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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家访谈|彭敏:诗歌是遥远又深邃的精神背景墙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杜佳  2020年02月18日19:15

彭敏在《中国诗词大会》第五季总决赛现场(受访者供图)

《中国诗词大会》第五季收官之战中,被称为“三季老将”的彭敏终圆冠军梦。作为《诗刊》编辑,读诗、写诗是他的日常。“时代发展越迅速,我们的生活就越凌乱,当夜深人静,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看的时候,你会发现,文学仍然是一个强大的背景墙。翻开一本诗集,一本名著,你的灵魂就有了一个栖息的地方。”2019年8月,参加中国作家网系列短片《文学的力量》拍摄时,彭敏这样阐释文学和人生的关系。

彭敏参加中国作家网系列短片《文学的力量》拍摄(中国作家网资料图)

哪怕不去触碰,诗歌一直都在

中国作家网记者:你曾经写过一本书《被嘲笑过的梦想,总有一天会让你闪闪发光》,“梦想”是你经常思考的吗,你的梦想是什么?

彭敏:虽然古人说“不悔少作”,但提到这本书我还是小小害羞一下,当时写作时间仓促,性质也是市面上比较鸡汤的一种写作方式。如果一定要说梦想是什么,我从小到大都希望生活中充满变化,而挺害怕过一成不变的生活。“未来的五年、十年甚至几十年都在意料之中的状态”是我比较恐惧的,所以如果说梦想,我希望我的生活充满了动荡不安,充满了风险,也充满了可能性。

中国作家网记者:你认为实现梦想的必要条件有哪些,时代发展对成就梦想起到什么作用?

彭敏:实现梦想“个人努力”很重要,但如果片面强调个人努力有的时候也很虚无。因为不管什么行业的发展都需要契合当时的社会环境,所谓“时势造英雄,风云际会”。就像我这几年稍微有一点关注度也是因为国家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的政策,以及对于传统文化高度的强调,是这样一个环境让我原先所学的东西在这个时代,在特殊的际遇之下得以展现。所以个人努力固然重要,但是“时势”是更能决定我们个人成败的一个关键因素。

中国作家网记者:诗歌对于你的青春岁月意味着什么?

彭敏:对于我的青春岁月和诗歌(主要指现代诗)的这一段“热恋期”,我现在的感觉是“摇摆”,我有时会热情地肯定它,有时又会懊恼地反思它。一个人喜欢文学之后,便容易把文学拔得很高,把文学的意义归结得很大。当我经过和尝试了很多种生活方式以后,却觉得文学包括诗歌就像生活中一个非常普通的事情。就像同学聚会上,以前喜欢打台球,后来喜欢唱歌,现在喜欢斗地主一样,可能诗歌对于我来说也是这样一个存在。我并不敢说从一接触它就是我一辈子的追求和无法更改的梦想,我只是觉得它是我一段时间的陪伴,让我度过了那个时间段的空虚寂寞,缓解了找不到方向的迷茫。回顾我的青春岁月,如果没有诗歌作伴,我可能会更加迷茫,更加找不到方向。

中国作家网记者:未来诗歌在你的人生中还将扮演怎样的角色?

彭敏:我感觉过了三十岁,尤其在生日时更清醒地意识到,我的青春结束了,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从前一无所有的时候,对很多东西的态度都无所谓,仍然怀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热望和天马行空的想象,但是三十岁之后,明白了其实生命中美好的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多,留下的空间也不再那么大。对我来讲,在接下来漫长的岁月里,心境和诗歌在某种程度上是有一点格格不入的——诗歌是天马行空的,是摒弃了世俗生活琐碎细节的,但是中年生活却充满了这些跟诗歌相排斥的东西。不过尽管如此,有些东西是无法从我们血液中剥离出去的。过去我对唐诗宋词关注比较多,对唐以前的诗歌关注少些。一次偶然的机会翻到从前没有特别认真关注过的《古诗十九首》,我细读了它的每一个主题甚至注释,突然被其中对时间流逝的感慨和还没有显得特别精致的语言打动了,一下子就沉浸进去了。所以我觉得虽然目前的生活状态和诗歌没有那么多的共通和相处的时间,但它就像我一个非常遥远同时又非常深邃的精神背景墙一样,哪怕平时没有去触碰,但是它其实一直都在,在我背后某一个隐秘的地方,一旦我需要的时候,它依然是一个非常强大的精神支撑。

更欣赏从传统框架中突围而出的写作方式

中国作家网记者:你曾在一次分享中谈到,“李白显而易见是大唐——那个诗歌空前繁荣的时代留给世界的文化偶像,而近十几年中,我们缺乏诗歌偶像和起源于诗歌的正向价值观输出,因此似乎在现实生活中,诗歌对人们来讲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你有诗歌意义上的偶像吗?

