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0年第4期|阿贝尔:桃花江(节选)
……
四
到桃花江报到当天,早树就碰上件事。不是他的事,是别人的事。具体地说,是一位初二女生和学校校医的事,事发地在学校医务室。
也许是海拔高了,也许是连续喝酒上火,早树一到桃花江就流鼻血。傍晚在溪边掐了黄蒿揉碎塞在鼻孔止住了,可到了晚上睡觉时又开始流了,再用黄蒿一点不管用,鼻血很快就浸过黄蒿流了出来。他只好爬起来,去找校医。
一个女生喝了农药,躺在医务室的小床上口吐白沫,校医坐在床边正在往女生嘴里灌水。校医没穿白大褂,穿了件人造革的夹克。女生已不省人事,哪里还晓得吞水?早树没看出是个初二女生,以为是附近村子的。
碰上这等事,早树也顾不得流鼻血了,说了句“快喊人送医院”,便冲出去喊人了。结果,老师学生都跑出来,把校医室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那些在寂静的夜晚泛起的喧哗声像潮水一浪一浪,夹杂着窃窃私语,像是鬼在说话。
早树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得罪了郝校医。“要你喊人?就你能干!出一点事就送医院,我这个校医不是就白当了?”事情过去很久了,郝校医除了再次被桃花江的人热议并无什么损失,然而他每次跟人喝酒都要这么讲。早树一点不知情,好事做成了坏事。看着郝校医和几个男生用一辆板车把喝农药的女生送去乡卫生院,他不顾胸口滴滴答答的鼻血,追着橘红的手电光走了很远一段路。
早树以为第二天满校园传的都是女生喝农药的事,他不需要问就明白是咋回事了;然而,事情不并不像他想的那样,第二天校园里安安静静,没有一个人谈论头晚发生在医务室的事。老师没人谈论,学生也没人谈论。早树觉得很奇怪,觉得不正常,想找个人打听,又不知道找谁。他以为是在做梦,重重地打了自己一巴掌,仍旧觉得头晚的事是真实发生的。他在校园里转悠,去洗碗槽洗了把脸,索性把脑壳伸到水龙头上将一头长发淋湿。
时值中秋,山色已衰,溪水也枯了,坐落在山边的校园显得愈加简明。变阴的光线和弥漫着柿子味、拐枣味、柴火味的空气也显得简明。
早树不明白他怎么如此迫切地想知道那个女生为什么喝农药,他更想知道她现在的情况——死了还是救过来了。等学生下了课,他故意走到学生打堆的地方去——女生跳房子、打沙包的地方,男生打板儿、挤油的地方,都没有听见有人谈论。
早树看见有男生坐在锯木场的木架上看书,便走过去想问问那男生。走到木架下又止步了,他想还是不问的好。他踩了一脚的锯末面,锯末面里包着猪粪,蹭也蹭不掉。不远的山坡上,一头母猪带着一群小猪正在觅食。
经过办公室的时候,早树没有进去,他往里瞅了一眼,偌大一个办公室,就两个老师在里面下象棋。教务处还没给他安排办公桌,办公室还没有他的位置。
回寝室擦干头发倒在床上,听见有人喊,早树没应,脑壳里还是睡在校医室窄床上的女生,还是穿人造革夹克衫的校医,一堆堆雪花般的白沫泛起,一遍遍把他淹没。他已经感觉到,甚至可以断定,那女生喝农药跟校医有关。要问为什么他也说不清,只是一种直觉。
有人敲窗玻璃,早树爬起来去开门。是教务处的薛主任,通知他去领课表,顺带安排办公桌。早树报到时已见过薛主任一面,一个干瘦如柴的眼镜儿,龅牙,和早树毕业于同一所师校,算是学长,他留给早树最深的印象是他的尖屁股和手背上发达的血管。
在教务处,早树想问薛主任头晚的事,还是没问出口。安排完办公桌出来走在操场上,早树终于问了。万万没想到,薛主任不但没回答他的问题,反倒训斥了他一通:“你问个啊?跟你有相干?你不问没哪个说你是白痴!”早树的感觉是他踩到了他的尾巴,他突然发飙了。薛主任边走边嚷,早树没再跟去,小声嘀咕道:“神经病!”薛主任愣地转过身,吓了早树一跳,以为他听见了骂他,结果他说了句:“没死,救过来了,过两天就来办转学!”
