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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0年第2期|索耳:箱中浪客
来源:《长江文艺》2020年第2期 | 索耳  2020年03月05日15:09

我们听说了一件事。阿聪走到快递公司里,要求那里的员工把他打包起来,寄到某一个地址去。他提供的地址,看起来还挺像是有这么一个地方。员工们相互对视,上头没有明确规定不能寄人,所以他们也很快就想通了,有条不紊地填好单子,给阿聪称体重,安检扫描,还计算好用在阿聪身上厚厚的包装棉的费用,但其实这个四十一岁的男人身上连半分钱也没有,他只是看起来肥而已,肥不代表就有油水可捞。反正可以货到付款,阿聪想。他们把棉条裹得很紧,胸脯上、腰腹间、大腿两侧,其实没太大必要,这些地方都是肉,这些肉能足够缓冲运输过程中的消耗。不过,紧密的包装确实给了阿聪一种必需的紧张感。这是一件被严肃对待的事情,并非儿戏。所以他走进纸箱里躺下时,双眼仿佛受惊而微微睁大,有点像春天里麋鹿跃过灌木的样子,他的胸脯有节律地起伏着,一双陌生的手给他铺上一层塑胶软垫,很快地,仅有的一点空间将被黑暗所占据。哎,我得有点光,他冲着外面喊道。员工便给他在纸箱的四面各凿了两个小洞。阿聪给我们讲述这些情形时,我们都不约而同想到了鸡,准确地说,笼中鸡。笼中鸡和鸡还不是同一种生物,因为在我们嗜鸡的粤西乡下,鸡一旦被放进纸笼子里,就说明它很快就会变成一盘亮晶晶的白切鸡肉,我们对此都太熟悉了,我们甚至还回想起以前母亲频频提着这些纸笼子往小学奥数老师家里跑的记忆。这些鸡肉不仅构成了我们的肉体,也构成我们的灵魂。这只巨大的纸笼子合拢的时候,阿聪紧紧地趴在笼子底部,听到员工们问他准备好了没有,他回复说好了,接着他感觉自己轻轻浮了起来,向前滑行,像坐在阿拉丁的魔毯上,员工们把他抬出十米左右的距离,中间还换了一次手,最后轻轻地放在货车后箱里。就这样,以一次短暂的重力克服体验为开端,阿聪开启了他的旅行,第一次以物的身份、而非人的身份的旅行。在车上他记录下开始的时间,五月六日,北京时间下午六点十五分,阿聪身上带着手机,当然,他可不是白白躺在箱底发呆的,通过手机他给我们发消息,告诉我们他出发了,他之前就告诉我们要这么做,我们都懒得理他,并不信他会这么做,我们都说,阿聪只是在讲大话而已。阿聪是我们的亲戚,关系很远的那种,几乎不来往,除非在婚宴上,或者谁谁谁摆了进宅酒,只有在饭席上,我们才会假装坐下来聊几句。在我们家这边,所有人总能通过某种神奇的纽带联系在一起。所以当我们得知他的老婆离家出走时,纷纷跳出来表态:这个女人真不是好东西,这波我们站阿聪。这给了阿聪一种温暖的错觉:我们是家族,我们会相互帮助。涉及到妇德问题,我们相当一致。可当他提出向我们借点路费去把老婆追回来时,我们马上把电话挂掉,掐断网线,大门紧紧关上,不让他联系到我们,就在那时,他已经往我们手机里输送了几百条信息,在信息里,他告诉我们,他会用自己的方式,找到自己的老婆。好吧,现在看到他发过来的时间,我们有点动摇了,只是嘴上装作不在乎,过一会儿,我们一点开家族的微信群(就是那种蠢蠢的微信群),又看到阿聪发来的照片,照的是黑咕隆咚的箱子内部,啥都看不见,你说这是他大晚上拍的自己家马桶坑,也会有人信。另外一条重要信息是阿聪发来的快递单号,他说,在网上查这个单号,就能查到他。不知道家族群当中有谁真的去查了,也许只有我一个人,那单号可不是假的。网上显示这单快递已经从我们这儿发出,下一站,是我们的大省城广州,抵达那里最快也得明天。可我们的这位亲戚才在箱子里待了一个钟头,他就感觉仿佛过了一年,这漫长的时间里,他躺在箱底,伴随着轮胎辗过路面的振动,头顶的黑暗仿佛漾着波纹,滴在他的脸上、肚子上、胳肢窝里。一种雨林似的闷热和湿气舔舐着他全身,他不断地翻动身体,像是躲避着舔舐,但这样只能让他暴露得更快。但这只是个开始。要么尽早适应,要么用手机拨打司机的电话,让他停车,终止这次快递之旅。负责这次送货的司机才二十出头,叫小崔,还没见过这种场面,开车前他就对着阿聪说,阿叔,你要是顶不顺,跟我说一声,放你出来。他其实是对着一个大箱子说话。他对着一堆货物说话。当时阿聪并没有反应,一方面他自我表演为一个不懂人话的箱子,另一方面他在心里嘀咕,怎么能说出来就出来呢,瞧不起人。可现在他自尊的容器已经见底。为了消磨时间,他用手机玩起斗地主,玩了二十几把,竟然把把赢,简直狗屎运,没想到,这辆快递的货车对他的牌运还有一种神秘的加持,只可惜发现得太晚,要是能把牌局搬到这辆车上,他就不会把积蓄输得精光,他老婆也不会离家出走。想得太美。手机玩累了,阿聪总算沉沉睡去,恍惚间还做了个梦,梦到老婆在床上用剪刀绞他的手,好像她确实说过类似的话,再赌钱就绞断你的手,她说,认真地重复着那一个动作,他害怕地一缩,不知怎地,老婆掉到床底下去了,他爬到床沿弯腰一看,咩,还有一个人。就在这时,他带着一阵饥饿感醒了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省城的天刚蒙蒙亮,货车停在休息区里,小崔正打开后备箱,跟他说了句早安。小崔问他要不要下来走走。那可怎么行,阿聪心想,我只是一个货物而已,货物可没法走路。于是他跟小崔说,不如你搬我下来,我正好也透透气。小崔想也不想就说好啊,那是他低估了阿聪的重量,阿聪的体重从九岁起就一直稳步增长,九岁以前,他的身板就跟豆芽似的,因为得了罕见的热病,用我们的话来说叫“做北寒”,冬天发热夏天发冷,虚得挂不上肉,直到碰上老中医,指点了一个方子,把海里的海蛇和土里的穿山甲抓来捣成药吃了,自那以后阿聪的体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累积起来,每年四斤,到了四十一岁的当口,体重已经突破了一百九十斤,这重量让小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阿聪从车上拖下来,并且贴着地面,往前拖了两米,这时小崔才停下来,不断用手背抹头上的汗。风从箱子的四个孔中灌入,阿聪感到了快乐,同时饥饿的孢子在肚中也更加快乐地生长起来。十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也没喝水了哦,他才想起,问小崔有没有吃的。小崔说早给你准备好了,到车上取过来两个叉烧包和一瓶水,通过箱孔塞进去,阿聪接过包子,咬了一口,就说,这个叉烧的做法是顺德的无疑,不然不会这么好吃。顺德的叉烧天下闻名,但也可能阿聪此时太饿了,不管吃什么样的叉烧,都会认为是顺德的叉烧。饥饿在另一方面的好处是提醒他作为人的存在。小崔告诉阿聪确实是顺德的叉烧,刚才路过顺德时,他在路边的早餐铺买来的。阿聪说,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叉烧包,就是顺德的叉烧包。这里边有个故事,引起了小崔的兴趣,于是他凑近来,蹲在纸箱前面听完了这个故事。那个事关几代人的故事,事实上阿聪已经重复了一万遍,我们都知道,每次在饭席上,他都会弯起一条腿踩在椅子上,抿口酒,开始从他祖父那代人谈起。