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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0年第4期|王昕朋:黄河岸边是家乡(节选)
来源:《芙蓉》2020年第4期 | 王昕朋  2020年08月13日07:55

“老拧巴”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他刚才那句话,与其说是故意讲给李大河听的,不如说是用刀尖扎李大河的心窝。

李大河小时候,老河套是远近闻名的穷村,全村一半以上的男青年过了三十岁娶不上媳妇。有句顺口溜说:有女不嫁老河套,不养老来不养少,一年四季吃不饱,三伏穿着破棉袄。 李大河十八岁参军,在部队三年,立了一次功,入了党。他复员回家时,给全家人都买了礼物,其中给爹买了两瓶老白干酒。没想到,全家人中只有爹板着脸坐在门槛上,嘴里叼着的旱烟袋故意抽得吱吱吱地响,对他不亲不近,不冷不热。他从小就怵爹,也没敢问。到了晚上,全家人都上床休息了,爹把他叫到黄河边,借着酒兴才把心窝子里的话倒了出来。爹说,大河呀,你小子就这点出息啊!爹送你上部队,指望着你能混个一官半职,再也不要回老河套来吃苦受罪了。你咋就不明白爹妈的心思呢!你都立了功,入了党,再努把力不就提干了?像搬石头,人家搬小的,你拣大的搬,不就是多流几滴汗?你还怕流汗呀?你看看,你看看,回来了,你晚上还得钻牛草屋,白天还得撅着腚在黄沙里刨食……爹那天说得很激动,李大河后来每回给李长河讲起,都是热泪盈眶地说,你爷爷那叫一个慷慨激昂,慷慨激昂啊!

李长河听了撇撇嘴,低声嘟哝道,那叫慷慨激昂啊?

那时还没搞联产承包,队队都养牛,一间屋子里拴着几头牛、堆着牛草,像李大河那样家里房子不多,住得不宽敞,还没娶媳妇的男人到了冬天的晚上就到牛屋里过夜,连被子也不用带,衣服也不用脱,往草堆里一钻,用干草把整个人埋起来,比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还暖和。李大河入伍前就和“老拧巴”等几个小伙伴钻牛草屋。李大河和铁蛋是因为家里人口多,如果住在家里就得与爷爷和两个弟弟挤一张小床上盖一床破被子。“老拧巴”家里明明有地方也来钻牛草屋,是因为和李大河有感情,想和他待在一起。牛草屋里人多,有个李大河爷爷辈的老头年轻时是唱大鼓书的,每天睡前给他们讲《三国演义》《水浒传》《杨家将》,小伙伴们听得有滋有味。有时听到惊心动魄的情节时,连小便都硬憋着……复员回来都成大小伙子了,又要钻牛草屋。这让李大河心里不痛快。第一天晚上,他和“老拧巴”等就在牛草屋里谋划起“造反”来。

“老拧巴”说,河对面那边搞包产到户了。不知怎么地,咱这边还没动静。

铁蛋说,咱这边还故意把大喇叭架在河边,天天对着人家那边放《社会主义好》,好像在骂人家不搞社会主义了。

李大河挠着头皮,想了一会儿,我们部队驻地那儿的农村也搞包产到户了。我听说,勤快点的、人口多的、想吃饱肚子的、想致富的都很积极。不过,这才刚开始,不知道效果怎么样。出水才见两腿泥嘛!

铁蛋说,就是,等他们搞好了,咱这边也会跟着学。

“老拧巴”急了,你小子就属于好吃懒做那类人,喜欢“大呼隆”。等人家搞出经验了搞好了,咱不就落后了?看着人家吃得肥头大耳白白胖胖,咱瘦得跟麻秆样。那边的闺女更不嫁这边了。

铁蛋也急了,那,那咱这领导没发话,你急,皇上不急太监急有个蛋用!你连个党员也不是,能夺了大队书记的权?

