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2020年第5期|草白:河水漫过堤岸
草白,1981年生,浙江三门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北京师范大学联办研究生班学员。作品见于《十月》《钟山》《作家》《天涯》等杂志,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刊转载。出版短篇小说集《我是格格巫》、散文集《童年不会消失》《少女与永生》等。曾多次获奖。
我不能去学校了。为了能让我在那里待下去,他们花了太多的钱,一家人辛苦赚来的钱几乎全花在我身上了。他们以为我毕业后就能去银行上班,可以赚很多钱,可他们想错了。
从前,我的姑父就是那里面的人。姑父总是说,只要我能拿到大学文凭,他就有办法把我弄进去。
去银行上班好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数钱。数钱好啊,又轻松又舒服,尽管数的是别人的钱,可那也是让人开心的事啊。——亲戚们都这么说。
说那些话时,姑父还是某银行的副行长,有一间很大的办公室,还有一个专门为他开车的司机。现在,他本人已经在监狱里蹲了快三年了。
我们坐出租车去看过他一次。那个监狱在一个镇上,地方很大,树很多,都是平房,那些犯人们安安静静地坐在活动室里做手工,在做一种叫串珠汽车座垫的东西。他们低着头,专注于手里的劳作,看上去非常虔诚。我姑父除了头发变短了点,人消瘦了点,看上去也挺不错,还成功地把抽了多年的香烟给戒掉了。
在那里,姑父仍然滔滔不绝,尽拣有趣之事说给我们听,口才好到绝对没有我们插嘴的份儿,似乎一点也不为丧失自由这种小事发愁。整个探监过程,我们什么话也插不上,自然无法满足对监狱生活的好奇心。一旦我们流露出一点点想要探知的端倪,姑父便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似乎在说,每天就是做做手工呀,很轻松呀,没别的事呀。
临走时,姑父塞给爸爸一张纸条,说回去交给姑妈。回程的路上,我在爸爸的上衣口袋里找到了那张纸条。那是一张白软的餐巾纸,上面的字是用铅笔写的,又浅又淡,轻飘飘的,我只记住其中四个字:泪如泉涌。
后来,我每次想到那四个字,再联想姑父侃侃而谈的神情,就有一种很奇怪、似乎被什么东西蒙蔽了的感觉。三年时间并不算短,在那种地方更是难熬,而我在学校的这三年倒是时光飞逝。
现在,我决定不去那里了。
我不想上学了。
既然学校毕业也不能让我找到一份好工作,既然现在的我就已经找到一份工作了,我为什么还要去上学呢?那个工作,是我在市人力资源中心找到的,他们给我找来一本书,对我说,来,你把这个念一下。我只念完一段,他们就说,好,别再念了,你可以来上班了。
我就是这样找到工作的。
我不知道找工作原来这么容易。
他们留了一个地址给我,说随时可以过去上班,他们的人会在那边等我。我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去?说实话,我还有点舍不得离开学校,离开家。昨天他们又给我打电话,叫我快点过去,不然就没有岗位了。
今天,我一定要和家里人说这个事,主要是和我的爸爸说。在我们家,所有事情都是他说了算,如果他说可以,那一定是可以的。
无疑,这是一件大事……我居然要去上班了,而且是中途辍学去上班,连大学毕业证也不要了。当然,他们早就已经知道那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我躺在床上,想起过去拼命读书的日子,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焚膏继晷的地步——一想到那些事,我心里就充满哀伤。有一天晚上,我睡不着觉,居然拿着一本英语书跑到人家房子外面的路灯下,还大声朗读出来。一个年轻男人从他的窗户里往外扔废纸团,叫我闭嘴,说我扰了他的美梦。月光下,我落荒而逃,却不知逃往何处。人人都在屋子里,人人都在他们的睡梦中——那些梦里没有升学,没有考试,没有任何烦恼,可我连一个这样的梦都没有。
那些年,有个声音一直在我耳旁说,不要回头看,不要往回走,不然你会变成石头,变成盐柱,变成一只在泥潭里打滚的猪。
可是,那些回头的人,那些中途辍学的人,并没有变成石头,变成盐柱,变成猪。相反,他们年纪轻轻就结了婚,有了不止一个小孩,运气好的还开上四个轮子的小轿车,买了商品房,用假花来装饰屋子,去郊外的小树林里烧烤。男的在胳膊上纹老虎和玫瑰传奇,女的则纹桃花或锦鲤戏水,那些颜色暗淡、刻进肌肉深处的图案让我心里直发颤,一个劲儿地摇晃他们的身体:疼吗?到底疼不疼啊?他们都笑了,笑我少见多怪。他们可不怕疼,疼有什么可怕的呢?