说到那时候,至少也是七八十年前的事情,南方还在打仗,村里动员征兵,他曾祖父就生了两个男的,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弟弟就是阿聪祖父。本来长兄应征天经地义,哥哥却退缩了,找来弟弟商量,说自己有妻有儿,万一在战场上不幸,留下寡妇孤儿多可怜,弟弟则是无牵无挂的一个单身汉,不如让弟弟顶他去,在部队里还能分到饷钱。阿聪的祖父想想也有道理,便答应替哥哥去当兵,结果这一去,虽说在战场上捡条命回来,却也断了条腿,因为这条断腿,差点找不到老婆,最后还是娶了村西的大龄媳妇,生下阿聪他爸。到了阿聪他爸这代,照样跟阿聪大爷的儿子做了堂兄弟。这对堂兄弟从小一起长大,很亲密,到了二十来岁时,正好赶上了饥荒,两人都饿出了病,一个得了胆囊炎,一个得了直肠溃疡,各自在席子上躺了个把月,有气出没气进的,正好阿聪他奶奶在地里挖了一块甘薯,这么一块活命的甘薯,阿聪他爸也舍不得吃,挂念着兄弟,偷偷下床,把焖熟的甘薯揣在怀里,亲自走几里路送到兄弟家去。要不是这块薯,阿聪的堂伯肯定挨不过去。所幸后来两人都熬过饥饿的寒冬,活了下来,又各自有了儿子。阿聪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同一年中国开始改革开放,他的堂兄弟比他小几岁,从小就聪明伶俐,成绩拔尖,深受宠爱,而阿聪顽皮捣蛋,功课门门挂零,尽管在家长口中对比悬殊,但这两兄弟还是继承了上两代人的革命友谊,同穿一条裤子,一起偷邻居家的白菜,在田里摸螃蟹,烧仇人家的秸秆,相互帮忙递情书、抄作业、跟踪从城里来的穿高跟鞋的年轻女老师。上高中的第二年,他堂弟突然决定辍学,跟着同村人去珠三角办厂子,那时候南巡讲话刚毕,珠三角的厂子确实好似春笋般往外冒,但这样的决定对于当时我们落后的粤西山村来说,简直是不可理喻,何况在我们这个客家宗族里,读书才是出人头地的正道,没有一个人支持他堂弟的做法,除了阿聪,偷偷从家里偷了几百块钱,陪堂弟坐上北上的汽车,一路送到佛山,在顺德眉焦河畔的早茶铺里吃了分别饭,就在那里,阿聪第一次吃到顺德的叉烧包,面粉的乳香包裹着鲜嫩的肉感,舌头上的每颗味蕾都留下了当时的记忆。正因为是分别饭,才会留下那样的记忆。堂弟也说着同样的话,边咬着包子边说,他不会忘记这顿饭。阿聪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可惜两人一转身,一分别就是二十多年,阿聪仍然留在老家,堂弟却借着政策的东风,成了珠三角的酒厂大老板,压根就忘了当年说过的话,忘了阿聪这个堂兄。说到这里时,阿聪情绪激动,大纸箱被他从里面拍得邦邦作响,就像他每次跟我们讲起这个故事时,醉醺醺地踢着脚下的凳子——别说他们家对堂弟家三代恩惠,阿聪说,就算只记得二十多年前那顿早饭,也不至于绝情至此。堂弟早就把自己家人接到了广州,跟乡下的亲戚故友都断绝了联系。起码连一通电话都没有打过。讲到这里时,小崔接了一句,真是竹织鸭,没心肝。讲完故事,接下来他们要上路,小崔跟阿聪说,今天天黑前得赶到杭州,在那里他就可以交差了,说完这句话,他走近这个九十多公斤重的箱子,正打算把它抬起来,搬进货车后箱里。等等,大箱子却开口制止他,表示自己先不着急去杭州。阿聪说,他还有一个心愿未了。他说这话是几乎已是恳求的语气,后生仔求求你,他说,可否把他送到堂弟家门口,他知道那个地址,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悄悄探查堂弟的地址,不为别的,就想站在堂弟家门口,狠狠地骂堂弟一句而已,只要骂一句话他就能消掉心里的块垒。骂完就走,他对小崔说。听着阿聪的恳求,小崔感觉到这个巨大而笨拙的物体在微微颤抖,心里其实好不为难,这趟拉的货不仅仅是阿聪一个,他不能轻易冒险,可刚才他确实听了阿聪的故事,这个故事虽然被重复讲述了许多遍,但其中确实也有动人的部分。我们不否认这点。按照阿聪的说法,这叫天底下没有免费的故事。好吧,小崔答应了阿聪的请求,于是这个大箱子心满意足地回到车后箱里,出发前他告诉小崔那个地址,在黑山高尔夫庄园,那一带全是亿万富翁的别墅区,他堂弟的宅第就在小区的正中央,之前他从高德地图查到的。一路过去得有半个小时的车程。阿聪还在路上就给我们发消息,他说他要去找何建豪了,并且在群里发了导航定位作为证据。何建豪就是他堂弟的名字,我们都知道这个名字,它无论在哪个场所都是响当当的,一个稍许有些令人敬畏的神话,我们离着这神话太近,同时又离得太远,每次听见有人提起这个名字,我们都会迫切地加入那个话题,最终很快就会感到失落,因为发现自己没法和这个名字沾上点关系。其实阿聪不需要给我们什么证据。昨天他在群里宣布自己被快递寄走这件事后,到了第二天,我们就再也没有怀疑过他就在那辆车里。这次他在群里提起何建豪时,我们一向心直口快的六姨忍不住回复他,多拍几张照哎,让我看看他长咩样。冇问题,阿聪回复说。他们俩在群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聊。我们其他人虽然没有加入,但其实都紧盯着每一条消息。我们都快忘了阿聪此行的目的是去找老婆的。他和何建豪的故事好像更能刺激我们的神经。跟随着阿聪的导航定位,我们知道他从珠江大桥过江,沿着西场高速北上,在几十米高的立交桥上,那些圈起来的红蓝色塑胶场地漂浮在大榕树海里,孩童的喧闹从树影的夹缝中传来,汽车向下俯冲,那些声音很快被商场放出的音乐盖过,继续往东,江边的欧罗巴砖红色屋顶笼罩着水汽,像是长出了一道土星环,但很快地,车子冲破这些楼房古怪站姿的引力,在立交桥上转了三圈,转过电影城、麦当劳和香奈儿的广告牌,汇入广园西路,往前就是三元里,在这里那些建筑正在丢掉它们色彩的盔甲,大王椰从地里钻出来,支撑着那些居民楼黄褐色的光裸表皮张开的网,车子在这张网里匍匐前进着,当然了,这些都出自于我们的想象。二十分钟后,车子穿过白云山,在另一面的山麓停下。小区的门卫把这辆车拦了下来。那是一个有些秃顶、留着唇须、身材高大的北方男人,身上的制服有些发白,朝着车子走来的步伐显示出部队训练过的痕迹,他在车窗前询问小崔有什么事。小崔说,送快递的。门卫朝车身银灰色的快递标志瞥一眼,然后说,他们这里不收快递。小崔说,无论什么地方都会收快递。门卫问小崔是谁的快递。小崔说了何建豪的名字,结果面前这个退役兵摇摇头说,他们这里没有这个人。真的没有?没有。小崔再三确认门卫不是在敷衍后,从车上下来,打开后箱,这时阿聪已经听到了他们之间的对话。小崔问阿聪怎么办,阿聪说,他堂弟百分百就在这个小区里面,他保证,这么多年来他反复查探了无数次,才得出的这个地址,这个门卫要么是不知情,要么就是在撒谎。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会出于某种原因而撒谎。阿聪说,让他来跟门卫说。小崔再次把阿聪从车里搬出来,这次小崔学聪明了,懂得省力,在箱子底下装上备用的滑轮,把车后的挡板支起来,让阿聪从车上直接溜下来,就这样,这个大箱子以一种稍显滑稽的方式,溜到门卫面前。