没有问出结果,反倒被吷了一顿,早树愈加感觉憋屈。他太年轻太敏感,一点不会想,憋屈什么呢?跟你有关系吗?那女生没死,也算是个不错的结局,难道非要看见警车开进学校,当着学生的面给校医戴上手铐抓走不可?
接下来到了第三天,早树在厕所撞见了邓楷。早树踩着拖尾巴蛆哔啵哔啵走进厕所,邓楷正在站在尿槽边撒尿。早树喊了声邓楷,撒尿的人转过头来,果真是邓楷。
“没把你尿精闪到?”早树问邓楷。邓楷看了一眼早树,像是没认出来。“邓楷,我一点不知道,你在桃花江!”早树拍了一把邓楷的后背说,“你一毕业就分在这儿?”邓楷点点头,就是《卖油翁》里说的“但微颔之”,这下才认出老同学来,不冷不热地问了句:“黎早树,你咋跑桃花江来了?”早树说:“我调你们学校了,以后就是同事。”
毕业三年,在厕所碰见,两个人居然没有去喝一杯的意思——至少邓楷没有,他出了厕所便借口有课走了。早树感觉他在躲他,还是说了句“晚上喝酒”。
五
晚上,早树一开始没和邓楷喝酒,他和照相人喝了。供销社砖木结构的阁楼上下两层,楼上的走廊是通廊,箭竹编的天花板已经发黑掉锯末面,走廊尽头堆着破桌烂椅,砖墙上写着“多快好省”和“批林批孔”的标语,看上去颇有点年代感。早树找到“桃红影屋”,在楼上最后一个房间找到了照相人。从走廊路过,透过一扇半开的木门,早树不经意看见一位写作业的女孩,那女孩也侧过脸来看他。就是这个女孩,改变了他的人生。
早树找照相人不是喝酒,是想打听点桃花江的事,准确地说是想打听学校的事。报到第一天就撞见女生喝农药,他怀疑跟人们说的“巴骨癞”有关。
从厕所出来,早树说了“晚上喝酒”,晚上邓楷并没来叫他。他不觉得欠缺,只是隐隐地觉察到一种隔膜——与老同学的隔膜、与学校其他人的隔膜。这隔膜像层厚布,把桃花江也遮了起来,把一种真实,即是人们说的“巴骨癞”也遮了起来。早树有种想撕开这厚布的冲动。
早树的酒量不算大也不算小,可照相人的酒量大,一瓶柳浪春平分下肚,早树有点坐不稳了,照相人啥事没有,又拿出一瓶来平分。早树摆摆手站起来,藏起酒杯不接招。
“坐到,别动,把杯子放到!”照相人说,“第一次喝酒,这样不好吧?”
早树没醉,只是头晕得厉害,胃里翻腾。他坐下来,把酒杯放在桌上,望着照相人——一个筋骨人,瘦条脸,小分头,身上有种跟山里人不一样的东西,或是做派。
喝第一瓶酒的时候,早树已经提到“巴骨癞”,照相人很清醒,只是剥洋葱,告诉他一些表皮的东西。不过表皮的洋葱也是洋葱,第一层干透了,没有洋葱味儿,第二层、第三层便有洋葱味儿了。
在酒精的作用下,透过窗外的夜色,早树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是感觉,也是猜疑,一种血液循环加快后的判断。这感觉和猜疑,也来自于学校乃至这个边陲小镇给予他的初始印象。
早树问照相人认不认识邓楷,说他们是同学。“邓楷?就不摆了吧?”照相人听了,说了一句,没再往下说。他一直在厨房里忙着弄下酒菜,其间还出门去过一趟,从邻家端来一盘椒麻鱼。之后,两个人一杯一杯喝酒,真没再提起邓楷。
喝第二瓶酒的时候,早树讲了报到当天他在校医室碰上的事,照相人说:“这有啥?光我来这两年,搅团锅巴一个人就三次了,其他老师还多得很!”