这两人从小就喜欢抬杠,谁都不服谁,有理没理也争。不过两人都服李大河。有时,两人吵得难解难分,李大河咳嗽一声,两人马上就停下来,眼巴巴看着李大河,李大河一旦做出裁判,两个人都服从。这回,李大河没有马上做裁判。他走到门口蹲下来,点了一支烟,边抽边思考。铁蛋跟出来,从李大河放在脚下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抽着,扭头看着屋里,哼哼两声,大河哥你看到没?他还是那么拧。你当兵这几年,我没少了受他欺负。

李大河没接话茬,而是直截了当地问铁蛋,你给我实话实说,你是不是支持包产到户?咱大队社员是支持的多,还是反对的多?

铁蛋犹豫片刻,回答道,我说不上支持也说不上反对。我就一平民社员,让咋干就咋干。社员吧,怎么说呢?支持的多一点吧。他又反问:大河哥,你咋想的?

李大河起了身,在原地转了几圈,对屋里喊:“老拧巴”你出来一下。

“老拧巴”身上裹着件他爷爷和他爹穿过的破羊皮坎夹,晃了晃了走出来,朝地上一坐。

李大河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我把丑话说前边,要是我当了队长,你俩得给我好好“拉套”。谁要是使绊子,我就把谁扔黄河里喂鱼。

李大河之所以说这话,是他复员回来的当天晚上,大队书记就到家里找他,动员他接任生病已经住了半年医院的生产队长。他当兵时的班长刘义去年复员,在公社农具厂当车间主任,曾写信给他,让他回来后去农具厂上班。所以,他没答应大队书记。经“老拧巴”和铁蛋一撺掇,他下了接任生产队长的决心。

第二天,李大河就走马上任生产队长。老河套大队当时八个生产队,他任队长的第三小队人最多、地最多,也最穷,全大队的光棍就占了一半。大队书记对他“勇挑重担”满口称赞,他提出的几个条件也都痛痛快快地答应,只是对他要求带着第三小队先搞包产到户试点这一条没有明确态度。“老拧巴”说大队书记没明确否定,咱就干!铁蛋也表示,如果有什么错,咱哥仨一起扛,就是蹲监也一起去。这就是后来老河套人称的“铁三角”。

李大河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河套里叫“马蹄掌”的一块能耕种的地分成三十八块,每家按人口均摊一块,最大的一块一亩多点,最小一块仅四分,等于是包产到了户。第一年,第三小队就把吃救济粮的穷帽子摘掉了。接着,第二年又扛回了全县治沙先进的红旗。第三年,大队改为行政村,村党支部改选时李大河被推选为村支部书记。“老拧巴”也进了村班子,当了村委会主任,铁蛋则接替他当了第三村民小组的组长。这时,刘义已经当上了副乡长,分管治沙工作。他上任第一天就来老河套找李大河商量,要在老河套搞治沙试点。他对李大河说,这试点,说到底也是树典型。搞好了,老河套就成了全县的先进,你李大河说不定能当上省劳模!

李大河说,老班长,我可不是为了当先进当劳模,我就是想让老河套这群光棍都能娶上媳妇,生儿育女,让老河套的老少爷们肚子不再挨饿。

晚上,李大河把“老拧巴”、铁蛋都召唤到家里,一起陪刘义喝酒,商量治沙的事。四个人两瓶酒下肚,终于达成了共识:先把老河套绿化起来。李大河把胸脯拍得叭叭响,话也说得很干脆:我当兵那地方叫沙坡头,那可是大沙漠。开始治沙的时候,死了几个人,还有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被飞沙给埋了……

这沙是不好治。铁蛋说,要是能治,咱上辈人不早就治了。

李大河说,那地方现在变成绿洲了,还铺了铁轨通了火车。

刘义说你小子贼精,我也去过那儿,咋就没想起向人家请教一下治沙的经验?