有那么一瞬间门卫以为自己看到了坦克,虽然门卫没有真正操练过坦克,没有那资格,当年他只能羡慕地看着自己的战友驾驶着坦克,从东开到西,又从西开到东,最后卡在两棵大树中间动弹不得,就算是那种笨拙的模样,也令人羡慕,这时面前的箱子突然开口和他打了声招呼,把他吓一跳,他这才留意到箱子四周的孔洞,从中能看到蒸腾着热气的皮肤和肥肉。何建豪是我堂弟,阿聪透过箱子向门卫解释道,堂弟就住在这个小区里面,我们已经有二十多年没见面了,麻烦你让我进去,让我和他聊聊天,哪怕就说一句话也好。门卫盯着箱子看了看,回答说,首先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再说了,我也不能让您这个样子去见他啊。门卫说到“您”这个词语时,声调升高,带着某种戏讽的外地口音。阿聪被这种口音激怒了,他本来想用那个万年不变的故事去打动门卫,还担心透过这层厚厚的箱皮,会使他的讲述打折扣,可现在看来,真正的阻隔在于口音。一个外地人怎么会欣赏用本地话讲出来的故事呢?两个口音不一致的人无法真正交流,除了吵架,吵架时我们总能比对方先懂得对方的意思。阿聪在箱内骂了一句,门卫马上就回一句,这就对上线路了,两人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对骂,都用上了各自方言里最粗鄙恶俗的部分,论粗口,全世界没有任何一种方言能比得上我们家乡话,没有什么话比我们的土话更粗鄙、更恶俗。在我们家乡,这个闽南、客家、岭南和琼海文化的交汇地,我们相互用粗口交谈、问候对方,粗口文化就是我们最优越的文化,在这个领域,北方的方言甚至显得正统不再,尽管从阿聪口中冒出来的声音,门卫连一句都听不懂,但是在气势上阿聪已经完全压倒对方,当时的情形看起来有些好笑,如果有人路过,或者从小崔的视角看去,一个人在和一个箱子对骂,相互说着对方听不懂的语言,而且,人还被箱子骂倒了,箱子占尽了人的上风,箱子没有丝毫松懈的意思,本来他只打算骂一句的,如同他之前所说的,只要在堂弟楼下骂一句就能解恨,可现在不止骂一句,可能都骂了上千句,骂到最后,阿聪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在骂谁,是骂堂弟还是面前的门卫。还好他们只是动动嘴皮子而已。这层三厘米厚的箱子皮是最坚固的防御。阿聪不可能从箱子里跳出来打人,门卫也不可能去揍一个箱子。争执中,小崔走过来,双手按住箱子的边角,把里面的阿聪往后拖去,箱底的小铁轮和地面摩擦发出尖锐聒噪的声响,这声响才把他们的骂声打断,阿聪被小崔拖到车尾,顺着滑板被推进了车后箱里,他嘴里还絮叨着要从门卫身上碾过去,冲进小区里找到他的堂弟。收声吧,小崔冲阿聪说了一句,接着把后箱门重重关上,回身上车,启动车子离开了原地,毫不犹豫、风驰电掣地,像逃离某种灾难,小崔把车子开得飞快,比他们来时的速度还要快上一倍,想也别想,小崔的心里肯定很后悔,本来就不该趟这趟浑水。不该和一个箱子较真。这时小崔听到了后箱里传来的声音,尽管隔着几层钛钢复合板,他确信自己听到了某种和发动机不一致的声音,车子从解放路直下解放大桥后,他把车停在码头边,下车点了根烟抽着,然后走到车后去,把大箱子放出来。可箱子里很安静。从外头看来,阿聪的肥肉几乎挤满了其中所有空间,它们的主人却安静无比,仿佛睡着了一般。小崔凑近箱子,透过孔洞看到阿聪满头大汗,仰卧在箱底,神情看起来很沮丧,刚才还骂得起劲,现在就跟掉进下水道的一条狗一样,整个人都蔫蔫的。过了一会儿,小崔起身准备抽第二根烟时,阿聪却开始哽咽起来,情绪如同一只网球堵住了喉咙,小崔确信那就是刚才听到的声音。阿聪在喃喃自语着,小崔得认真竖起耳朵才能听清他在说什么,他说小崔为什么要带他来这里,为什么要带他来珠江边,听到这江水流动的哗哗声,他就忍不住想起当年他和堂弟在江边分别的场景,他和堂弟可是三代之交啊,就这么没了,到头来,竟然连一面也见不着,接着阿聪向小崔道明真相,一个对自己有利但事实上没什么卵用的真相,他说,这次来找堂弟,并不是要责备他,也不是要骂他,更不要说在他家楼下骂一句就能消除胸中的块垒,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块垒,他根本不记恨堂弟,相反,他一直很想念堂弟,想念他们二十多年前共同拥有的一切,想念他们一起摸过的鱼,偷过的菜,调戏过的女教师,阿聪说,是想念驱使他不断暗中查探堂弟的住址,而不是故事里的怨恨,这么多年来他只是想见堂弟一面,仅此而已。显然阿聪的讲述再次逆转了小崔对阿聪的看法。小崔相信这次不是故事而是真诚的发言。于是小崔从裤兜里掏出第三根烟,点着了,伸进箱子里给阿聪,阿聪接过去,抽了一口,慢慢平复下来。片刻的沉默后,小崔问阿聪接下来怎么办。阿聪先感谢了小崔,并说堂弟的事情已经完结,可以继续往原来的目的地出发了,原来的目的地,也就是写在箱子上的地址,那个地址,据他说,就是他老婆新住的地方,住在另外一个男人的家里。我们都不知道阿聪从哪得来的灵通消息。他老婆有个外地的老相好,早有传闻,我们私底下都猜想正是因为这个老相好,他老婆才不情愿给阿聪生孩子,一个女人结婚快十年,不生孩子,在我们家乡,简直是不可理喻,比阿聪的嗜赌还要不可理喻,我们可以原谅阿聪只要一闲下来,就往牌局和麻将堆里钻,赌得昏天黑地,却不能原谅他老婆在一个午后悄悄离家出走,卷走所有存款,连话也不留半句。阿聪在家里饿了两天,这才确信不会有女人回来做饭给他吃了,他笃定老婆是去找老相好,不会有第二个地方收留这个女人。反正阿聪这时说的话,我们即便没有全信,至少也信了八成。上车后,他在微信群里告诉我们这次去找堂弟的一些经过,他说很遗憾这次没有碰到堂弟(六姨马上回复说:没关系),但是确实在堂弟楼下骂了一顿,深刻地谴责了堂弟,我们都清楚这是他的心愿。虽然他只说了部分事实,但也没有讲大话。我们大部分人和何建豪都没有太大的渊源,但听到阿聪说他狠骂了何建豪一顿,大家心里竟有种隐隐的痛快,仿佛这个富人真的欠我们每个人一点什么似的,阿聪骂了每个人该骂的话,这时,群里的亲戚们开始对阿聪亲近起来,至少是情感上的亲近,除了六姨,有几个人开始和他在聊天的边缘疯狂试探,但我们还是没有人主动借钱给他。这才是阿聪最关心的部分,他在箱子里躺着,口袋空空,连吃一顿饭的钱都没有,得亏中午休息时,小崔把盒饭递进箱子里给他,小崔是个好人,阿聪说等他从老婆那里把钱追回来,会把饭钱还给小崔,小崔说不必了。这时他们刚刚驶出省境,在韶关与赣州的交界处,头顶三米远处的丘陵上,矗立着巨大的信号塔,车停在服务区的洗手间和废弃的蓝色仓房中间,能听到失修的管道中的水滴渗透地板的声音,连附近超市里的人声也盖不住。他们说话的口音,阿聪听得不太明白,就像在电视上听外国人说外语。小崔把从超市里买来的盒饭带到车后箱去,坐在阿聪旁边,两人边吃边聊起来,小崔向阿聪问起,为什么要被装进箱子里,这是小崔一直想问的问题,作为司机,他从来没有运送过这么特别的货物,从接到任务的那一刻起,他就忍不住地好奇,阿聪是怎么想出来的,这么一个绝妙的点子,确实,没有什么明文规定不能运送人体,小崔只需要干好自己的活,把货物送到指定的地址去就好了,他本就不该问,可阿聪还是仔细地把自己老婆的事情告诉了小崔。