“搅团锅巴?”早树不解地问。
“搅团锅巴,就是郝校医。”照相人笑起来,身子朝后仰着说,“郝校医,就是搅团锅巴。你没打过搅团总吃过搅团吧?”
打搅团?早树越听越糊涂。他是真糊涂,不是装糊涂。他听说过搅团,但真正见到、吃上还是进山来教书之后。他看过食堂的师傅打搅团,一根擀面棒在铁锅里搅动。听说搅团要打得好,得搅九百九十九转。
照相人大笑起来,好一阵都没止住,把嘴里的花生米和鱼肉喷在了早树脸上。
“你知道你那个同学么?邓楷?”笑过之后,照相人主动提起了邓楷,“他划得着,不用犁田,白收谷子!”
这话早树听得懂,邓楷当了别人的后爹,个中曲折像篇小说,特别是结局,像一泡被绿头苍蝇啄吃后产下一堆蛆的屎,糊脸又糊眼睛,最后被一场雨冲得四处皆是。
“你——你咋有——有这么个同学?”照相人也喝得差不多了,他把椅子拉过来,跟早树耳语说,“枉自夹了那个东西!”
早树把椅子往边上挪了挪。
“邓——邓楷,你——你那同学……”照相人把椅子又往早树近旁移了移说,“想——想捡老欺,结果把——把自己陪进——进去了……”
照相人讲了很多邓楷的事。他喝了酒有些结巴,掺杂着丘陵地区的方言。
邓楷毕业分配来桃花江,报到的当天便认识了他后来的老婆小徐。小徐在学校食堂煮饭,带着个两岁的儿子。她不是离异,也不是丧偶,她是给哪位老师洗碗洗出孩子的。她知道,但她不讲出来。那会儿她还是个初三女生。邓楷刚到桃花江人生地不熟,小徐热情大方,人长得也不丑,便和她好上了。
“干脆把邓楷叫来,叫来喝完这瓶酒就不在话下了!”早树说。
“你——你去还是我——我去?”照相人撑着桌子站起来,打着酒饱嗝说,“还——还是我——我去吧,我去才——才叫得来!楼下有——有自行车,我——我骑车快!”
早树没跟照相人争,看着照相人拿了车钥匙出门。“你行不行?”照相人下了楼,早树跟出去,扶着栏杆问。照相人在橘黄的路灯下一边开锁一边回答:“没问题!最——最多十几分钟!”
楼下很暗,街上间隔很远才有一盏白炽灯,屁亮屁亮的。早树在走廊吹了风,感觉头脑清醒了很多。他琢磨着照相人的话,琢磨着“搅团锅巴”和洗碗洗出个孩子的小徐,像是明白了“巴骨癞”是咋回事——你不找它它会找你,一旦碰上便躲不了。
早树吹了夜风脑壳里呈现出脱落的整块的皮肤,干燥的起甲的皮肤,黏腻的流脓灌水的皮肤,带着肉屑,带着或深或浅的血迹,继而呈现出显微镜下放大数百倍的细菌,像苔藓和蘑菇。
“女人。”早树嘴里念叨着,算是找到了答案。他没有回屋去,而是朝楼道口走去。他看见一扇门开着,电灯只是个红丝,桌上点着蜡烛,一个女孩侧身伏在桌上写作业。
早树停下来,偷偷地看屋里的女孩,他特别注意到女孩的刘海和鬓发,在烛光中一根根,无比地清晰,像早晨的太阳刚照到的山林。他感觉灵感涌了上来,像地下的泉水,女孩不再是个肉身,而变成了一个意象。
早树看得入神,忘了刚才还在念叨的答案。
回到照相人的房间门外,早树扶着栏杆看照相人回来没,不经意望见了天主教堂,夜色中黑黑的一个尖顶、黑黑的十字,他心里猛地一惊,脑壳里闪过北岛的诗句:
你把一首诗的最后一句
锁在心里——那是你的重心
随教堂的钟声摆动的重心
那晚,邓楷喝醉了,照相人和早树没喝醉。邓楷喝醉了抱着早树哭,哭他命苦,本来是优干生,就因为实习期间头脑发热跟一位女生谈恋爱,被家长告了,才分配到这屙屎不生蛆的桃花江。到了桃花江,又没有把持好,中了那狐狸精的圈套,当了个背名无实的老汉儿。他把鼻涕糊了早树一身,说着说着死的念头都有了。