学校生活让我变得胆小,我没有去过舞厅,没有化过妆,连溜冰也不太会,而纹身更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我怕疼,更怕纹错了,不喜欢了,那些图案永远也擦不掉。即使后来有人告诉我,纹错了也没有关系,有一种药水可以擦掉它们,就像从来没有纹过那样干净,可我还是害怕。
这会儿,我决定不再想纹身的事。明天,我就要去上班了,我和电话里的人说好了。上班这件原本远在天边的事,此刻似乎伸一伸小手指头就能触碰到。不知道他们听了这个消息会有什么反应?爸爸或许不会同意,如果他同意了,我妈就不会反对。妈是那种什么都听男人的女人,好像连她的力气也是男人给的。她会说,好呀,你爸说可以,那一定可以呀。也许,他们早就盼我能去上班了,他们干了大半辈子的活,没日没夜地干活,早就想歇歇了。
今天,爸爸厂里停电半天,他没去上班。而妈妈上的是夜班,刚回家不久,这会儿或许还躺在那张硬板床上,正蒙着被子呼呼大睡呢。
爸爸下楼的时候,我正在厨房做饭。那里一片狼藉,做饭用的所有工具,什么擀面杖啊笊篱啊网筛啊漏勺啊,全被我搜罗出来摆在桌面上。可摆弄那些锅碗瓢盆从来不是我擅长的,铲子刮锅底的声音一度让我窒息,好像我的心脏正变成一条大丝瓜,被人拉扯着往外头拽。爸爸看见我的时候,我正被青烟熏得直掉眼泪,怎么也无法让灶膛里的松针燃起来。我甚至用上了蒲扇,那些草木灰扑簌簌地往我眼睛和鼻孔里钻,眼前起一阵呛人的烟雾。我已经二十一岁了,可连最简单的饭菜都煮不熟,而我的同龄人都已经用结婚礼金来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了。
我抬起头,看见爸爸站在那狭窄的过道上,他眼睛是红的,布满红血丝,让他显得神情恍惚。但他和我说话了,或许只是叫了一下我的名字,什么也没说。他的声音显得异常低沉,好像有什么东西正使命地拽着他,不给他脱身的机会。
终于,他让自己在那张旧餐桌前坐下。无疑,他在等待早餐,或许是在等待那些虾饼、油条、炒米线、肠粉和豆浆,那是他年轻时在一个小岛上品尝过的美味佳肴,从此之后再也忘不了。从前他也喝酒,下酒菜是猪头肉、板鸭和大黄鱼,现在家里只剩甜酒酿,糯米做的,甜得就像喝白糖水,怎么喝也不会醉。那是我妈和我奶奶喝的,而他从来不喝那种东西。
我跟爸爸说,我要去上班了。
明天就去。
他的神情就好像我要去镇上书店里买一本书,根本用不着担心什么。我再次说了去上班的事,说有一家公司录取了我,不过他们让交五百块……押金。我终于将押金的事说出口,然后就再也不想说什么了。该我说的都已经说完了,现在轮到爸爸说点什么了。从前,我和他可是无话不说,他讲那些未来的故事给我听,说什么以后的天上会有两枚月亮,小学生可以在月光下写作业;水稻再也不必种在水田里;未来的人类只需嚼食一种片剂就能活命等等。但现在,他连一句玩笑话都讲不出来了。他的那只右眼总是充满血丝,早晨看见他的左眼也成那样了,尽管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我心里还是感到难过。
我终于煮好早饭,一锅子半生不熟的稀粥,米是米,水是水,泾渭分明,就像是速成品。对有些人来说,即使最简单的事也是难的。看着那一锅子清澈见底的粥水,我有种想哭的冲动。爸爸端着碗,皱着眉头,那些粥太烫了,他来不及等它们冷却,就稀里哗啦往嘴里倒。他哆嗦着嘴唇,伸了伸舌头,还是被烫到了。
爸爸放下碗,对我说,他可以给我五百块钱。
那是他月工资的一半。
他甚至有点高兴,但又努力掩饰它;如果这是最后一次为我付钱,他自然是高兴的,甚至会有一种摆脱一切重负的轻松感。妈妈如果知道我要去上班了,也会有相同的感受吧?想到这一切,我忽然有些恐惧,他们都在盼着我离开家去自食其力呢,哪怕知道我连普通的饭菜都煮不熟,连续加班可能会晕倒在马路上。既然是我自己要去的,他们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很快,爸爸就把那碗粥喝完了。他一共喝了两碗,用手背抹抹嘴巴,勉强对我笑了笑。他的神情还是那么倦怠,大概又要去睡觉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是很容易入睡,有时候吃着饭就能睡着。他甚至没有问我那个工作是干什么的,如果那时候问了,或许我就不会那么轻易地交出五百块钱了。