彭敏:从个人经历来讲,我的诗歌偶像一直都是海子的好朋友——西川。在我写作诗歌漫长的“学徒期”,一直有一种找不到门径、难以入门的感觉,尽管很小就喜欢诗歌,也写了很久,但当时写的净是那种口号式的或者漫无节制的自我抒情。大学时代我开始好好读西川,他对我的语言方式、诗歌结构方式以及诗歌观念都带来很大的冲击和改变,我感觉自己好像终于会写诗了,实际上也取得了一些成绩。那么在这个意义上,西川到今天也依然是我当之无愧的诗歌偶像。他的写作方式,自我反省、自我推翻、自我更新的节奏即使在当下考量,仍然是很多诗人难以企及的。西川早期的诗歌,跟海子一样在精神上是高蹈、神性、抒情的。到了上世纪90年代,受到市场经济浪潮的冲击,我们的生活变化了,西川的诗也变得更加具有后现代的意味,不再抒情,而去叙事,叙事的过程也非常混沌、复杂,泯灭了神性,更多带着日常生活的复杂和琐碎。而这种变化也是诗歌和时代精神同构的一种方式,对我的影响非常大。

中国作家网记者:按照这个价值认知逻辑,对于诗歌的经典化有什么实践或思考可以分享?

彭敏:说来惭愧,我目前更主要的身份可能是一个文学编辑,我个人的文学创作早在十年前就结束了。在学生时代,我曾写过一些向西川致敬的诗作,写生活的混沌、复杂、矛盾,现在再看它们,在文本精神上与传统诗歌有些不一样,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文本的价值和保存的价值,我现在也是存疑的。“诗坛已经相当长时间没有向社会输出诗歌偶像”是一个一直被讨论的话题。一方面,因为诗歌经典化的标准比较难以判定,因此在经典化的过程中,诗歌的经典化比小说的经典化要难。另一方面原因在于市场本身的力量,这些年刘慈欣的《三体》大热就是一个例子。以前纯文学界对科幻文学并不怎么接纳,但是由于《三体》横空出世,在市场上又取得了那么好的反响,渐渐地科幻文学就成为文学界无法忽视的一个存在。包括我自己去读《三体》,相比那些年看到的纯文学小说,我觉得它都是出类拔萃的。在判断标准和市场规律影响下,进入文学偶像的行列可能相对成为一名经典作家来讲要顺畅一些。诗歌界拿出一首脍炙人口的、让所有人都伸起大拇指的一个伟大作品很难。诗歌并不是光凭文本或单一标准就能够传之久远的,这是由诗歌本身的特殊性所决定的。对此我觉得也没必要太过于纠结,因为从古至今这个状况是一直存在的,比如说,唐朝就比较接纳当时的诗人吗,也不一定,他们可能也觉得古代诗人是更好的,只不过我们现在来看,唐代诗人的光芒太强烈了,相比较之下,古代诗人的光就弱了,致使我们现在好像觉得唐代诗歌能够迅速经典化一样。整个文学的发展过程告诉我们,诗歌的经典化不一定有那么顺畅,而这些事情也没有必要焦虑。

中国作家网记者:作为《诗刊》编辑,你认为判断作品的敏锐感觉从何而来,什么样的诗歌品质能够吸引你?