没醉之前,他们的话题除了邓楷还有椒麻鱼——盘中只剩下两根了,灰灰的,微微发黑,像树棍,已没有鱼的样子。
早树吃过椒麻鱼,知道是油炸的小鱼,至于是什么小鱼却不清楚。他只认得麻鱼儿。
说到麻鱼儿,照相人很是不屑,他说桃花江的人从来不吃麻鱼儿。早树问不吃麻鱼儿吃红尾巴、吃秤杆子不,邓楷说红尾巴和秤杆子也不吃,吃石巴子,吃羌活鱼。
“羌活鱼是什么鱼?”早树问。
“没——没听说过吧?”照相人说,“羌活鱼——来,把酒干了,把酒干了我给你说。”
两个人碰过杯,把杯中的酒干了。照相人告诉早树羌活鱼是生长在雪山小溪里的鱼,长得很难看,样子像壁虎,有点吓人,但肉质细嫩滑腻,入口有羌活的香味,吃了可以治胃病,特别是活吞,治胃病的效果最好。邓楷煞有见识地说,羌活鱼到了胃里,死之前分泌的黏液对胃炎、胃溃疡特别有疗效。早树问照相人吞没吞过,照相人说他吞过两回都没吞下去,后来就不敢吞了。他说他嘴长小了。
“我嘴长得还没你嘴大,我吞过两条,都是一次性成功的。”邓楷咧咧嘴说,“你是勾子长歪了怪尿桶。”
三个人由椒麻鱼说到羌活鱼,由羌活鱼说到桃花江里各种各样的鱼——红尾巴、刺磕巴、桃花板儿、石巴子、白片子……桃花江不算长,上下也就二三十公里,但落差大,从一个叫三座马的雪山口流下来,不同的海拔生长着不同的鱼。桃花板儿在海拔低一点的河段;红尾巴在有沙滩的水域,石巴子、刺磕巴在大石头的缝隙,涨水天会聚集到小溪口抢清水;白片子在深水潭,是这些鱼当中长得最像鱼的鱼,鱼头、鱼尾和鱼鳍都很漂亮,灰白或浅黛色的皮肤没有鳞片,眼珠灰灰的,眼帘细腻,看上去很漂亮;羌活鱼在桃花江最上游的融雪溪,看上去又丑又脏,给人的感觉和蛇、蟾蜍属于一类,然而它们特别干净,可以生吃。
喝最后一杯酒时,照相人叫来一个梳长辫的女孩,说是来帮忙洗碗的。早树认出就是那位在烛光下写作业的女生,心里一颤,莫名地有些紧张,好在光线很暗,没有人注意到他。
六
早树是非正常调动,报到时学校已上了一个月课,教导处只好安排他暂时顶缺,稍显常规的就是接了教导处薛主任的三节历史课和两节地理课。
早树教书没问题,虽然之前干的是团委工作。做团委书记时他也兼课,先是兼历史、地理这样的豆芽儿科,后来也兼过语文。他爱好文学,喜欢读书,记性又好,上过一堂课便不用教科书和备课本,叫学生翻到哪页就是哪页,站在讲台上讲得头头是道。他脱书讲不是操白嘴,知识点什么的都抓得很准,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几要素一个不落。他喜欢上历史课,喜欢借题发挥,批评历史中的糟粕。
早树教书没问题,就是头发太长,披在肩上,穿件红衬衫也不扣纽扣,扎着两个衣角便是,晓得的说他是诗人,不晓得的还以为他是个“街娃儿”。在南方小镇当团委书记他就这样了,后来学校给他穿小鞋、变相撵他走,也有这个原因。他倒是不在乎,他觉得这样很好、很自由,在书里自由,在现实也要自由。他走在路上唱歌就是自由的一种体现——一个人在校园里唱、在桃花江唱、在街头巷尾唱,一个人关了门唱。唱歌还不够,还放《猛士》,跳迪斯科。一个人关了门跳。