听完后,小崔对阿聪更加同情,沉默了片刻,小崔对阿聪说,他有一个谈了两年的女朋友,几乎是每个月,都要陪她去香港的铜锣湾时代广场,那里就是天堂,对她来说,每次去她都要逛Max Mara、DKNY Jeans、Anna Sui、Cozzi、Milan、Jessica、Kookai、Biotherm、Joyce Beauty、JURLIQUE、Just Gold·Just Diamond、Laneige、Lloyd、MIYURA和Pink Box……从早逛到晚,然后从中选一家买下来,仿佛某种收藏癖,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这种癖好,当然,一切都由他来买单,如果他不买就要天塌地裂了,她就会立马生气,很生气,哄不回来的那种,他就只能依着她,加倍地送货挣钱来满足她,每个月去一趟万恶的资本主义世界,算算吧,一月一趟,两年就是二十四趟,他几乎已经为她集齐了时代广场里一半的名牌和图腾。我知道,小崔说,听到这里,你会问为什么不把她甩了呢,很多人都提过类似的意见,可是我在她身上投进了那么多钱,一想到我在她身上投那么多钱,甩掉她这些钱就白花了,全砸水里了,我立马停止这个想法,这东西就跟吸毒一样,你只会越陷越深,你越甩不掉就越往她身上投钱,越投钱就越甩不掉。绝对不能甩掉她,甩掉她就等于一无所有,一穷二白。什么都没了。不但不能甩掉她,还得哄她,呵护她,把她牢牢系在身边,把她当做你的储钱罐。当然,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完蛋的,小崔对阿聪说,可是他没法戒掉这种毒,最好是一开始就别沾惹上,这种毒,他接着话锋一转,说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我们家乡的姑娘仔中间流行起来。现在的姑娘仔,真是大不如前。确实如此,阿聪马上附和了一句,这两个隔代的男人忽而有了共同感慨的对象,对象就是家乡的女人所中的毒,这种毒使得她们再也不受男人所控制,不但不受控制,反而还压在男人头上,简直颠覆我们这里上千年的传统,都乱了套。这时阿聪又拿自己的祖辈说事,从一个细节说起,说祖母嫁到祖父家里,每天都亲手给祖父洗衣服;到了母亲这代,别说亲手给父亲洗衣服,连扔进洗衣机里都懒得扔,自己管自己的就不错了;而轮到阿聪自己的老婆,就直接把衣服扔阿聪面前,说,你来洗。翻了天了。现在轮到男人伺候女人,阿聪说,轮到男人给女人洗衣服了。这个奇妙的对称型反转让阿聪有些措手不及,措手不及了十年。都是因为网络,小崔说,都是网络里传的各种信息害的,什么女权啊,什么主义啊,所以他坚决不用网络,不看网页,不用微信,最好连手机也别用。这种做法让他从同龄人中间区别开来,还在学校里读书时,他就被同学起了花名叫“山顶洞人”。小崔可是90后,对他们这代人来说,不用网络、不玩手机的人就是一朵奇葩,无论在哪里都是奇葩。听到这里,阿聪感到怀里的手机一阵发烫,这时他已经吃完了盒饭,以艰难的姿势,手肘撑地,背靠箱顶,上半身和下半身折叠成一个Z字形,就在他努力地消化食物的过程中,他的手机不断振动着,发烫着,是我们在群里不断轰炸着消息,我们的家族群正变得前所未有地热闹起来,卖保险的,发抖音小视频的,发祝福文字的,发中老年表情的,我们通过不断发各种莫名其妙的消息,来表达对阿聪这次事件的关注,虽然还没有人伸出实质性的援手,可起码它激起了大家的观看欲,有人甚至还在扒他老婆那位老相好的事迹。我们是想帮阿聪来着。不过阿聪似乎不太乐意,因此他长时间地从我们的微信群里隐匿了,消息都不回。他更乐意和小崔交流,面前这个刚认识不久的90后,准确说,还是95后,他们的年纪差了一倍,可这时他们聊起在家乡抬头的女权主义,还有别的一堆乱七八糟的话题,竟出奇地惺惺相惜。平时可没有人和自己聊到这个,他们各自想,而且还这么深刻!他们都认为很深刻。就连四周嘈杂的声音也影响不到他们。他们都察觉不到服务区里的车和人换了一拨又一拨。一辆车过来,像抖虱子抖下一群游客,冲进卫生间里,出来后又转入超市,闹哄哄的,接着上车又离开。附近的高速路传来跑车驶过时分离透析至末端坠落的尖锐鸣叫,这叫声让人苦闷,经过广告牌的反弹,掉进环绕着灰黄色榉树林的河水里。过了一会儿,他们结束聊天,小崔回到驾驶位去,重新启程,按照计算,车子开快点,晚上抵达杭州不成问题。阿聪这才算进入了他的午休时间,他感到了困意,在箱子内随意地翻动着身子,如同在家里那张祖传黑漆鸡翅木大床上面翻滚,相比昨天刚进入箱子那时候,他现在已经适应了这个箱子,尺寸适宜,大一点嫌大,小一点嫌小,仿佛这个箱子造出来就是为了装他的。阿聪闭着眼睛,感受着从路面传递到车子再到箱子的细微震动,迷迷糊糊间,他想到那些在电视剧里出现的、坐在马车里的贵妇人,整洁的面容,软绵绵的香水,慵懒又带着轻佻的姿态,正奔赴着一场既定的宴会。他觉得自己就是那种人。不知从哪里来的想法,也不知过了多久,这位新晋的贵人被送到了目的地,某栋公寓的门前,快递员把他从门缝里推进去,他沿着复古的马赛克地砖向前溜去,啊这地砖,仿佛是他家的感觉,是他父辈留下的遗产,从玄关直到客厅到卧室,他一路溜过去,把卧室的门撞开,停在床尾木板与地面的接驳处。床上的一对男女发出惊呼,慌乱地把被子裹在身上,这么一个巨大的箱子出现在任何人面前,都会让人吓一跳,何况是这对心虚的男女。看到他们的瞬间,阿聪其实也吓了一跳,他很快就瞧清楚这对男女的长相,一个是他老婆,另一个是老婆的老相好,虽然他从未见过后者,但他笃定这张面孔就是那个人,一张令人憎恶的面孔,好啊,偷情偷到我家里来了。他心里冒火,冲动地想弄死这个男人,无法抑制的冲动,他一下子把箱子冲破,跳到床上去,可就在箱子破裂的瞬间,阿聪突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这疼痛把他拉回现实里,原来他还在快递车的后箱里,刚才只不过是做了一个梦。在箱子里做的第二个梦,或者说,是清晨那个梦的延续。可这次不再是饥饿,而是真实的疼痛感。破箱而出的疼痛还留在他的身上,在他的肚子里,开始像用刀子一样绞着,阿聪用手捂着痛处,想把这痛捂住,可越捂越痛,那痛就越洇散开来,他蜷缩起四肢,微弱地左右翻滚着,从额头、胸脯、腋下和大腿渗出的汗液,把箱子内壁都浸湿了,最终他忍不住呻吟起来,这不寻常的声音很快就透过合金板,传到小崔耳里,等开到停车带,小崔停下车,回身察看阿聪的情况。小崔问阿聪怎么回事。阿聪说,肚子疼得要死,他恐怕快要死了,就算没病死也要疼死了。小崔说好端端的怎么就疼起来呢。阿聪说,怕是吃错东西。阿聪这趟路也就吃了两顿,第一顿就是那几个让他惦记几十年的顺德叉烧包,第二顿是刚才小崔从休息区的食堂给他带的饭盒,两顿都和小崔脱不了干系,这让小崔心里也有点发虚,跟阿聪说,要是疼得厉害,实在不行只能去医院。阿聪哼哼唧唧地问哪个医院。小崔说当然是城里的医院。阿聪这时突然缓过神来,不,他说自己绝对不去医院。小崔问阿聪为什么。阿聪说因为他根本就不信任大医院里的西医,那些披着白大褂的医生,揣着铁饭碗混吃等死,连药方都认不准,一个大活人上那儿治病,就是去找死,还不是病死的而是给治死的,所以他宁愿病死也不愿给那帮西医治死。