彭敏:其实我也不敢说我是“敏锐”的,尤其到了《诗刊》之后,就我原来的诗歌观念还经历过一段自我怀疑和不断修正的过程。在我成长经历当中,尤其是大学阶段,身边有很多写诗的朋友,包括一些为我引路的师长,他们都可以被归结为“学院派”,写作特别讲究修辞,讲究诗歌观念的花样翻新,而对于日常生活的关注要少一点,对于现实生活中柔软细腻部分的叙述可能更少一点,因此我之前的诗歌观念是更加“学院化”的。到《诗刊》之后,因为更加接地气,更加强调现实生活的情感,更加强调日常生活中能够体验到的普通人都具有的共鸣,所以我有过一个感到矛盾冲突的过程。多少年下来,虽然我觉得已经调和、平衡了矛盾,但我仍然秉持着过去的文学观念,认为最好的文学仍然是那种在语言观念、思想观念、写作模式上有所创新,能够与上个时代的写作模式区分开来的。现在我更关注学院里进行观念革新、语言实验的创作方式,但同时我也能够欣赏那些更加接地气的、抒情化的诗歌文本。

中国作家网记者:那我们继续聊聊你的诗歌观念的形成过程。

彭敏:从《诗经》到《楚辞》,到唐诗宋词元曲,再到明清小说,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文学。文学表达包括它的内容及呈现出的精神风貌,与所处时代的社会结构、社会心理,人们的生存状态息息相关。所以我认为,诗歌应该反映时代风貌和社会风貌,我更欣赏能够由传统的框架之中突围出来,为一个时代的诗歌风貌提供不一样的东西的写作方式。

于繁华与日常中面向自我

中国作家网记者:你认为工作和自己的创作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彭敏:假如没有做《诗刊》编辑,而是做公司里的文员或者中学教师,可能工作跟我的创作也并不会发生特别直接的关联。《诗刊》是一个非常具有包容性的刊物,它要完整地、全方位地反映这个时代的诗歌风貌,工作的时候我就只会是编辑的一种状态,同时在生活中我也不会让工作中所接触到的东西侵入我个人的创作,二者是分得比较开的。

中国作家网记者:我能感觉到,经典作品或者说阅读对你的影响至关重要。能否分享一些你的阅读经验。

彭敏:在从小到大跟大家一样读名著的过程中,我发现有一个鸿沟,就是文学名著大多是长篇小说,但是我们平时日常生活中写的可能都是短篇、诗歌等小制作。要把读名著得到的滋养转化到写作中,不管是从语言、结构,还是构思上可能都会有隔阂,很难直接转化,因此阅读名著对于我可能更多是一个“修炼内力”的过程,是一种“精神结构的拓宽”,而对提升写作能力可能并不会有多么显著的效果。对我影响深远的外国文学作品主要有三部,分别是《百年孤独》《喧哗与骚动》和《第二十二条军规》,它们曾经极大冲击了我对文学的看法。虽然很难讲出跌宕起伏的故事,但是我至今记得读《喧哗与骚动》时的场景。那是大一大二的时候,我在人民大学一栋非常老旧的教学楼里读书。楼体上满是爬山虎,墙壁斑驳。我就坐在一楼一间小教室的窗边。如果往窗外看,并不容易看到外面的情景,因为窗户都被爬山虎遮蔽了。在那样一个古旧的、充满过去时代气息的环境里读《喧哗与骚动》,不管是它特别现代化的叙述方式,还是突然读到的家庭成员之间冷漠、敌视,甚至是戕害的情节,都像一把特别钝的钝器插入人的心脏和灵魂,只觉得浑身发凉,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这是纯文学阅读带来的特别不一样的体验。当年阅读纯文学时受到震撼,全心投入,仿佛整个灵肉都被放在一台机器里搅拌来搅拌去的感觉真的是特别深刻,难以忘怀的。

中国作家网记者:你觉得自媒体平台的发展会促进诗歌的创作和阅读吗?

彭敏:上世纪80年代以后,文学发展就已经处在一个不温不火的状态了,虽然偶然会因为一些媒介的变化——比如十多年前,我读书的时候因为有博客、论坛兴起,而最近这几年因为有公众号兴起——它显得似乎要比平常热闹一些,关注度更高一些,但实际上当适应媒介之后,人们对诗歌的关注可能又会回到普通的、不温不火的状态当中去,这是一个正常的状态,对于诗歌也是一个很好的状态。因为如果诗歌成为一个社会热点,大家都去追逐的话,那么诗歌可能就跟其他东西比如微博、“抖音”一样,沦为可以被商业化利用的工具了,与它本身越来越遥远。而不温不火也不求回报的这样一种状态才能够让真正爱诗的人来好好实现自己的诗歌理想,这才是更重要的。

中国作家网记者:传播载体和方式的变化为文学及写作带来什么影响?

