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白桦树》:木花、松香与白桦林的气息
《相遇,白桦树》,魏晓曦著,翌平主编“童年中国书系”之一,河北少年儿童出版社2020年4月版
有一次,在北京参加书展时和张炜先生闲聊,说到一些外国作家无论写什么名物,特别是在写动物、植物和大自然中的物候景象时,都非常讲究准确性和科学性,尤其是细节的精确。有的喜欢写飞鸟、写昆虫的散文作家,往往就是鸟类学家、昆虫学家;写山林和草原动物小说的作家,往往也是野生动物研究专家。这时候,张炜有点忿忿地说:我们的很多作家却往往都是“差不多先生”,凭着自己空泛的想象力和“臆造”能力,“想当然”地去描写,从来不在乎细节的精确性和科学性。他说,这样的文学细节似是而非,根本经不起推敲。“生动”的前提,首先要做到“精确”,越是准确的描写,越是生动传神的。张炜的这番话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也非常认同这个观点。
魏晓曦的创作成就主要在童话和儿童小说。我没有想到,她的散文也写得十分扎实、耐读。散文,就像是“检验”作家文学功夫的“试金石”,一位作家的生活积累、情怀与识见、观察与发现能力、语言文字的精确描述功底,等等,用小说、童话之类的文体,往往难以“测试”出来,但是散文却容不得任何水分。汪曾祺先生曾说,很多标榜自己是“新潮派”的诗人、小说家、戏剧家,到了他们写散文的时候,就不大看得出怎么新潮了。事实也的确如此,无论是写诗、写小说、写童话、写戏剧的,首先都得把散文写好,在散文写作上能够“过关”。汪先生由此还感慨说:如果一个国家的散文不兴旺,很难说这个国家的文学有了真正的兴旺。
散文集《相遇,白桦树》篇幅并不大,雅致小开本,收录了大约三十几篇短散文。有的篇什只几百个字,最长的一篇《外婆的波斯菊》也仅3000多字。也不能简单地以为,只有几百字的短散文,也许就是“散文诗”吧?不,“散文诗”和“短散文”可不是一个概念,前者是诗,注重的是抒情,而后者注重的是写实,即使只有几十个字、几百个字,仍然是可以记事、写景、状写名物、叙述掌故、传递知识的写实的散文。就像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不足100字,却是真正的散文,而非散文诗。
魏晓曦是黑龙江伊春人,童年时代在小兴安岭林区度过,白桦林、松树林、冰爬犁、小木屋、伐木人、老木匠、老锔匠……还有勤劳善良的外公外婆等亲人们,伴随她长大。这本散文集,记录着她童年记忆里的人与事、名与物,以及只有小兴安岭才有的自然风景与四季风情。因此一打开这本小书,浓郁的松针、蘑菇、圆木、木刨花的气息,还有小兴安岭达子香、野百合的芬芳,扑鼻而来;早晨、正午和黄昏的白桦林与松树林的澄澈光影,还有伐木人与森林动物留在雪地上的足迹,都清晰可见。这些气息、光影和印迹,被作者准确地捕捉和描述在鲜活的文字里,使人读来如临其境。
法国作家都德曾说:“小时候的我,简直就是一架灵敏的感觉机器……就像我身上到处开着洞,以利于外面的东西可以进去。”晓曦小时候,显然也是一个好像“身上到处开着洞”的小女孩,是林区里的一个“野孩子”、一个“小伐木人”,每天在家乡的森林、山岭、屯子、小街和店铺门前,好奇地转悠、玩耍、问这问那的,一会儿跟在挑着担子的老锔匠身后,看锔匠爷爷给人锔锅锔盆;一会儿来到老木匠的作坊里,看木匠爷爷一波一波地推出波浪似的木花;一会儿又在外公外婆的小院子里,看外公怎样劈晒松明子……森林、山野和乡土上的人情世故,给了她成长的灵性、智慧、胆量和对世间善恶、美丑的分辨能力。仅仅看她在童年里相遇的各种老手艺匠人,都是今天生活在城里的孩子们闻所未闻的,更不要说亲历亲见了。
比如《老锔匠》里,写了一位每天用水曲柳扁担挑着小风箱等家把什,走街串巷给人锔补锅、缸、盆、罐的六爷爷的故事。作者小时候经常就像六爷爷的“小跟班儿”,怎么也看不够六爷爷出神入化的锔瓷手艺。“我看过六爷爷锔缸、锔盆、锔碗,还有锔瓷瓶、锔坛子、锔帽筒,我手里的小瓷罐就是六爷爷帮我锔好的。我原本以为摔破的小瓷罐再也无法使用,可六爷爷仅用了一个上午,就让它变得完整如初。虽然在罐底留有一处浅浅的月牙伤疤,但不细看还真的看不出来。”可以想象一下,老锔匠的神奇手艺让小女孩彻底折服和心存感激,所以在以后的日子里,她观察到的每一个最细微的细节,都深深留在童年的记忆里。当她长大要用文字来描写的时候,这些细节就会毫厘不爽、十分准确地呈现出来。
《木匠和木花》写一位老木匠的手艺和日常生活,字里行间散发着红松原木和木刨花的松香气息。因为小时候经常在老木匠的作坊里流连忘返,所以作者对木匠活儿的描述,对保留在童年记忆里的一些细节的复原,都十分精准、生动。她写老木匠刨木板时,“一朵一朵蛋卷般的木花,一个挨一个,柔软地卷曲着”。这种感受和比喻,只能是来自一个小女孩的观察和心理。还有老木匠对她说过的木工口诀:“‘认表里儿,辨木纹儿,不戗茬嘞不费力儿。’在刨料前,你得先瞅瞅木头表里儿和木纹儿,顺木纹刨,戗茬可是绝对不行的。”这样的细节,如果没有真实的生活经验,如何想象得出来?
好的散文语言,一定是准确、质朴和来自日常生活中的鲜活的语言。写在书面上时,又是一种“节制”的艺术。魏晓曦的散文不求宏大和华丽,但求清丽、清新和隽永的韵味,也显示了作者在感情上的“控制力”,在叙事上的化繁为简、以少胜多的“节制力”。
《相遇,白桦树》是一本山野、森林和童年记忆之书,也是一本散发着乡愁、乡情和亲情温暖的美德之书。要记住乡愁,至少应该先去熟知自己的家园、乡土上的人与事。不熟悉自己家园和根脉的人,对全世界也将是陌生的。晓曦的这本散文集,在这方面也给我们带来了温情脉脉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