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0年第4期|雷默:密码(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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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苏梅又回到了客厅,她问我,这茶叫什么。我说是大红袍,她又一阵惊叹,说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大红袍啊。我说厦门离武夷山不远,大红袍就是那里出产的,有机会可以去那里看看。
喝了一会儿茶,苏梅突然偷偷地问我:“你妈妈怎么还没下来?”
我说:“不管她了,她想下来自己会下来的。”
“她经常这样吗?”
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很想好好地跟苏梅谈一下我的母亲,但总是觉得时机还不成熟,或者话到了嘴边,又觉得太仓促了。我说:“你会不会认为我故意瞒着你?”
她点了点头,然后轻轻地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说:“得这个病真可怜,你们平时说话吗?”
我说:“她清醒的时候,会说几句,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年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了。有时候会产生这样的感觉,觉得我说的话,她不一定会听到。”
这时候,父亲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燕出来了,他端到了苏梅的面前说:“尝一下,味道跟馄饨还是不一样的。”我看着苏梅认真地品尝起肉燕来,她尝了一个,忽然发现我们都没有吃,这让她很不好意思,她说:“你们分一点,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
父亲连忙说:“锅里还有,我去盛来。这个我们经常吃,不稀罕。”说着,他又跑去了厨房间。等他再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两个小碗。他在我面前放了一碗,还有一碗他端去了楼上。
苏梅吃着肉燕,又问我:“你妈妈犯病时,连你爸爸都不认识吗?”
我说:“应该是的,这病就残忍在这里。”
苏梅默默地搅着碗里的肉燕,但我看得出来,她在留意楼上的动静,父亲在跟母亲说话,用的是闽南语,但具体说什么,我也听不清楚。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因为现在才让苏梅了解这个情况,仿佛带着欺瞒的味道。
我们坐在圆桌前,静默得有些尴尬。好在父亲又下来了,他似乎急于知道苏梅对肉燕的评价。苏梅跟他说,味道果然不一样,更筋道些,有嚼头,还有汤也很鲜,感觉放了很多味精。父亲笑起来,他说:“我们从来不放味精和鸡精,味精这东西不健康,家里已经有好多年没用了。”
“听说味精吃多了,脑袋会变笨。”苏梅跟了一句,突然觉得影射了什么,没有说下去,父亲和我都笑了笑,但我知道那表情很干涩。
父亲问苏梅老家在什么地方,苏梅说哈尔滨。父亲突然觉得很门当户对,他说:“哈尔滨好,我不喜欢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那些地方的人都有优越感,尤其是北京人,自己就住五十平方米的房子,仿佛全天下都是他们家的。”
苏梅好像找到了知音,她说在北京待了四年,她也喜欢不起来,说白了那就是中国的中心,全国各地的人都拥向那里去淘金,城市变得拥挤不堪,高峰时都不敢乘地铁,就怕挤进去了,到站还下不了车。苏梅看了我一眼又说:“算了算了,都留给那些有梦想的人待北京吧,我觉得厦门好多了。”
我知道她这句话是说给我听的,有过一阵子,我特别想留在北京,毕竟那里有最好的医院。我还想着等自己稳定了,把母亲接过来,带她去看看病。但毕业来得太快了,所有投出去的简历都没有回音,我只能南下回家。
后来,父亲和苏梅又聊起了找工作的事,苏梅突发奇想地说,她想去人工智能的领域碰碰运气,因为厦门有这方面很强的科技公司,前几年那个著名的社交机器人据说就是厦门这边的公司开发的。苏梅托着下巴,天真地说:“把人会的东西都教给机器人,那是多么厉害的一件事。”
我说:“不是一直有人担心机器人统治人类吗?据说前些年,国外某个公司开发了两个机器人,它们一交流,产生了人类听不懂的语言,于是试验马上被终止了。”
苏梅说:“那不是挺好吗?语言就像密码,有可能诞生新的天书。”
我说:“有什么好的,人造上帝,离灭绝不远了。”
父亲看着我们争执,尴尬地笑了两声。
吃完肉燕,苏梅说她吃出了一身热汗,想到外面透透气。来到了外面,海风阵阵,吹得人很舒服,苏梅说:“这里的天气太爽快了。”她说着,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发现我母亲还是一个多小时前的模样,趴在阳台的栏杆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苏梅尴尬地冲她挥挥手,母亲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
我说:“别管她了。”
苏梅喃喃地说:“她为什么要一直趴在阳台上呢?这么久,不累吗?”