李大河说,我给指导员写信了,想请他帮忙介绍那儿的技术员。指导员一定会帮咱这个忙。只要他的回信一到,我们就过去取经。

说这话的第三天,指导员的回信到了,说是人家技术员欢迎他们过去。李大河让“老拧巴”在家主持工作,自己和铁蛋过去取经。他让母亲蒸了几十个红薯面窝头,又带上一串干辣椒、十几头大蒜。买车票的钱打哪来?铁蛋说既然是为老河套村办公事,那就每户起一元钱,一百多户就是一百多,够车票钱了。“老拧巴”也同意铁蛋的意见。李大河说这不行,八字还没一撇就向村民要钱,说不过去。三个人为这一百多元车票钱,在黄河边坐了大半夜。

你俩别管了,车票钱我来想办法。铁蛋拍着胸脯保证,明天上路时,这钱肯定给你。

“老拧巴”说,这钱你千万别放大河一人身上。你俩要分开装,万一在路上遇到小偷小摸,偷了一个人的腰包,另一个人腰包里留着用的。

李大河问铁蛋:你家也是屌蛋精光,到哪儿弄一百元钱?莫非你爹过去存了银元?

铁蛋笑笑,反正咱俩车票钱我先垫上,你就别管我从哪儿给你弄来。

第二天天还没亮,李大河和铁蛋就动身了。“老拧巴”跟着他俩走了几里地,直到李大河冲他发了火才停下。李大河和铁蛋走出很远,回头看时,黄河岸上还有个一动不动的黑影。当时,他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这一趟来回整整十天,李大河和铁蛋吃了很多苦。“老拧巴”见了他俩,搂搂这个,抱抱那个,鼻涕眼泪一把把地流。李大河对“老拧巴”说,别扯没用的,马上通知各小组长来开会。

刘义也匆匆赶来了,和村民小组长一样坐在沙地里,听李大河和铁蛋学来的治沙技术。

李大河让铁蛋把一捆麦草分给大家,让大家跟着他把麦草编成长长的绳子,然后埋在沙子里。有个村民小组长嘟哝道:就这也叫技术?

李大河说这就叫“麦草方格沙障”,它的作用是阻沙固沙,也叫锁沙。

铁蛋在一旁插话,人家那边干了十几年,这法子还真起作用,沙漠现在变绿洲了。

虽然大多数人心存疑惑,不太积极,但李大河和“老拧巴”、铁蛋态度坚决,刘义也支持他们试验,事情就定了下来。散会后,李大河回到家,他刚娶过门不到三月的媳妇董昌云,瞅着他看了半天,半真半假地问,你谁呀,上俺家来啥事?李大河二话没说,倒在床上就睡。第二天早上醒来,董昌云愁眉苦脸,神情不安地说,你这一觉睡得跟不省人事似的,村里出大事你也不管。李大河一惊,出啥大事了?董昌云说,乡派出所来人调查,说咱老河套半夜有炮声。李大河不解,怎么会呢?老河套哪来的炮?董昌云说,追到咱家院子里,就差掀你被子把你光腚提溜出来了!李大河这才恍然大悟,董昌云是在说他呼噜声大。他嘴里骂着你这个坏蛋,一使劲把董昌云掀翻在床上……