是的,这一切只因为他们太想让我去工作了。
第二天,爸爸扛着行李送我到车站,他一定要送我去车站,好像是要亲自见证这一特殊时刻,他终于把他的女儿养到可以送去上班的岁数了,从此之后就可以不必管她了。为此,他请了半天假,穿着那双黑色尖头皮鞋,鞋面擦得铮亮。一路上,他笑眯眯地逢人就说,嘿嘿,这是我大女儿,今天要出门了,我送送她。那些人理解地笑笑,似乎知道我们要去干什么。从家到车站的路上,我们遇见很多熟人,他和他们打招呼,有些人没等他说完话,就骑着自行车从我们身边过去了。
离车站近了,爸爸却有些沉默了。我感到他的身体似乎缩了缩,又变回过去那个满脸忧愁、低着头拼命走路的男人了。他在担心什么呢?或许,他已经预感到事情并不会那么顺利。
妈妈的反应与我预想的很不同,她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怎么找到那个工作的?一个月多少钱啊?它可靠吗?你为什么不在学校里读完最后一年呢?我告诉她,即使读完最后一年,即使顺利拿到毕业文凭,我还是进不了银行,因为他们只录取有钱人的小孩。
就是说,我们要往银行里存很多钱,他们才会要你?
那到底要存多少才有可能呢?
提到钱,她倒吸一口凉气,不再说话了。
早上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去上班了。今天,她上的是早班,要提早去的。大概为了不让自己难过,她干脆一走了之。在此之前,她以为还有希望,即使姑父入狱也没有让她破灭那份希望。现在,她肯定觉得供我念书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他们的辛苦全都白费了。
车站近在眼前,传来商贩的吆喝声——或许他们并没有大声吆喝,但那一刻,我本能地听到一些与此有关的声音,大概是过去无数个类似场景在脑海里重现了。那是一些临时摊位,吃食放置在简陋的三轮车的车斗上,如遇特殊情况,他们可即刻驾车逃离。父亲走过去,走到一个与他面目相仿的中年男人那里,几分钟之后,他拎着一只白色塑料袋向我走来。
塑料袋里面装着两枚深褐色的、蛋壳碎裂的茶叶蛋,似乎还冒着热气。他惶然而匆促地将那只袋子塞到我手里,好像那是一个急于摆脱的罪证。我什么也没想就接了过来。几秒钟之后,我意识到这可能是个累赘,自己并不想在闹哄哄的车厢里吃什么茶叶蛋,弄得满手脏污,狼狈不堪。爸爸站在距我三步之遥的地方,那些行李堆放在脚边,此刻已被他遗忘。他的眼神似乎在告诉我,那些茶叶蛋,是他唯一能帮我做的事了。他已经付出太多,以后的一切全靠我自己了。我低着头,不敢看他。车子快来了,路边等车的人中,没有谁像我这般忧心忡忡,不知该拿手中的茶叶蛋怎么办。等一上车,我就吃掉它吧;最好别坐最后几排免得被柴油味熏得呕吐,我要坐在靠窗的位置,如果能在瞌睡中穿过那些隧道就更好了。
所有离开家乡的车子都要穿越一个个隧道,最害怕的是车刚进入时,那种莫名脆弱的感觉,似乎顶上的山体随时可能垮塌,整车的人被掩埋。我也知道最终都会平安无事,可那种恐惧和眩晕感总无法消停。
爸爸拽了拽我的衣角,迟疑地说,本来你妈想让你过完生日再出门,可想着还有一个多礼拜……等你下次回来再补过吧。我诧异地望着他,很怕他继续往下说,一个前途未卜的人,怎么可能对过生日感兴趣呢?他或许意识到了什么,马上就不说了。大巴车就要进站了,我似乎听见排气管发出的突突声,它带我去的那个地方可是它每日必去的。