阿聪这样说有他的缘由,因为他爸就是在医院里死掉的,一个小小的肠炎,在医院里躺了一年,掏空了家里积蓄,最终还是撒手人寰。他认为父亲是被医院治死的,有一万个理由可以把他们告上法庭,他穷得出不起律师费而已,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去过医院,越大的医院他就越害怕,他宁愿相信那些乡下赤脚医生,那些隔几里就有一间的中医小诊所。小崔当然不懂其中的来龙去脉,听到阿聪不愿去医院,只有干着急,不去医院还能怎么办,阿聪答复说,你带我去看中医,不要大医院里的中医,去找县城里的老中医,开私人诊所,开医馆的,有牌匾的。小崔说,叔,这些怎么信得过呢。他根本就没接过这单子事。小崔从小到大都在城里生活,从来没有给土中医看过病。所以他根本不能理解阿聪的要求,面前这个大他快二十岁的大叔,在箱子里疼得打滚,就快要把箱子撑破,口里却不断念叨着,他拒绝去医院,他要去看土中医,只有土中医才能治好他的肚痛。就在箱子即将到达破裂的临界点之际,小崔无奈只好答应阿聪,带他去附近的县城里看当地的中医,这句话才让阿聪稍许平复,本来他以为自己没救了,他肠胃向来不好,和他爸一样的病,可能是刚才那个噩梦,给他带来了一些多余的恐慌,就在货车后箱里,阿聪能感到,车子开始隆隆开动,正往他所要求的那个目的地赶去。他从怀里掏出手机,准备在群里宣布自己的死讯,打了几行字,却又删掉了,他想起小崔刚才的话,都是网络,都是网络的各种信息害的,所以应该不用网络,不玩手机。阿聪回想起自己以往确实借助网络干了不少事,借助它来夸大某些对自己有利的事实,雷声大雨点小,也许大家早就瞧出了这点,只是不说而已,这也不能成为他一次次向信任的深水区涉足的理由,在封闭的疼痛中,他突然领悟这点。这时我们的家族群里,却正在流传着阿聪老婆那位老相好的八卦,我们的三舅公,被称为我们当中的神算子百晓生,在群里扔进了一个炸弹:阿聪老婆那位老相好,竟然是杭州最有钱的几个电商之一,论有钱,人家绝对不在何建豪之下,甚至夸大点说,何建豪的身家只比得上人家的一根手指头。鬼知道三舅公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但这个消息把我们群里的万年潜水党全都炸出来了,一个个跳出来,怎么也得说两句,逢年过节都没这么热闹,平日里只会发一些小视频的家族群,突然就沸腾起来,有人关心阿聪在箱子里待得痛不痛快,有人关心他昨天吃了什么,今天又吃了什么,有人帮他查清楚去杭州的路线,有人帮忙推断他老婆的心理,还有一部分给阿聪打气的,“一定能把老婆追回来的!”“要给我们男人长脸啊!”每个人都争着和阿聪聊两句,打心底里支持他,支持他把老婆追回来,顺便讹那老相好一笔,不讹个两百万就别回来了,我们这些亲戚,心里早就给阿聪打了底线,两百万,他们说把老婆找回来才算给男人长脸,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把两百万带回来才算给男人长脸。我可太懂他们了。他们认为自己能从两百万当中捞点油水,他们总是有着这样的那样的自信。哪怕我们的大红人阿聪,已经在群里消失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终于有人想到了发红包。终于有人想到了给他经济上的援助,他不出现的原因可能是缺乏经济援助。有人首先在群里发了一百块的红包。紧接着就有第二个红包。接着第三个。我们不得不发红包,因为我们都看到别人发了红包。群里下起红包雨,红包密密麻麻地刷爆我们的手机屏幕,没有人抵得住这种诱惑,这是一笔很有潜力的投资,有钱的没钱的,多少都给点,除了我,我这个一穷二白的学生,根本参与不了这份潜力股。不过,我能做到另外一件他们做不到的事,依靠着机敏、冷静和耐心,只有我能做到,每天都紧盯网上的快递物流信息,通过一个破解的小软件,在那块23英寸、三千多万像素集合体的泛着白光的电脑荧幕上,闪烁的光标从其中一个城市网点跳到下一个,有时候只花半个小时,有时候却好几个小时也不动一动,我紧盯着它,整个过程漫长而乏味,只有我才能掌握着阿聪的动态,或者说,只有我才关心他的动态,其他人不过是关心那个结果罢了。我盯着阿聪从老家一路北上,到达广州,在那里停留半天,接着朝西北方向拐过清远,然后到韶关,出省境,到赣州、吉安、抚州,却卡在去往鹰潭的路上,那个光标一直卡在两个网点之间的线路上,卡了好久时间,我猜测可能是出了点什么事。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小崔正带着阿聪在当地小城镇的街道里穿梭,翻过灰扑扑的平房墙,霉苔染黑的井,尖叫的鸟群从一处房檐跃到另一处,车轱辘碾过雨水浸湿的泥路,飞起几道赤黄色的水线。阿聪在车后,感受的不再是微妙的颤抖,而是无预兆的颠簸,忽地一下子,把他折腾得够呛,肚子的疼痛却丝毫没有减轻,他在箱子里换了十几个姿势,模模糊糊地想,死咯,这趟出来不但没有追回老婆,反而把自己一条命也搭进去,想到自己也四十又一了,仍然无子无嗣,怕是在黄泉下面没法和老爹交代,也没法和祖父交代,他和堂弟绵延三代的革命友谊,怕是在今日终结,都怪老婆,他设想要是在下面见到老爹,就把所有罪责推到老婆身上,要不是她执意不肯生,也不至于死到临头,连个送终的儿子也没有。阿聪越往下想,就越自怨自怜起来,也许真的做了一个最烂的决定,不该去找那个婆娘,她爱怎样怎样,爱跟谁跟谁;也不该窝在这个破箱子里,出都出不去,气也透不顺,比囚犯还惨;窝在快递箱子里的原因是什么呢,还不是因为没钱坐车,一帮亲戚朋友,求帮忙时却做猢狲散,没有一个真心的。到头来最遭罪的是他自己。他本来可以不遭罪,本来有最省心舒适的方法,谁也不管,照样过着自己的日子,可他选择把自己从牌桌上摘出来,放进这个闷热逼仄、任人宰割的纸笼子里。在这纸笼子里面,阿聪无休止地后悔,恐怕是他四十一岁的人生里最后悔的时刻,后悔这个物品,倘若它有物品的形状,肯定已经填满他蓬松的肉体,挤迫他的脂肪,把他每个毛孔都撑得和铜钱一般大,像沸腾的奶油般流淌出来,越积越多,把他手脚粘住,堵上嘴巴,泡沫一个个往眼珠子上撞。要不是小崔突然打开车后箱,他还浸泡在这里面不可自拔,小崔是来告诉他,他们已经到达目的地了,他一直心心念念的乡下诊所,就开在垃圾场旁边的大榕树下。看起来只是一间造型简陋的居所,上下两层,正正方方的,天台上的石灰石栏杆勉强把榕树倾斜的枝叶推开,挤出一丝空间来,诊所的招牌正好夹在这点缝隙里,上面的字样微微发白。同样发白的还有那扇粉刷过的木门,远望去像镁光灯熄灭之时的一团白影。小崔把阿聪从车上放下,推着箱子往前,边推边向阿聪解释,这就是他所能找到的最厉害的民间医生,他一路打听过去,才得到这个被所有人一致推荐的地址,在这个县城里,几乎所有人都被这个神医庇佑过。阿聪透过箱孔,能看到自己离那道白色的门槛越来越近,同时也离那里的几十双人脚越来越近,那里早已排好了求医的长队,少说也有二三十人,五六十双眼睛,等箱子驶近,全齐刷刷地投向这个庞然大物,仿佛看到一只光天化日下出现的华南虎,人群中间骚动起来,嚷嚷着难以理解的赣南话,纷纷让开路,让阿聪和小崔走到前面去。