎朋友。
王子如期走了。我的日子难免无聊。貔貅老师给我调了个女同桌,好好学习的那种。我和“苹果X”他们断了。在课上,我不睡觉了,偶尔也会举手发言。体育课,我也跑得完三圈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只是时不时会想起范彤血淋淋的手,想起王子曾经告诉我,他来中国,是为了政治避难。他的爸爸、妈妈,还有家里的狗,全都被政敌杀了。他爸爸被削掉了脑袋,他妈妈脑门开了花,他姐姐遭到了非人的待遇,又被扔进了猛兽园。他家里的狗,被做成了肉肠,被人分了吃了。王子无依无靠,回了非洲,是否能逃得过,我还是不知道。也许姓张的才知道。我想,也许很多年后,想起这一切,我会愧疚。也许,并不会。
庞羽,1993年3月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南京大学。曾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花城》《钟山》《天涯》《大家》《作家》《北京文学》《上海文学》等刊发表小说40万字,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选载,作品入选《2015年中国短篇小说》《2016中国好小说》《2017年中国短篇小说》等年选。获得过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奖、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小说选刊》奖等奖项。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7年卷)。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一只胳膊的拳击》(译林出版社),《我们驰骋的悲伤》(作家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