爸爸不再说话,与我一起望着车子进站的方向,好似只为了等那一刻到来时好及时提醒我上车。此后,直到车子出现在眼前,我们再没有说话。等我终于上了车,如愿在前排靠窗的位置上坐下,车子启动了,窗外已不见他的身影。或许,他还在原地打转,过一会儿,等他往回走的时候,他的脚步就会变得轻快,好似挑了多年的重担终于放下。
随着车子开出站台,快速前进,我已将家里的一切抛之脑后。午后时分,我从那辆大巴车上下来,短短几个小时,我已来至另一个世界。下车后吸进的第一口空气意外地清鲜而热烈,漫溢着一股子淡淡的土腥气——地是潮润的,这里刚下过雨,陌生街衢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走在大街上,路过陈设精美的店铺,绿意葱茏的城市公园,有许多大型玩具的游乐场,看见一个女孩站在墨绿色邮筒前,犹豫不决。我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那一刻,我愿意与这个城市里的任何一个人交换身份。我想留下来,留在这群人中间,要在这里找到一个房间,一堵墙壁,一张床。
但直到黄昏时分,我才找到那里。根据纸条的提示,我爬了七层楼,终于爬到那幢房子的顶楼。木门之外还有一道铁门,铁门上挂着长长的锁链。我以为走错了地方。很快,就有人从里面把门打开了,顺便还把外面的锁链也解开了——那个人伸出一双长而枯瘦的手,轻而易举地完成了这个动作。从门里走出一个卷头发的女人,穿着睡衣和拖鞋。
我满脸疑惑地望着她,似乎在向她求助。
就是这里。
你要找的地方就在这里。
女人的声音充满笃定,不容质疑。
她回头叫了一声,片刻之后,另一个女人披散着头发从门里出来,那人什么话也没说,甚至不看我一眼,就拎着箱子进去了。我不得不跟着我的箱子进入那间顶楼的屋子,一间有两道门、被反锁的公寓房,客厅被分割成一个个玻璃隔间,里面的桌子上摆放着红色电话机。
那些电话机前,坐着一个个穿睡衣的女人,头发都很长,长而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她们的脸。红色听筒贴住她们苍白的脸颊,螺旋形的电话线镶进她们的头发里,压低嗓音,好像是在和一个藏在柜子里的人说话。
我累了,躺到那张属于我的床上。在我的左边和右边都是床,并排放置着,就像被捆绑在一起的竹筏子——它们就是竹子做的,硌得我的后背生疼,翻身时发出极其难听的咯吱声,好像那声音来自我的骨头缝里。
刚才,那个给我开门的女人,赐给我一个新名字:百灵三号。很快,这个女人就开始用这个新名字称呼我了。
百灵三号,这是你的床。
百灵三号,请把你的身份证给我。
于是,我的身份证,连同那个从父母处继承来的名字一起被锁进箱子里,暂时用不着了。我躺在床上,想着自己的新名字:百灵三号。我默默地念了三遍,可能这是一个离开者留下的;她走了,她们便把她的名字给了我。或许,这张床也是她睡过的。
天黑了,她们仍坐在客厅那边的电话机前,好像和她们讲电话的是同一个人,他们有说不完的话。还有一些人躺在我身边,她们把脑袋埋进被子里,无疑,她们在睡觉,但当有人叫她们的名字——叫的也是代号,她们便快速地从被窝钻出来,有些甚至连鞋子也来不及穿,赤着脚跑出去。房间里的昏睡者出现短暂的呓语,战栗,蹬腿,挥舞胳膊,继而又悄无声息了。
我或许睡了一小会儿,当醒来的时候,四周已一片漆黑。即使有零星的城市的霓虹灯发出的光从窗户外面流泻进来,也不能改变什么,不能照亮这屋子里的任何东西。女人们仍坐在黑暗里,手里握着红色听筒,那听筒上的红色部分变得异常耀眼;继而,耳边传来奇怪的窸窣声,压低嗓门的浪笑声,却不知为何而笑。没有人去开灯,让那顶上灯盏里的光线倾泻到整个屋子里,去照亮她们,照亮桌面上的电话机,以及她们躲藏在长发里的脸。
白墙上没有任何装饰物,没有照片,没有钟表,时间在这里停住了。那个给我开门的女人或许在另一个房间。我总觉得这个屋子里还有很多这样的房间,房间里也满是床铺,从门口一直排到窗户底下,只在床和墙壁之间留一条窄窄的通道。
从客厅那边传来的人声忽然变得遥远,似乎来自比黑暗还要远的地方。她们怎么会有那么多话要说?到底是哪些人在和她们说话?