他们理直气壮地往前插队,直走到医生的位置,那医生刚处理完一单瘊子,手都没洗,刚转过身,立马被这个大箱子堵在面前。小崔大声地对医生说,只有你才能救他,请务必救救他。一时间医生还没有意识到这个TA的含义,心想哪怕自己医术再高,也管不了一个箱子的死活,最多也就能管管眼前这个推箱子的家伙,相比于箱子,这家伙恐怕才是真的有病,怕是神经病,可惜自己并不擅长医治神经病,正准备推辞,箱子里却突然传来呻吟,吓得医生心肝一颤,根本不需要小崔解释什么,这声呻吟已经很好帮忙解释了一切。医生微微弯下腰去,头探到跟箱孔同一水平线上,可以看到里面那堆已经发皱的肉团,痛得硬邦邦的脸,他用手敲了敲箱子,手腕伸出来,他对阿聪说。医生给阿聪把完脉,问了病情,说没有大碍,肠胃炎而已,现场就能医治,别说动刀子,药也不用吃,用针扎几下就好。阿聪和小崔几乎异口同声地问是不是真的。他们都不相信这病这么容易就能治好。当然是真的,医生看着他们,这一人一箱,同样也回以怀疑的目光。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医生与病人缠斗多年,对此早已见怪不怪,最佳解决方法是收回目光,付诸行动。他飞快卷起衣袖,手伸进箱子内部,把阿聪的上衣掀到喉咙,接着从抽屉的铜盒里拔出银针,刺进阿聪的肚皮里。每次阿聪被刺都会感到一种奇怪的、不协调的颤栗。不完全是针刺的原因,因为他待在箱内,里面是如此安静温润的所在,他早已习惯在这个空间里独处,却眼睁睁看着一只陌生的手伸进来,给他弄个什么烧山火、透天凉,他就忍不住要冲那只手说,滚出去,别来打扰他。这只手比肚痛更能打扰他的情绪,指头间留着烟熏的焦黄,指甲里还有黑垢,毛囊从手腕延伸到拇指根,放在任何地方都会让人感到丑陋的手,完完全全不像一只医者的手,却一次又一次地伸进箱里,用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就像一只魔掌屡次伸进女孩的内衣里,也许他真的这么认为,这箱内是比女孩的隐私更加柔软秘密的部位,他只要这么想着,肚子的疼痛就会少一分。大概是巧合。等医生刺到第五根针时,他停止了疼痛。但羞耻感与时俱增,他看到医生的手夹着第六根银针,正准备伸进来,他马上大喊起来,我好了我好了。他假装欢快地蹦跶起来,幻想着自己从地面弹起又坠下,但其实在外人看来,只是一个表皮嗤嗤作响的纸箱子而已。小崔担心阿聪把箱子撞破了,也跟着阿聪一起,阻止医生继续施针下去,可以了,可以了,他完全好了,小崔向医生打包票阿聪已经好了,就像最开始向医生打包票只有他才能医治阿聪的病,语气坚定,如同红花花的毛爷爷,不容置疑,小崔把两张钞票递到医生的手里,借机推着箱子,逃出人群的包围圈。小崔把阿聪推到车上,说了一句:“记得你又欠我两百块!”然后关上车门,开动车子离开原地,不能再耽搁时间,在RPG游戏里,支线任务做得太多,势必会影响到主线,作为曾经娴熟的RPG玩家,小崔深知这点,他们得赶回高速公路,本来计划好日落之前赶到杭州,现在肯定不行了,只能夜里赶路。小崔把车里的音响开到最大,谭咏麟的《再不纠缠》《伴我飞翔》《捕风的汉子》,Alan的嗓音温文尔雅又带有病态的锯齿形高亢,能驱使他把车开成一道《幻影》。他忍不住跟着音乐吼起来,大腿随着节奏摇摆,每次放谭校长的音乐,他都会出现看似千篇一律、但其实每次都完全不同的反应,这种不同只有他自己才清楚。小崔完全是谭咏麟的粉丝,也是陈百强、张国荣、陈淑桦乃至四大天王的粉丝,现在没多少年轻人喜欢港乐了。放在三十年前,我们的小城里,大街小巷都飘荡着来自资本主义的潮湿的录音,当年阿聪也是这靡靡之音的收藏者之一,刚结完婚,就把老婆的嫁妆当出去,买了台录音机和一堆磁带,每天每夜地放,下班回来就马上打开录音机,放到林子祥的《男儿当自强》,就跳到沙发的毛毯垫上,打起拳脚,心随碧波高壮碧空广阔浩气扬,那一刻他在白鹤亮翅,在飞翔。老婆却看不惯,也受不了被录音轰炸的日子,便冲他说几句,用言语击中他,使他从高空坠落凡间,阿聪恼怒起来,把老婆揍一顿,用的是电影里黄飞鸿教他的功夫,那次是他第一次打老婆,也不是最后一次。小崔在车头放着歌曲,阿聪在后面的箱子里也能听得清楚,肚子早已不疼了,一边随着音乐亢奋,一边也被那些记忆所唤醒。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老婆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以前她也曾离家出走过,但阿聪只要在家里等,耐心地等,过个两三天的黄昏时分,她就会从外面推门进来,把从娘家带回的金鲳鱼放到厨房,开始生火做饭,而那样的场景如今再也不会出现,阿聪在脑海里演练了几十遍,汗越发津津流下,肚子已经好了,却出了一身冷汗。就在这时,他想好了下一步该怎么做。这次行动已经彻底失败,完全、彻底的主观失败。老婆追不回来,白白在箱子里挨罪,又欠了小崔几百块钱,谁知道这个欠款会不会变得更多,天有不测风云,在下一个变故发生前,阿聪要提前决定好,这个决定必然要瞒着开车的小崔,却轻易地向我们敞开,他掏出手机打开群聊,一下子弹出几百条信息,显然惊吓到了他,红包也没有点开,他定定神,开始打字宣布,他要放弃这次行动,不去追回老婆了。发出这条信息后,足足过了十分钟,群里的众人才反应过来,他们一定很难理解阿聪跳来跳去的心思,我知道,他们也很难接受,之前那些美好想象的破灭,他们都在心里惋惜,失去了一次从阿聪身上套钱的机会,表现为微信上的文字时,却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阿聪出了什么事,阿聪当然也不会真的向我们解释,本来在群里宣布放弃行动,已经够丢人了,无疑就是在狠狠打自己的脸。一发完消息,他就立马把手机扔到一边,像个烫手的山芋,已经给这帮人最大的礼貌了,他心里安慰着自己,再也不要拿起那块无情的通讯器,离得越远越好,把它扔到箱子的边缘去,他背靠着另一边,身上的所有脂肪都堆积在一个角落,箱子发出咝咝的不堪重负的响声。这箱子浸透了他太多的汗液,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散发着异味,他把周围的包装棉和泡沫层扯下来,从箱孔丢出去,里面显得空旷一些,箱面因为湿润的缘故,摸起来有一种绒感,像摸着公园里的大黄鸭橡皮艇,他感觉自己还在那片池塘里漂荡,就这样,他一边怀念,一边考虑着如何回去,回到我们的家乡。小崔还在前面哼着歌,蒙在鼓里,把车开出了几百公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奔,从赣南开进了浙江境内,我在电脑旁边,看到沿线表示城市的圆点一路亮下去,仿佛小时候盯着游戏厅里老虎机的屏幕,那道游走的亮光能使我兴奋。实际上,我比任何人都期待阿聪和他老婆见面,不是出于人道主义,而是作为一个看客,和群里那帮亲戚相比,我是一个专业得多的看客罢了。虽然阿聪宣称要放弃行动,但我知道,他就在那辆车里,那辆车对他而言,又是一个更大的箱子,还有更多、更大的无形的箱子套在他身上。不是简单的一句话就能搞定的。