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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0年第8期|沈苇:沙之书
来源:《上海文学》2020年第8期 | 沈苇  2020年08月18日06:57

 

石头碎了

我变成无数沙砾了

 

河流干了

我搬到云上住了

 

歌声歇了

我的羊皮鼓响了

 

忧愁散了

我的苍凉登场了

 

胡杨死了

我的骆驼刺复活了

 

塔里木

 

中亚的巨盆

曾涌动蔚蓝的特提斯海

 

沙丘沿袭浪涛的高度

流沙承继大海的波澜

 

蜃楼退了,帛道断了

不见丁零高车滚滚而来

 

大漠浩瀚

落日磅礴

 

天山、昆仑升起

怀抱亚洲腹地大荒

 

故城,雅丹

方舟般沉浮、隐现

 

被遗忘的绿洲村落

三十六国哪一国的嫡传?

 

人迹:沙上的卜辞

只是一些难于辨认的微字

 

沙 砾

 

沙砾爱着流浪

粉身碎骨也要

游走天涯

 

一花一世界

沙砾开的花儿

世界中的世界

被沙漠亡灵传递

 

沙砾被更多的沙砾

簇拥、托举

砂砾站在高高沙丘

向天空朗读无名与宏阔

 

沙砾落在驼峰

沙砾滚过枯死的胡杨

砂砾跳进内陆河

沙砾落在故城

沙砾闯入海市蜃楼

……

 

内陆之夜

沙漠平静下来了

沙砾上的星光

宇宙微茫的眷念

 

沙砾进入颠倒梦境

沙砾进入干涸泪泉

无关孤独和悲伤

无关几个天涯沦落人

 

沙漠幽灵

 

硗瘠和荒凉的原住民

拥有三种人格:

搬运沙子

击鼓奏乐

辨别黑胆汁的灵魂

 

无边的孤寂。沙漠幽灵

迎来东方的法显、玄奘、

西方的马可波罗、斯文·赫定……

“夜则妖魑举火,烂若繁星,

昼则惊风拥沙,散时如雨……”

 

阿拉伯人巴格诺尔德说

沙漠幽灵的合唱

来自流沙掩埋的地下寺院

——释子

还是基督徒的幽灵?

 

如今大荒依旧

但复魅乏术

如同法显提前看到的:

“欲求度处……

唯以死人枯骨为标帜耳。”

 

昼夜依旧。沙漠幽灵

坐在高高的沙丘上

吹奏一截人骨

 

戈壁行纪

 

环塔里木,戈壁旅行

数百里不见绿洲和人烟

歌声里的荒芜路

仿佛穷途的再次启航

 

有时遇到沙尘暴

无中生有的强力

升腾,席卷,铺天盖地

世界瞬息坠入白昼的黑暗

 

有时遇见海市蜃楼

虚幻的光:一种波澜

显现楼兰、米兰、尼雅

死去的神秘文字

 

石头与砂砾

红柳墩与胡杨墓地

漠野与低垂的天空……

戈壁滩上的相濡以沫

 

风尘满面的人来自远方

被潮湿的人群吐出

返回空旷的起源和初创

 

荒凉……没有尽头

荒凉:大道

——旅行的无限

 

沙 埋

 

沙土铺了一层又一层

仿佛天空有座活火山

用灰烬,抹去

绿洲、城池和村落

 

将自己从湮没中挖出来的人

像陶俑,坐在滚烫的

沙土中,静静哭泣

忘了来路和去踪

 

佛塔和麻扎埋入地下

胡杨和梭梭死去

亲人们转眼消失不见了

牛、羊、骆驼也不见了

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

 

缓慢起身,在沙土中

筑居,耕作,生儿育女

如在瀚海方舟颠簸跌宕

怀着至爱与至恨

 

 

一个人在沙漠边牧羊

羊群啃食盐碱和胡杨树叶

 

另一人在集市叫卖煮熟的羊头

给拆开的头颅撒了点细盐和洋葱

 

是和不

 

在西域,有人对我说:

“边疆处处赛江南,

上海、杭州太偏僻了。”

 

在江南,有人对我说: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这里插根筷子都能长成大树。”

 

在他们迷瞪时,我说“是!”

在他们清醒时,我说“不!”

 

在他们背井离乡时,我说“是!”

在他们故土难离时,我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