我说:“她经常这样。”
苏梅心事重重,被一双眼睛注视着,让她感到了浑身的不自在。我跟她提议,去附近哪里走一走,她立刻就答应下来。我们回屋跟父亲说了一声,父亲说:“是该让杰仔带你去走一走。”他把车钥匙取了出来,我说不用了,就附近走走。
父亲突然用闽南话问我,苏梅是不是被我母亲的样子吓到了。我愣了一下,也用闽南话回答他,说好像是有点。父亲又说,那你路上安慰安慰她,早不犯病晚不犯病,偏偏在这个时候。我说,知道了。我抹了一把脸,脸上热辣辣的。
苏梅一直看着我们,她似乎意识到我们在说她,装作一脸天真的模样,但我能感受到她的别扭,这种被屏蔽在外的感觉确实有点让人抓狂。
从家里出来,我们拦了一辆的士,告诉司机去集美。车程也不过十来分钟,从上车开始,苏梅就不停地往后张望,她似乎还想看看我母亲是否还在阳台上,但车窗外的榕树很快地挡住了她的视线。
苏梅问我:“你母亲这样多久了?”气氛陡然间变得有些沉重,我说:“可能七八年了,也可能十来年了,太久了,有点忘记了。”
“你们不给她治疗吗?”
“看过了,这个病没法治,只能靠药物缓解,让它变坏的进度慢一点,药一直在吃呢。”我说着,突然有些气呼呼,好像被人误解,内心受了委屈。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的士开到了海边公园。
我们下了车,海面开阔而宁静,有点敞开怀抱迎接人的意思。风景一美,苏梅就忘了刚才的窘境,她摆出各种搞怪的造型,一会儿把远处的集美大桥托在手心里,一会儿张开嘴巴,佯装要吞海水,我忙着给她拍照。拍着拍着,她说:“突然有点不想回去了,晚上你能和我一起住宾馆吗?”
我有点犯难,苏梅又说:“算了算了,你不住家里,你爸爸会以为我是个坏女人。”
“你一定要住外面吗?”
苏梅看着我,不说话。
明晃晃的太阳映在海面上,碎成了一大片小光点。苏梅拉着我的手说,海风这么好,去爬爬旁边的小山。我们又去了那座山,没想到山上有座庙,规模还不小,本以为供奉着妈祖,没想到里面竟然是观音。我跟苏梅说:“我竟然也没来过这座庙,它像凭空冒出来的。没有妈祖的庙在厦门很少见。”
苏梅不说话,到了庙里虔诚地跪拜,这让我觉得有几分滑稽,但我并没有说她,到了那样的场合,我内心其实也有顾忌。从庙里出来后,苏梅一直搂着我,好像我会消失似的。其实在庙宇门口搂搂抱抱,让我感觉很别扭。我问她怎么了,苏梅忧愁地说:“怎么办呢?”
我说:“什么怎么办?”
苏梅却不回答我,她突然踩了我一脚,很重,我喊了声疼,她顿时满脸通红。
……
作者简介
雷默,作家,生于1979年10月,浙江诸暨人,现居宁波。在《收获》《十月》《花城》《江南》等刊物发表小说数十万字。中篇小说《追火车的人》被改编成电影。曾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黑暗来临》《气味》,《雷默短篇小说自选集》在美国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