彭敏:长时间以来我们的纯文学写作都处于一种相对封闭、流动和更新都比较慢的生产方式当中。大学时代我去读纯文学作品,看到更多的都是写乡村的文学,写城市的很少,就算有也难见佳作。因为更新慢,即使那个时代的畅销书、影视剧都已经花大力气描写当时的都市生活,而纯文学却还停留在一个比较怀旧的情境中。如今,生活更新得比以前更快,我们刷微博,刷“抖音”,看公众号,各种日常的表象都和从前特别不一样了,电视剧和畅销书都已经很快地去追这些“不一样”,比如一部很火的剧《亲爱的热爱的》就讲了一个电竞选手追梦的主题,而对纯文学创作来讲,这是一个难以想象的主题。纯文学不是单纯拒绝新的主题,只不过代价比较大,原先的操作模式暂时还没有办法适应日新月异的操作题材,这仍需要一个漫长的消化期。可能再过几年之后才会有人写类似题材的小说,就像我们写城市也比电视剧和畅销书要慢一步一样。所以我觉得,表达好更新特别快的日常生活对文学是一个特别大的挑战。

中国作家网记者:你曾经表示希望成为一名畅销书作家,这是出于什么考虑呢?

彭敏:我们一旦喜欢诗歌,就容易把诗歌当成一辈子的梦想和追求,把意义拔得很高,而回顾自己和诗歌牵绊的历史,我会觉得仅仅不过是因为在那样一个少年时代,自己没有接触到别的东西,也没有条件做别的事情,所以才和诗歌成为相伴多年的伴侣。随着生活接触面的变化,找到了一些好像更有意思、回报更高的事情,心境随之发生改变,我觉得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们不能因为一个人坚守在诗歌和文学的道路上就把他的精神品格无限地拔高,很多时候选择是没有精神层面的高下之分的。为什么我想做一个畅销书作家?是因为我对世俗生活的回报和世俗的幸福有着强烈的渴望,但同时我又深深意识到自己文学青年的性格已经深入骨髓,让我去做一件和文学无关的事情,哪怕能够得到再多,这个过程必然不会快乐,甚至是难以忍耐的,所以如果做畅销书作家能够成功,对我来说其实是一个非常好的折中了,仍然坚持了自己对文学的爱好,同时又不至于变得像杜甫、李商隐那样一辈子穷困潦倒。除了文学之外,拥有世俗生活的满足,对家人承担起应该承担的责任,是我想要当一个畅销书作家的初衷所在。

中国作家网记者:你自己还写作古体诗吗,怎么看待现在的古体诗写作?

彭敏:我写古体诗是在中学时代,大学时代有过一些这方面的尝试,从研究生以后就没再写过古体诗了,对它的热爱仅仅停留在喜欢阅读这样一个层面。古体诗对我文学上的滋养主要是帮助我形成语感,扩大了词汇面。写作当中,包括写现代诗,写小说,古体诗积蓄的语言滋养都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

当下的古体诗写作在内容和接受度上来讲,可能稍显出几分尴尬,因为我们这个时代,一说起诗歌创作,一般是指现代诗创作,很少是指古体诗创作。像唐诗宋词那种格律诗的写作方式对于现代人来讲已经不那么适用了。唐朝人写明月、珠帘、香炉是写他们的日常生活,当时的读者很容易有代入感也很容易共鸣,可是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如果仍然用一成不变的、唐诗宋词的操作模式来写古体诗,无异于跟在别人后面照猫画虎,永远没有办法跟上别人,更加别谈超越了。

现在的诗词创作中我发现一个可喜的现象,很多人不再拘泥于用唐诗宋词的方式写作,他们把当下的写作方式和古典诗词系统中非诗化的语汇和时兴的概念、观念纳入写作,既不失古典诗词的神韵,同时又带有很多现代社会全新的诗意,我觉得这就是一种非常好的探索。(中国作家网记者杜佳 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