从那时起,李大河带领老河套村民搞起“麦草方格沙障”治沙,中间失败了很多次。最大一次失败是麦草方格放好了,夜里下了一场暴雨,黄河河水暴涨,“马蹄掌”的麦草方格全都给冲到了黄河里。很多村民的积极性受到无情打击,失去信心,不愿再干下去。那时农村第一波外出打工潮已经出现,村里年轻人成群结队往城里走,劳动力骤然减少,一段时间里在“马蹄掌”坚守的就剩下李大河、“老拧巴”和铁蛋。三个人索性在“马蹄掌”搭了个“地窝子”住下,吃饭由三家的家人轮流送。几个月下来,麦草方格终于在“马蹄掌”扎下根。一场大风过来时,远处黄沙飞扬,这片地方的黄沙却老老实实。开春,他们把三家男女老少都喊了来,在麦草方格中栽种沙蒿、籽蒿、柠条等沙生植物。别看就在黄河边上,到黄河里打水还是靠着用水桶和脸盆肩挑手提。董昌云把家里和面用的盆都用上了。到了第二年春天,“马蹄掌”里见绿了。那片生机勃勃的绿色,让李大河、“老拧巴”和铁蛋激动地抱头大哭了一场。村民们也看到了希望,于是都跟着动起来。几年过后,老河套沿黄河大堤立起了一排排防沙林,而且种上了苹果树,有的人家还种花生、种西瓜、种蔬菜……十年过去了,老河套一片葱绿。二十年过去了,老河套成了一片绿洲。省报有个记者采访后,称“马蹄掌”是黄河岸边小江南。刘义早在第二年就把老河套的经验向全乡推广,乡里又向全县推广。有一两年的时间里,李大河因为抽不开身,铁蛋就成了香饽饽,到全乡全县去做技术指导,知名度甚至比李大河还高。

有一天,李大河、“老拧巴”和铁蛋在“马蹄掌”商量完事,“老拧巴”动情地说,大河、铁蛋,咱老哥仨说好了,死后就埋在这“马蹄掌”。

二钢,停车!董昌云拍着前边的二钢喊着,我和你大爷先回趟家,拿点东西再去医院。

车是那个陌生女孩开的。她没等二钢同意就踩了个急刹车。董昌云的脑壳哐当碰到车顶,疼得咧了咧嘴。那个女孩这回很勤快,主动给李大河开了车门。李大河说了句谢谢。董昌云却理也没理。

二钢问:大爷大娘,我等你们吧!等你们收拾好,送你们去医院?

李大河摆摆手,不用不用,我的“电驴子”还扔在老河套那儿呢。

那个女孩手里拿着粉红色的小喷壶,对着李大河和董昌云刚坐过的座位猛喷,嘴里还不住嘟哝着。董昌云拉着李大河转过身,骂了句:啥玩意儿!再坐这车一会儿,我都能让她身上那味给熏倒。

李大河家堂屋的屋当门墙上挂着一张张照片,全都镶在镜框里,有大有小,有彩色有黑白,有李大河当兵时穿军装的,有他和董昌云的结婚照,有他和“老拧巴”、铁蛋在“马蹄掌”劳动时的,有他当劳模时披红戴花与领导的合影,有李长河百日时的全家福,有李大河退休后和董昌云去海南旅游的……这些照片是李大河人生的缩影和见证。平时,他喜欢默默地看这些照片。李长河带儿子女儿回来时,他也会指着照片,一张张地给孙儿孙女讲过去的事情。董昌云了解他的心思,每天都把镜框擦拭一遍。今天一进屋,李大河的目光又投到了墙上,神情却有些忧伤。董昌云用毛巾一边帮他抽打着身上的沙尘,一边唠叨:你自己都不止一次说过这都是历史。历史就是过去,不顶吃不顶喝的……

李大河反驳道:你咋不说,有句话叫“忘记过去就等于背叛”?

董昌云也反唇相讥,过去是啥光景?你领导的老河套治治沙栽栽树就是全县有名的先进,现在呢,光好看了不挣钱,成了全县有名的贫困村?你当了多年先进,让儿子来当后进,还好意思说。

董昌云到厨房烧开水去了。李大河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呆呆地望着墙上,墙上一半挂着照片,一半挂着奖状。正如董昌云所说的那样,这些奖状大多是七八年前的,有20世纪80年代治沙先进、绿化先进、计划生育先进、带头致富先进,有90年代治安先进、卫生先进、抗洪救灾先进,有优秀党员、劳动模范……

李大河你快过来看看!董昌云在厨房里高声喊。

李大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赶忙钻进厨房。董昌云正在抹眼泪,见他进来,指着掀开的锅盖啜泣着,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你儿子的早餐。李大河看见锅里残留着半碗面疙瘩汤,旁边碗里放着啃了一半的煮熟的玉米棒子,还有几块咸菜。他的眼睛一下子潮湿了,嘴里却抱怨道:屋后的园子里现成的青菜,拔几棵炒炒费多大劲?这小子越来越懒!