那个给我开门的女人对我说,这个工作很简单,就是说话,有时候也不一定要说,但不能挂断客人的电话,通话时间越长越好。
我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希望她说的不是真的,希望这个工作不是她说的那么简单。
放心吧,你很快就会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的。
说完,她诡异地一笑,走开了。
后来,我才想起那次测验,他们只是想测试一下,看我是否能说话,如果发音标准,吐字清晰,那就更好了。
结果是,我的声音太好听了,她们认为我比这里所有人的声音都好听,她们很需要这样的声音。
他们想让我明天上班,或许是后天,一切都取决于我的意愿。她们给我一两天缓冲的时间,观察观察,适应适应,看看别人是怎么工作的。一旦开始工作,便是没日没夜,再也停不下来了。
我一想到……没日没夜地工作……再也停不下来……在我的生活中,除了工作再没有别的事,这难道不是最理想的生活吗?早在学校里,我就学会了这一套。除了学习,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
现在,她们希望我也这样。
其实,这里所有的人都这样,我的耳朵里尽是嗡嗡声。时间一久,连那些嗡嗡声我也听不见了。某些时候,我甚至感到自己在这个房间里生活了很多年,完全习惯了这里的一切。
我左侧床铺上的主人已经回来了,此刻,她就躺在我身边,只需伸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她的两只耳朵都埋在被窝里,黑暗中只看见一片黑乎乎的头发。刚才她进门的时候,我条件反射似的坐了起来,想对她笑笑,和她打个招呼。可是,她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接近床铺,就差点栽倒在地上。没过几分钟,她就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像个男人打起呼噜来。
自从她躺在那里后,我第一次产生一种与人相依为命的感觉。我不自觉地靠近她,闻着她身上的气味,忍住了想要触碰她的冲动。等她醒来,我一定要问问她,那个百灵三号是怎么回事,她是怎么离开这里的?既然她的身份证和名字都被锁在箱子里,既然她们告诉我说这个工作是世上最轻松的工作,只要动动嘴皮子,就能赚到钱,她为什么还要离开呢?
从跨进这个房间的那一刻起,我就想,千万不能让她们看出什么。我乖乖地从口袋里掏出名字、身份证和所有的钱。我没钱了,我没地方可去了。外面天黑了,街上的人都回家了,或者去跳舞了。我又不会跳舞,那种震耳欲聋的音乐声让我头晕,站都站不稳。
可她们都说,你的声音真好听,就像真正的百灵鸟那样动听。我从没有听过百灵鸟的叫声,也不知道她们想说什么,更不知道为什么那种工作需要好听的声音?我知道的是,我在这里睡不着觉,一个屋子里的人要是超过两个,我就很难入睡。在学校里,我还有一顶黑帐子,只要一躲进那帐子里,只要她们不说话,我就以为这个世上只我一人。
不知怎么,有一刻我想到了姑父,就像想起一个过去年代的人,一个只听说过名字而没有见过面的人。大概他也在这么一个大屋子里睡觉吧,他的脑袋边上一定还有别的男人的脑袋。一开始的时候,他肯定也觉得难熬,但最终都会适应的。那次探望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去看过他,也很少想他。每当过节的时候,面对一桌子好吃的饭菜,我们就会假惺惺地说,不知道姑父有没有吃到好吃的东西,但愿他也能吃点好的。说完之后,便大快朵颐起来,转眼就把他忘了。
一旦家里有人抱怨工作辛苦,什么钱也赚不到,奶奶可没忘了他,她会说,想想那个住在里面的人吧。奶奶的话很有用,当我们想到那个住在里面的人,果然也就不再抱怨什么了。
现在,我终于找到工作了,这么轻松的工作,只要张张嘴皮子就行,奶奶要是知道了肯定会高兴的。她会说,阿弥陀佛,这世上还有这么好的事。
现在,她肯定已经知道这个事了,我妈会和她说的,而且只会拣好的说,还喜欢在那些事情上描红,让它们看上去闪闪发光。我想起奶奶用金箔纸叠做的元宝,它们也在那个黑色木箱子里闪闪发光,那光芒出现在奶奶皱纹密布的脸上。
