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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0年第4期|铁扬:散文二题(节选)
来源:《长城》2020年第4期 | 铁扬  2020年09月02日06:55

铁扬,当代著名画家。1935年生于河北赵县,1960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现为河北科技大学铁扬艺术研究院院长,河北画院专职画家、教授,中国艺术研究院特聘研究员。上世纪90年代始迄今发表文学作品百余万字,散文、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文艺报》《散文》《北京文学》《长城》等,散文集《母亲的大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出版。

最忆我家梁上燕

那时我家有三处院落,院落相连,有好有赖,好院为砖,赖院为土坯。家人住砖院,它布局完整,有青砖表墙,青砖墁地。上房、耳房、东房住人,西房闲置,放架织机,那是我母亲的劳作场地。

春天了,草色染绿了大地,枣树开花了,花香把一个院子笼罩起来时,母亲就会上机织布,她把浆过的棉线经过“掏杼”“递缯”安放于织机,自己顶着一头枣花上机。在织机上母亲一手执梭一手扳机,手脚并动配合默契,布就会在织机上显现出来。此时就有两只燕子随着机杼声顶着飞扬的枣花飞进院落,飞进西屋,找准它们的老巢,开始打理自己的家事。

燕子来了!

燕子来了!

来了,来了!

家人传递起这个早已等待的信息,脸上带着无比的欣喜。燕子也会鼓动着自己,在空中在梁上鸣叫。这是一个院子的欢乐,是一年的开始,你会觉出眼前的日子尽是滋润。

少年时的我,不记得燕子是哪年入住我家的,我只记得它们的模样,它们一公一母,公燕毛色发灰,脖子底下是一片橘红。母燕黢黑,脖下的红红的发紫。飞行时,它们奓开剪刀似的尾巴,或一上一下,或一前一后,相互关照。我认识它们,我家的燕子飞到哪里我也认识,它们顶着枣花,从院里飞出又飞回,是为的寻找新泥修补上年的窝,窝修好,它们就会在窝内亲密嬉戏并繁殖它们的后代。

修窝要用嘴衔回新泥。

我随家人在园中浇地,常看见有燕子落在湿润的淋沟边衔取新泥。我家的燕子看到我,便骄傲地仰头鸣叫,似在告诉其他同伙这泥是自家的。

每当母亲的一匹布下机时,母燕也在窝内哺育下一代了。只见它们的后代从窝内伸出羽毛不全的头,大张着嫩黄的嘴,迎接衔食的父母到来。这时一个两口之家已经变成了四口。

秋天了,乳燕的羽毛丰满了,它们要离去了,它们要去南方寻找温暖。

春天,燕子的到来使沉睡了一个冬天的家庭活泼起来。秋天时,燕子要离去,又会给人带来一丝丝惆怅。年复一年,日子就在欢欣和惆怅中循环。

有一年随着社会的大变革,我家也要随着社会的变革而变革:多余的土地要分给少地的乡亲,多余的房屋也要分给少房的乡亲。于是我们交出了那处有青砖表墙、青砖墁地、有燕子居住的砖院。全家人住进了旁边那处土院。但土院和砖院墙垣相连,进土院时,要从砖院旁擦墙而过。

又是一年春草绿,枣树又扬花了,我从伸出枣枝的砖院墙下经过,多想听听看看我家的燕子回家了没有。但每次还是低头而去,站在别人家墙下踌躇,总觉有几分鬼祟,于是便加快脚步头也不回。走进土院见母亲正在院中闷坐,此时应是她上机织布之时,现在她显得十分落寞。少了枣树,少了花香,少了织机声,燕子的下落也无从可考,一家人便失去了往日的欢乐。或许家人都想互问一下燕子的下落,但一家人都是一副缄默状,谁都觉出这缄默的必要。

两年过去了,家人在浇地时,淋沟中的流水又浸湿了沟边的新泥,果然又有燕子来衔泥了。我看见有两只燕子毛色一深一浅,脖下的红斑也深浅有别,这一定是它们了,我跑过去,心想它们一定也会认识我,但它们看见我似有恐惧,奓开剪刀似的尾巴飞去了。我观察着它们的飞行方向,不是朝着我们的村子,那是一个相反的方向。这不是它们,只是相似而已,若是,为什么对我都显出陌生。

又是一年春草绿时,我已离家远走,母亲从老家来看我,才又谈起燕子,她说:“没来过,燕子不光认家也认人。和人一样,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是这样,原来我家的燕子没有去认另一家生人,我才又想起见我而去的那两只。

我们思念我家的梁上燕,几年过后,倒成了家人见面后的话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