董昌云不愿意了。老河套的人打我儿子从小就夸他勤快,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他懒,而且是你这个当爹的。你怎么不说他心思都用在了脱贫上,没工夫给自己做点可口的?说着说着,坐在小板凳上呜呜哭起来。我儿子本来在城里开着饭店,吃香的喝辣的,老婆孩子热炕头。你非得动员他回来接你这个烂摊子……

李大河急了,你,你怎么知道我不在想办法帮他?我不光是帮他,是在帮老河套村民。

董昌云一撇嘴,唏,你就吹吧。我等着看你的能耐。

李大河的手机信息提示铃声响了。他举到眼跟前看了看,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得去把“电驴子”弄回来。

董昌云上前一步拦住他。李大河,不许你再去给儿子捣乱。实话给你说了吧,儿子要在黄河捞沙,是我替你答应的。

一个月前,李大河住院的第一个周日,李长河带着媳妇和儿子女儿到医院去看望。李大河刚输完液睡了。李长河把董昌云叫到门外,告诉她说,一个工程公司的朋友找到他,说是县境内要修高速公路,需要沙子,想和老河套村一起搞个沙厂,由他们工程公司投资,除了利润两家分成,还可以安排村里几十个劳动力就业。董昌云一听急了,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儿子,这事千万甭给你老子提。你老子是黄河治沙模范,黄河里的一滴水他都看得比他一股子血还宝贵。你要是在黄河里挖沙,那不是挖他命根子?他不和你拼命才怪!李长河理直气壮地说,黄河哪年不清淤?我这也是保护黄河嘛!董昌云唏了一声,别以为你妈不懂。好歹你妈也当了二十多年村支书的媳妇,现在又是村支书的妈。你说的清淤是上边要求的,那是有计划有安排的,和你这私自挖沙是两码事。私自挖沙非法……李长河不耐烦了,打断董昌云的话,妈,今年的苹果不好卖您知道不?好多人家的苹果还长在树上没摘您知道不?苹果卖不出去村民就没有收入您知道不?董昌云挤巴挤巴眼皮,不知怎样回答儿子这一连串问题。李长河又接着说,离冰冻封河也就两三个月时间,我用五台挖沙船干这段时间,保证家家户户比卖苹果收入高!他见董昌云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又低声说,实在不行,我夜里干……说着,他不住叹息,我已经答应人家了,如果反悔,以后怎么在朋友圈里混?再说了,要摘掉贫困村的帽子,可咱老河套哪有个脱贫的项目,凭啥把村民的收入提高?我不当这个村支书了,可我老子的面子往哪儿搁?董昌云看儿子真着急了,于是心疼了,问他:黄河上有监察的,万一逮住了?李长河说,反正只要是为了老百姓,不朝我自己兜里装一分,最多给个党籍处分。反正也就这一两年,一年干两月,等高速公路建成了,白送人家也不要。我和铁蛋叔聊过。他说黄河里捞个几百吨几千吨沙子,等于掉一根皮毛,甚至连根皮毛也算不上。董昌云说,你甭听铁蛋的。他和你老子早不是一路上的人了。李长河说,那咱不干,人家可以找别人干。干脆我早点卷铺盖离开老河套吧!董昌云也急了,你现在是老河套的一把手,你想干,村民也同意,你就干呗。你老子他一退休老头,管他同意不同意呢!他不同意,还能生吃了你不成?

李大河听董昌云说到这里,长长地叹息一声,你这哪是帮他,是毁他!黄河里捞沙那是禁止的,发现了不是免了职罚点款就能了事,弄不好要蹲监狱。

董昌云撇撇嘴,李大河,我跟你过一辈子了,还不了解你?吓唬谁呢?前些年有多少家在黄河捞沙的?你不也捞过?咋啦,你也没蹲监狱啊!