后来,我睡着了。我在那个屋子里睡了一个晚上还是两个晚上,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当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坐在那架红色电话机前了。客厅里很安静,所有人似乎都睡着了,不是趴在红色电话机前的桌子上,就是躺在那张竹床上睡。整个屋子只有我一个人醒着,我搞不清楚是清晨还是黄昏,光线有些暗,屋里有一种滞闷的感觉,可能快要下雨了。
无论下雨还是下雪,我都不必管了。我在一个屋子里,一个温暖的四季如春的屋子里,还有空调。上班的桌子离睡觉的床只有几步之遥。从此之后,他们再也不必担心我会被风吹到,被雨淋着。
我还是想不起来自己怎么会坐到这电话机前。无疑,我在等电话铃声响起。只要我接过一个电话,和电话里的人聊到一句话以上,那我的工作就算真正开始了;一旦开始,我便不能离开这里了。
没想到,这个屋子里会有那么多台电话机,在我家,我妈连电话线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装电话机太贵了,在电话里说话更贵。我不知道那些打电话的都是什么人,他们是怎么知道这些号码的,这中间的人有没有我认识的?
我死死盯着眼前那一架鲜红的话机,等待指示灯亮起。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我走过学校阅览室门口,里面那个声音“丁零零零”地叫嚣着,我知道那是电话机发出的声音,曾在电视里听到过。我走进去,举起听筒,那个声音马上就消失了,随后我的耳边传来另一个声音,一个男人的说话声。他说他要找一个人,那个人恰好是我的英语老师,住在阅览室楼上。我请他稍等片刻。说完这话,我顺便把手里握着的东西“哐当”一声丢回那个凹槽里。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其实已经把电话挂断了,等英语老师下楼的时候,什么电话也接不到了。
从那之后,我再也不敢接什么电话。
现在,这个屋子里有那么多台电话机,要是一起发声的话,都分不清楚到底是哪一台在叫。我的名字是百灵三号,她们告诉我,要主动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客人,这样他们下次还会来找我,这样找我讲电话的人就会越来越多。
此刻,我既听不见那些人的呼噜声,也听不见电话铃声,但我听见了雨声。外面下雨了。我艰难地抬起头,透过窗帘之间的缝隙,望向窗外。密集的雨滴正热烈地砸在窗玻璃上,在那里汇聚一堂。雨下大了,或许是黄昏来临了,也有可能是清晨。雨挡住了光线,使得室内愈加昏暗,很快除了眼前那台红得发亮的电话机,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很多年前的早晨,当那个害怕已久的日子终于来临时,也下雨了,连绵的雨线砸在瓦楞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我躺在床上,一点也不想去学校。我真的就没有起床,没有下楼,没有走进那些雨里,没有去上学。他们就在楼下,谈论餐桌上的早饭,谈论这一场骤然而至的雨,说小河里的水都快漫过堤岸了。最终,他们的谈话声也被雨声淹没了,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们将我遗忘了,忘却了我没有去上学的事实。许多年过去,没有人知道那个清晨,因为雨,我躲过了一场灾难。
现在,窗外还在下雨,很多年后,也会有相似的雨水降临。那些雨没什么特别的,它们终究会停。最难熬的是此刻:在两场雨之间,在电话铃声响起之前。而且,我大概已经明白自己要说什么了,屋子里那些百灵们都是那么说的。我只需和电话里的人说上一句话,哪怕仅仅是发出一声叹息,一切就会被改变。
我等待着,不放过屋子里的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