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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生》之赐
来源:文艺报 | 胡学文  2020年08月28日08:50

2020年初,我修改完《有生》最后一章,内心涌起难以言说的甜蜜,但同时又怅然若失。这是我写作时间最久的一部小说,终于完成,当然如饮甘露。每个写作者都体味过这种快乐。但想到即将挥别陪伴了我一千多个日夜、我视为亲人的人,又特别失落。回想写作时的魂牵梦萦,格外难舍。这不是矫情,确实是我真实的感受。写他们的命运,写他们和世界的关系时,我惊讶地发现,我对世界、对万物的看法和感知竟然发生了改变。某年的6月,我到山西翼城,随友人爬历山。历山风景很美,但让我着迷的却是历山上体形硕大的乌鸦,彼时的乌鸦是另一个人,承载着如花的情感,影响着如花的命运。错落的黑影牵引着我的目光,从未有过的亲切。某个冬日,我去小区对面的公园晨练。我习惯早起,天色尚朦胧,缺月挂在西天。公园里没有别人,只有我的脚步。人月两不厌,我忽就想起罗包在月下行走的感觉。那一章已经完成,但罗包的感觉仍在。那一刻,我成了罗包,拥有了罗包的爱情和忧伤。回老家的途中,看到杨树杈上密密麻麻的喜鹊窝,我总要放慢车速,生怕惊扰了喜鹊的美梦。那曾是我熟视无睹的风景,但因为写这部小说,它或者它们与过去不一样了。五光十色,令我目眩神迷。

还有许多,这一切全是《有生》所赐。在写作之初,我并未想到,那是意外的惊喜。写作者塑造人物,人物也在塑造写作者。

短篇小说可以电光石火,可以捕捉,而长篇是建造式的,须有整体设计和构思。《有生》这部长篇从搜集资料至动笔写作,准备时间数年之久,在我的整个写作生涯中,确实是创记录的。

小说的题目来自《天演论》:“此万物莫不然,而于有生之类为尤著”。在结构上,我采用的是伞状结构,以核心人物为伞柄,另外五个叙述者为伞骨。我一直想写一部百年家族式的小说,但此类小说太多了,所以我想把历史与现实结合起来,既有历史叙述,又有当下呈现,不同于通常所见的家族小说,也不同于直面现实的小说。也许有些怪异,但这样的构思让我兴奋。

在叙述上,我最早写下的是这样的句子:“虽然我躺在黄土深处,但我的耳朵依然好使……”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但后来看到太多小说由鬼魂叙述,呈泛滥之势,遂放弃。小说中的祖奶是百岁之人,如果让她坐着讲述倒也可以,但又觉得太容易太偷懒了。思索许久,改用现在的方式,祖奶不会说不会动,但她耳朵灵敏。小说写了祖奶4月的一个白天和5月的一个夜晚,以她的叙述为轴。祖奶是接生婆,共接生一万两千余人,另外五个人物皆是祖奶接生,当然祖奶与他们的关系不是接生与被接生这么简单。

更重要的是小说之魂。近年来,我对历史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读后发现今生的许多现象在历史长河中皆有迹可循,甚至就是复制翻版。我们与父辈及祖先确有不同,但先祖遇到的问题,今天我们仍要面对,比如生死,比如欲望,比如哀伤。我原想直奔主题,使小说有足够的硬度,啃起来吃力一些,但反复推演后,决定还是从软处落笔。

我尊敬的一位作家说过,小说写的是思想的表情,而不是思想,我奉为圭臬。好的小说不是阐释了什么,而是提供可供阐释的空间。这个空间只有柔软的路径可以抵达,个人认为。当然,是否抵达,还需评论家和读者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