天色暗下来后,他们停在休息区里用了晚饭,接着又赶了两个小时的路,总算接近了杭州的边缘,这时小崔的亢奋点总算到了尽头,困意袭来,把车开出高速,停靠在郊外的小路上,距离小路不远处有一片人工湖,湖的左侧是废弃的楼盘、干涸的喷泉和欧罗巴胡子雕塑,右侧是黑漆漆的农田。就在这个地方,蟋蟀悉悉地叫着,早就把小崔的睡虫勾出几丈长,正打算入睡,却听到阿聪在后箱里喊,走过去问什么事,阿聪跟他说,睡前请把他放出来透透气,在里面憋一天都憋坏了,小崔想想有道理,便把阿聪从车里推出来,搁在路边的草丛里,转身往驾驶位睡觉去,似乎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反正也就是一个大箱子搁在野外,小崔好像真的是这么想的,心无挂碍在车里躺下,没过两分钟就传出如雷的鼾声,压过了四周千万只蟋蟀的合奏。阿聪缩在箱里,一时间也不敢动弹,唯恐打扰了这一刻的和谐宁静,自从他上车以来就不曾有过的内心的宁静,现在终于有喘口气的机会,呼吸着田野间的风,传来泥土和稻草腐烂的气味,他甚至能透过箱孔,看到月光给远处树林的影子覆上浅浅的胶质,云朵缓缓向月驶近,形状漂亮,看似很近,却又很远。他不记得上一次见到这种景象是什么时候了,仿佛回到少年,二十多年前,躺在谷垛上百无聊赖地看月亮的时间里,不知过了多久,眼眶一阵微热,他这才醒觉过来。别忘了正事。车头那边响起的鼻鼾同样在给他提醒。阿聪在箱子里四面翻动了一周,拿捏着某个最佳的角度,最直接又不会造成伤害的角度,之前的梦境仍然让他心存顾虑,痛感相当真实,他深吸了口气,把手伸到箱孔边缘,轻轻用力在那里撕了一道,没有带来疼痛,他以为会更痛一些的,他接着撕下去,刻意不弄出太大动静,直到把箱子从侧面弄出一个口子,足以让他从里面钻出来,那瞬间他有点恍惚,还花了点时间学习如何从地上爬起来行走。就这样,阿聪短暂地从箱里出来,回归成一个普通人,还没来得及品尝这片刻的狂喜,他的双腿就自觉地活动起来,开始疾走,小跑,他得抓紧时间,从这里到杭州市区,对小车来说只是咫尺之遥,用人腿来丈量的话,可不是简单的路程。之前在箱子里时,他已经计划好,等到了杭州,他就用手机里收来的红包去买一张火车票,这些钱足够让他从杭州坐回老家,坐十个来回都没问题,甚至成为他赌博的本金,他很久没有过这么充足的本金,他决定一回到家,就要把那些牌友召集起来,玩三天三夜,直到把他以前输的那些钱赢回来。阿聪边想边快跑起来,把小崔和他的车甩在脑后,他要瞒着小崔,因为没有脸见小崔,而且还欠着小崔的钱,可怜那个不用手机不上网的90后“山顶洞人”给蒙在鼓里,在车里呼呼大睡,在阿聪走了很久后,接近黎明之时才醒来,伸伸懒腰,下车去野地里撒尿,远眺着天边的霞光升起,伴随着尿流注入土地的滋滋作响,他这才想起昨晚做了一件好像不太对劲的事情,他好像把阿聪当成箱子那样落在外面了。小崔提起裤子,连忙往车后走过去,却发现箱子侧面一道口子,里面已经空了,仿佛脱下的蝉壳,干瘪瘪地趴在地上,小崔愣了几秒,接着冲四周张望,野外的雾气还没有消散,不知道阿聪会逃到哪里去,他只知道自己闯了祸,当上送货员这几年来他都没有弄丢过一次快递,唯独这次弄丢了,当然,这也不是一件普通的快递,他仍然要对此负责,赔上一大笔钱,下个月他就没办法陪女朋友去香港逛商场,后果很严重。为了不失去女友,小崔还是努力一把,他开始向四处搜寻,希望阿聪只是想在附近找个地方睡一晚,可能在废弃的楼盘里,也可能在远处梯形丘陵上零散分布的村庄人家里,他心怀侥幸,沿着田垄走过去,走了十分钟左右,突然就听见有人在甘蓝地里呻吟,那人察觉有人走过来所以叫唤得更大声,把小崔引到跟前,定睛一看,那人竟然就是阿聪,正躺在田坎里,双腿张开形成一个可笑的八字。两人对过眼后都愣了一下,阿聪四十一岁的老脸竟比小崔的先开始烧红起来,恨不得当地挖个坑,把自己的脸埋进去,但他的真诚只维持了片刻,等小崔弯下身子,居高临下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立马就想到了一个谎言,绝对管用。他很早以前就是大话精了,不管是在微信上还是在现实里,对亲戚、朋友还是老婆,从来没有变过。他跟小崔说,他是晚上出来到田里方便,一不留神踩空了摔下去的,并且把脚踝扭断了,很严重,在地上躺了几个小时,动都动不了,后面几句阿聪说的是真话,当真话和谎话混杂在一起,就会变成超越两者的存在,既不像真话那样赤裸得令人讨厌,也不像谎话那样去任由攻破,这才真正成为喜闻乐见的真理的完全体。听完后马上在小崔身上起了作用,小崔真的相信阿聪是因为内急才从箱子里出来的,人总是要排泄的,终究不是箱子,本身小崔把阿聪当成箱子来看待,就已经犯了巨大的错误,他俯下身子,把阿聪从地上拉起来,本想把阿聪扛在背上,一秒钟后就放弃了,实在扛不动,只好把阿聪一条手臂挂在脖子上,搀扶着慢慢往回走。费了好长时间,他们总算走到车子跟前,阿聪自觉地把地上的破箱子捡起来,准备钻进去,小崔却说,这箱子已经没用了,因为阿聪从里面出来时,恰好把封条上的条形码撕烂了。这个箱子的全部意义就在于贴在它上面的条形码,作为快递的阿聪也是,那个阿聪已经丢失于这个世界,而小崔则丢失了自己的快递。没有条形码他就无法交差,小崔说,相当于他弄丢了这单快递,他仍然要赔掉十倍的价格,扣掉一个月的工资,意味着他下个月无法带女朋友去香港,他很快就要失去她,想到这里,小崔愁眉紧锁,蹲在路边,无声地哭泣着,为他们两年的爱情,还有那些白费的毛爷爷。但阿聪觉得小崔也没有那么伤感,他拍拍小崔的肩膀,没办法,他安慰小崔,总有那么一天的,总有那么一天要结束。他从没想过自己安慰是如此滑稽。过了一会儿,他们继续上路,完成最后的旅程,迎着初升的朝日,车子开进杭州,整条柏油路都照得亮彤彤的仿佛铺了红地毯。他们先去了药店,给阿聪买跌打药水和固定的绷带,然后去超市,买了一个新的箱子,透气、带轮子的塑料箱子。小崔对阿聪说,这些都算他上辈子欠阿聪的,现在全还清,他倒是把阿聪的愿望都记得很清楚,记得阿聪要怎样把老婆追回来,所以他索性好人做到底,把阿聪直接送到那个地址去,这已经跟工作无关,和职业无关,和资本也无关,他只是以私人的身份,帮忙把阿聪送到他的去处而已。阿聪还能说什么。他只能心怀感激地钻进他的新箱子里,然后再钻进车中更大的箱子里,在路上翻滚着,等待着到达那个小区后,再从车上溜下来。小崔推着他,从电梯上去,一直上到五楼,在这段短暂的时间里,电梯铃哐当响的一瞬间,阿聪心里突然生出一阵紧张和不舍,很难说他是更紧张些还是更不舍些,这两种情绪混杂在一起,让他突然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自己在箱子里,没人看得到他的表情,其实也不重要,小崔像平常那样把他从电梯门里推出去,转过拐角,在一处绿漆铁门前面停下,接着轻声提醒阿聪,到了。阿聪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同时听见小崔开始敲门,边敲门边按门铃,连着好几次,里面都没有人开门,大概是正好出去了,阿聪老婆还有她的情夫,都不在家,阿聪只能等下去,但小崔的任务已经完成,他俯下身,用脚踢了踢箱子,和阿聪说,我要走了,多保重。