刚到的头一个礼拜,人们都用诧异的目光打量着这位从南边小镇发配来的现代派老师——他们背地里是这么叫的。教员、炊事员、锅炉工看他都是诧异的目光,学生看他自然也是——诧异里多一种好奇,街上的人看他也是——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这不是早树要的效果,但能有这种效果他也挺满足。“就当是一头从老林冲下河的盘羊!”他这么想,真觉得自己是头盘羊,是一个和他人区别开来的类别,只是长在头上的角不是盘起的,而是直直的、尖尖的朝上、朝前。
有一天,早树去办公室拿一封信——晓晓从县城寄来的,听见校长在跟几位老师说:“莫看别个是发配来的,别个上面有人,哪天又调走也说不定。”
早树拿了信,一声不吭走了,校长和老师们也都缄口不语。走出办公室,早树拆了信来看,听见背后有女声喊:“前面那位姑娘,请等一等!”早树转过身,左看右看,没看见姑娘;接着看信,又听见女声喊,早树停下脚步,再次四下去看,依旧没看见什么姑娘,他看见了邓丽君老师穿一身薄绒运动衫从溪边走来,手里拿一副乒乓球拍。邓老师微微有些胖,运动衫还算合身,她是除邓楷之外早树唯一记得名字的老师。早树之所以记得,不只因为她有一个和台湾歌星邓丽君一模一样的名字,还因为她给他煮过一碗肉丝面,夸他是她平生见到的最有诗人气质的人。
“哪里有姑娘?”早树等到邓老师,问。
“你啊,你就是我喊的姑娘!”邓老师把两只球拍抱在胸前,球拍正好遮住她发达的乳房。
“我?”早树愣了片刻,脸倏地红到了耳根。
“远了从背后看,像个姑娘!腰围多少?”邓老师问道,嘴里发出啧啧的赞叹。
“我腰围是二尺一,原先是一尺九。”早树低头说,不敢把目光落在邓老师身上。
“好姑娘,以后没事找我打乒乓!”邓老师说,笑盈盈地看着早树。
邓老师身材不算好,但脸盘子长得好,说句公道话比唱歌的邓丽君模样长得好,皮肤也好,白里透红,特别是运动后出点汗,红润又紧绷。
早树知道邓老师是成都人,成都口音一听就知道。后来打乒乓聊起,知道邓老师是一九七二年的知青,因为在当地成了家便没有回城,她先是教民师,后来生了孩子才考的师范。
不久,早树发现人们看他的目光变了,不再诧异了,不再把他当下山的盘羊了,只是还有些学生看他的目光没变,目光里依旧充满好奇,感觉他还是个稀有动物。
尽管这样,早树还是不怎么跟同事说话,不肯和同事玩——打球或者打长牌,吃饭还是打了端回屋一个人吃。偶尔也端到邓楷家去吃,但只是一两回。看见别的单身老师端着碗往小徐家跑,包括校长,早树便不去了。
教科书老是说秋高气爽,可桃花江的秋天不是阴天就是下雨。早树喜欢阴天,他感觉阴天看得见、看不见的事物都比出太阳要明晰。远山的轮廓有弧线的,有折线的;近处溪流边的柿树、拐枣树很明晰,落了叶变得疏朗,现出一个个红柿子和一串串拐枣子;校园里不管是砖房、瓦屋还是操场、绿化带、锯木场都像是在画中,清晰中泊着一缕缕的时间——时间不是流逝的,而是像闲来无事读一本旧书,是一页一页翻过去的,翻得很慢。
阴天,早树心里的事物也很明晰,北岛三十七岁的样子——冷面、长发、消瘦、骄傲。顾城的面目也呈现出来,苍白,眼白里隐含惧怕,高耸的厨师帽有种不祥的预兆。还有翟永明,她真美,不是漂亮,她的眼睛里也有恐惧,但不是死亡,是怀疑和惶惑——“别人向外,我向内”。