李大河哼哧一声,亏你还知道那是前些年。眼下是前些年吗?再往前些年,老河套黄沙飞扬寸草不长,是今天青山绿水花果飘香的样子吗?

董昌云反唇相讥,行了吧李大河。你辛辛苦苦几十年换来的青山绿水就是你欣赏的一幅画,老百姓的口袋有钱吗?有钱还戴着贫困帽子?苹果现在市价你知道不?花生卖多少钱一斤你了解不?

得得得……李大河冲董昌云摆摆手,我没时间跟你抬杠。反正就一条,在黄河里捞沙不行!一捞沙,沙一松动,首当其冲是“马蹄掌”。这块百里闻名的小江南还不给毁了!

李大河边说边往外走。董昌云嘲笑地说,没理了吧,嘴秃噜了吧。

看着李大河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董昌云又追到门口,冲着他的背影高喊一声:回来吃不?不回来就不做你的饭了啊!

李大河气哼哼地往前走,连头也没回。其实他是心里难过。这娘们跟我过了几十年日子,虽说嘴碎一点,爱好唠叨,可那也是为我好。她刚才这话就说到了点子上。当年搞绿化大伙儿的积极性多高啊,就连“老拧巴”这个只有小学文化的地地道道的老农民,都忍不住写了首诗:男女老少齐上阵,流血流汗种树忙,绿化黄河当先锋,不见往日飞沙扬。市报还给发表了,称他为农民诗人。可后来呢,沿河的果园连成片,苹果的价格波动太大,好的年景收入还可以,差的年景连本都难保,有的人家流转给了别人,有的人家甚至把果树都砍了改种别的……如果今年苹果、梨子、花生等卖不上个好价,不光儿子的工作够难为,乡亲们的日子也受影响。

大河哥!有人在身后喊他。他连头也没回就应了一声,铁蛋,你这城里人咋有空下乡来啦?

铁蛋追上李大河,嬉皮笑脸地碰了一下他的肩膀头。咋的,还在生长河的气?

李大河猛地站住了,咄咄逼人地看着铁蛋,唏,你信息咋这么灵?然后指着铁蛋的额头问道:是不是你在中间给长河牵线搭桥?铁蛋赶快摇头摆手,大河哥,自打搬城里我就很少回来。您也知道二钢又要了二胎,上幼儿园接送我老婆负责,我在家做饭……他意识到再说下去李大河会骂他,于是又转了话头,不过我还是挺想您和“老拧巴”的。听说您住院了,我就天天计划着去看您。可二钢这小子……

李大河说,二钢就在老河套。

铁蛋等了一会儿不见李大河往下说,鼓了鼓勇气说,大河哥,长河打算在黄河捞沙这事,我觉得没啥大不了的。刘义刘乡长和您一起住院,他没给您说咱县建条高速沙子需求量蛮大吗?这既是支持高速建设,又是提高村民收入的好事……

嘿嘿,嘿嘿,李大河笑了,我就约估着你老小子在这件事中至少是个参谋长的角色。怎么样,没猜错吧?

铁蛋理直气壮地说,就是参谋长又咋啦?长河是我侄子,他当村支书是您、我和“老拧巴”一遍遍做工作、说服动员的。我当时给他拍着胸脯保证支持他的工作,不能说话不算数,让后辈瞧不起吧?再说了……

李大河做了手势,甭往下说,你要说啥我都清楚。我就问你一句:你舍得毁了老河套的青山绿水?

铁蛋咳嗽几声,没,没您说得那么严重吧。

走吧,叫上“老拧巴”,咱哥仨好好聊聊!李大河拍了拍铁蛋的肩膀。

……

作者简介

王昕朋,男,江苏徐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编审。现为中国言实出版社社长。曾出版过长篇小说《红月亮》《漂二代》《花开岁月》《非常囚徒》《天理难容》及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十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