你也是,谢谢你,后生仔,阿聪说。一定要把嫂子带回去,小崔说。好的,阿聪回答。他们感觉彼此间的对话已经超越了送货员和快递之间的关系,所以听起来都有些感动。小崔再次踢踢箱子,阿聪也从里面拍拍内壁以示回应,随后小崔转身离开。阿聪仔细感受着小崔的脚步声远去,心想,真是难忘的一次旅程,也真是一个好人,这个世界的好人没几个了,扳着指头都能数过来,他不能错过这个好人,这次回去,一定要找这个后生仔好好喝几杯。他细数着这两天来的经历,困意渐渐袭来,连打五六个呵欠后,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迷糊间感觉有人在搬动他,正把他从门口推进屋里去,依稀是女人的声音在抱怨,“什么时候买了这么大件东西也不告诉一声”,他还能听得见她的喘息,眼前是隔着箱面透过来的穿着黄鹂鸟图案的胸脯。这一切构成他睡梦的边缘,最后她把他往墙上一推,碰撞的瞬间把他从意识的那头拉回来,开始清醒,他正在她的屋里,准确说,在那个男人的屋里,他们终于见面了,说见面了也不对,他们现在谁也看不见谁。这次碰面是女人和箱子之间的碰面,中间的鸿沟无法跨越,阿聪也从未想过要跨越,现在他觉得很安全,只有在箱子里,他才有胆量和自信和她谈话。阿聪老婆此时却还没有谈话的闲工夫。她从客厅走到厨房,又从厨房走回客厅,拿着扫把走进卧室,过一会走出来,穿上了浴袍,走进浴室里洗澡,水声响了大概半个小时,她用毛巾擦着头发走出来,在沙发坐下,开始修剪着趾甲。阿聪心想是时候开启谈话了,于是他清清嗓子,开口打了声招呼。你好啊,李秀芳。女人吃了一惊,指甲刀从手里弹到了沙发底下,你是谁。她肯定会非常吃惊,任何人都会吓一跳,她边说话边退到墙角,后背几乎要挤进石灰里了,这些都在设想的范围内,是他所需要的现场效果,他强忍笑意向她解释,我是阿聪啊,我是你老公。显然这句话的杀伤力比前面那句更强,女人几乎要放声大叫,要不是阿聪看起来并不想从箱里出来,她一定会让整个小区的人们都听见,她的家里光临了一只硕大的箱子,并且声称是她的丈夫。我不认识你!她说。这时阿聪意识到不对劲了,他问女人,难道你不是李秀芳吗。女人回答说我当然不是,你认错人了。阿聪又继续问了几句,终于确信是他的小伙伴把他送到了错误的地方,见到了错误的人,可是在误会发生之前,一切都那么完美,特别是她的声音,和老婆的声音如此相似,如果说有什么区别,就是一个真人声音和一盘翻录的磁带声音的区别,连在枕头边同睡了十年的人,都区别不了她们两者的声音,阿聪把这点也诚实地告诉了对方,你的声音很好听,和我的太太一模一样。这时他的语气已变得文雅而轻柔。对方受宠若惊地回了一句,谢谢。他们沉默了十分钟,以此来解除彼此的戒意,女人沿着墙角蹲下,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盯着另一端的箱子,其实她有些好奇里面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而阿聪也非常想知道女人长什么样子,但他不能出去,不能让脆弱的场面再度失控,总有什么办法,可以使他完好无损地从这间屋子里出去。做一个人畜无害、童叟无欺的箱子。他决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给面前这个陌生人。他是谁,为什么要在箱子里,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他一件一件地告诉这个女人。他认真、慢慢地讲述,用蹩脚的广东普通话,却从未像如此这般清晰地向别人讲述过事情。阿聪如此真诚,女人也如此真诚地听着,默不作声,当阿聪提到他老婆时,她低着头,仿佛自己进入了那个角色,接着阿聪开始道歉,向那个给他充当了十年妻子角色的女人道歉,他做错了很多事,不该赌博,不该打她骂她,不该不负责任,不该大男人主义,不该向亲戚说她坏话,不该怪她没生养,不该偷她的首饰,不该和她抢电视看,不该在她生病时不管不问,千不该万不该,阿聪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不该都说了出来,隔着一层两三公分厚的半透明箱皮,他对着墙角那道人影,真诚道歉,请求原谅,这次他钻进箱子乘着快递找过来,并不是为了把她追回去,而是单纯地想和她道歉而已。祝她一切幸福。阿聪过往的人生充满谎言,除了这一次,这一次就足以把他真诚的额度花光,不过显然产生了效果,面前的陌生女人开始啜泣,被他的言语打动,他也没有想到会这么有效,他觉得这个女人越来越像他老婆了,等到她的啜泣渐渐停止,她站起身来,走近箱子,问有什么她可以帮到忙的。阿聪说,既然任务已结束,他想回家。女人说她可以把他寄回去。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阿聪觉得这个主意很好。遗憾的是当初寄来时女人恰好不在,不然她就可以当场拒收,让小崔把阿聪领回去,这样阿聪又能坐上小崔的回程车了,为了这点仅存的希望,阿聪请求女人叫同样的快递,然而这次上门取件的是一位陌生的、和他年纪差不多的男人,动作非常粗鲁,把阿聪推离门口时,差点把他从头到脚在箱子里翻个跟头。阿聪出门前朝着玄关内的女人看了一眼,其实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但那刻他笃定那道身影就是陪了他十年的女人,眼眶不禁红了一下,接着屁股处就被取货员踢了一脚,加速离开原地,向电梯游去,下楼,装进车里。就这样,我们的远房亲戚阿聪再次启动他的快递旅程,而我们再次听说了他被装在快递里运送回来,缘由在于他出发前又给我们发了信息,告诉我们这次回来的快递单号。那是他最后一次给我们发消息。他的手机用完了最后的电量,屏幕最终变成一片黑洞,我们对他的印象和感觉同样如此。说到底,我们对他在箱子里的旅程一无所知,全部源于他的讲述,再加上一点点妄想,唯一可以当做证据的是快递单号,那串不规则的数字,而那串数字的秘密都掌握在我的手里,我这个专业的旁观者,不懈怠地在电脑前监视着闪烁的光点从一个城市跳到另一个城市,然后永远地停留在某个地方,变成浅灰的圆点。箱子里的阿聪永远遗失了。就算到了今天,拿着那串单号去找快递公司,他们也只能无奈地告诉你,快递已经遗失,愿意保价赔偿。我也设想过,那样大只那样沉重的箱子,从没关好的车门逃逸出来,掉落在马路上,接着翻滚一圈,再从马路滚到田野里去。滚的模样十分滑稽,十分欢乐,十分喜庆。在那里,箱子与蟋蟀和蚯蚓作伴,和牛羊为伍,重获了自由。我甚至为这个箱子设计好了最完美的宿命,比任何人间喜剧都要完美,直到十天后警察叔叔把这位天真浪漫的亲戚完整无缺地带回了我们面前。

索耳,1992年生于广东湛江,武汉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硕士,现居北京。小说见于《钟山》《山花》《长江文艺》《spittoon》《ONE·一个》等刊。曾获押沙龙短篇小说奖、香港青年文学奖。即将出版长篇小说《伐木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