偶尔,午后或者傍晚,会出点昏昏的太阳,准确地说是感觉出了昏昏的太阳,远山、溪水、树木和校园都变明朗了,但只是一点,薄薄一层,更多是一种暖调子,还不是阳光,光线里还没有阳光的质地。虽还是阴天,但这样的变化打破了早先的平衡,给人一种马上要云开雾散的感觉。然而,就在翻一两页书、读一首短诗的当儿,天空又恢复了先前看见的时间的灰烬,变得更阴、更沉,像是要下雨了,但事物的轮廓依然清晰。
在阴天所有清晰的事物里,也包括了天主教堂。不只是尖顶和十字架,还有拱门和基座。
早树喜欢在阴天读诗。——“别人向外,我向内”。他不是效仿,他是感同身受。不过,更多的时候早树还是向外的,在操场走,在溪边走,在逢场天的街上走,在锯木场走——一个人向外,和邓老师打乒乓——两个人向外,和邓楷、照相人去桃花江钓鱼——三个人向外……有时也会记起仙海笔会,但只记得骆胡子了,已不记得孔开屏和女警察的模样。他不知道他对笔会的记忆是向外还是向内,这很难讲,有很多细节,别人的细节,也即是外人的细节,比如酒店房间里的哀乐、骆和孔下巴的络腮胡、女警察递给他的因融化而略显邋遢的雪糕,以及她当晚的失贞——她反抗过吗?别人的细节,早树却放不下,时不时触摸到,就像触摸到自己的旧伤。
秋雨淅淅沥沥,和夏日雨声的急促澎湃不同,有种均匀流淌的沙漏的意义。气味也是均匀的,不再是黏喉的尘土味,而是泥味,带着果味和木叶的气味,以及淡淡的煤香味——学校的锅炉房烧煤。
下雨天都待在屋里,校园里看不见人,只听得见声音——喧哗声、稍显嘈杂的读书声、大嗓门儿老师的讲课声……显得很远,在早树听来有种幻觉感,不真实。
早树发现有女生往老师的寝室跑。下雨跑,天晴也跑。下雨跑得多一些。有的在午饭后,有的在晚饭后,下晚自习跑的最多。
单身老师聚在某个老师的寝室喝酒,酒足饭饱后把碗一搊,便叫女生去洗碗。有时叫一个,有时叫两个。女生洗了碗,还要扫呕吐物。
在这样的场合被叫去的女生是真洗碗、只洗碗,那些单独往老师寝室跑的女生就未必了。看见她们匆匆的多少有一些鬼魅的身影,早树便会联想到照相人跟他讲的——每个老师屋里都有一个洗碗的女生。
早树注意到,不管是中午去还是晚上去洗碗的女生,都不是只待一会儿,她们会待很久,待到上课或者打熄灯铃。他还注意到,有的女生进了老师的寝室就像回家,翻书、翻卷子、关窗户、脱外套都显得很随便,还收拾屋子、折被子、钉纽扣。
有一天下晚自习,早树叫住一位去老师宿舍的女生,问她找谁、知不知道该回宿舍就寝了。女生瞅了他一眼,一点不怕,没出声继续走她的路。“站住!”早树故意拿出一个团委书记的权威呵道。女生停下来,没有回转身,等着他上前去。“就要熄灯了,不在宿舍待着,往哪儿跑?”“去洗碗。”女生抬起头,打量一番面前的新老师,理直气壮地说。
听到“洗碗”二字,早树的头皮一阵发麻,半天没出出气来。
……
作者简介
阿贝尔,1987年开始写作。作品见于《上海文学》《天涯》《花城》《四川文学》《中华散文》等期刊,包括诗歌、散文、小说。出版有《隐秘的乡村》《岷山札记》《白马人之书》《飞地》等散文集和长篇小说。《桃花江》是在《花城》发表的第四部中篇小说。现居四川平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