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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0年第9期|渡澜:去看乌嘎跳舞
来源:《上海文学》2020年第9期 | 渡澜  2020年09月08日07:00

这天,一只鸭子混入了索布德①的羊群,而稳重的绵羊们则不惜一切远离它。牧羊犬视它为敌人,冲它吠叫。羊群里的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索布德意识到,这只鸭子不是一个骗局,更不是在开玩笑——因为它站在羊群的正中央,就像一位正在等候贿赂的人。索布德冲它泼水,想赶走它。但是水从它的背上淌下了,它满不在乎地抖了抖羽毛。或许人们可以用泼水的方式让泥地上的老鼠抓痕消失,但同样的方式对鸭子是无效的。它轻蔑地对索布德说:“索布德,很多动物都不怕水——比如我,比如你的羊。但是大多数动物都怕火,因为火是一种过程。”

“你说人话,太奇怪了。”索布德说。

“长裤和短裤的区别是一些布料。鸭子和人也是。”

“你吓到我了,你应该离我远一点。”

“能说出这种话的人,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是个天体文盲。”鸭子咳嗽了一下继续说道,“别赶我走,我的索布德。我不想单单在口头上将你唤作己有——我会跟在你身后,至少这件事我可以做得很体面。你不能错过我。”鸭子毫无疑问地给了索布德一个崭新的身份,但索布德对自己的新身份浑然不觉。鸭子嘎嘎叫着要求一切都变得对自己有利。索布德满腹忧伤,却还是把它领回了家。

索布德的哥哥名叫巴图兆日歌。他在寒冷的北地工作,脸颊是紫褐色的。当巴图兆日歌看到自己的妹妹身后跟着一只摇摇晃晃的鸭子时,露出了辛辣的表情。

“索布德,你身后有一只鸭子。”他是一块难啃的骨头,无休止地凝视着这只鸭子。

“哥哥,我在羊群里发现它,就把它带来了。”

“牧羊犬不会同意的,它已经很忙了。”巴图兆日歌举起左手做出拒绝的手势。他没有食指,从他食指的空缺处,可以看见他的蛇皮围巾和远处枯萎的玉米田——那是一小块长方形的风景。

“哥哥,鸭子不用带出去,养在家里就可以了。”

“那就让它待在家里吧。不过别让它跟着你。”

“为什么?”

“它像个流氓。”巴图兆日歌的质疑无法被编码。事实证明,他看错了——鸭子自打住进来后就再也不跟着索布德了。它寸步不离地跟着巴图兆日歌,有时还会替他点烟。当巴图兆日歌准备晚餐时,它会变得多愁善感,站在厨房门口驻足静听锅铲的动静。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鸭子可以令引擎永远轰鸣,可以很好地烹饪毒海葵(但没人敢吃),它甚至为当地骨科手术的进步牺牲了自己的脊椎。索布德不懂它——当人们近距离接触鸭子,就会发现自己的知识体系简直疮痍满目。鸭子毫无怨言地跟了巴图兆日歌两年。它经历了千辛万苦,为他日夜操劳,脚蹼被磨没了,还差点患上风湿。逐渐地,巴图兆日歌放松了警惕,不再管它了。当他心情好的时候,会大发慈悲地摸一摸它的脖子。可是当鸭子靠近索布德时,巴图兆日歌依旧会用马鞭赶走它。

有一天,巴图兆日歌因为有事要离家三四天。他很少长时间离开自己年幼的妹妹。对巴图兆日歌来说,让他离开索布德就是让他退出某种文化。巴图兆日歌走之前将鸭子锁在了自己的房间里,并用断指堵住了锁眼。巴图兆日歌再三叮嘱自己的妹妹,不要打开那扇门。

悲惨的事情将要发生!

巴图兆日歌走后不久,鸭子就嘎嘎叫着跑进了索布德的房间,途中撞翻了好几口炖锅。索布德看见哥哥房间的门被砸烂了,锁头也不知飞去了哪里。一只鸭子嬉闹得何其放肆,竟然有公牛的气力,索布德预感到一种粗暴的交涉即将来临。鸭子站在索布德的床旁直视她,嘴巴上显露着男人剃过胡须的痕迹,尾巴下耷拉着一条螺丝锥。有什么要发生了吗?索布德蜷缩在床上,凝视着它身上那些仿佛淋巴疤痕般的褐色条纹。“它用了太多褐色。”她在心里想着。

“当家的,我们必须聊一聊。”它低声下气地说。在这短短两年的时间里,它已经变得足够卑躬屈膝了。

“哥哥让你离我远点。”

“他是稀世的恶棍、暴君和极端气候。索布德,你才是这里的主人。你应该满怀不满,用力反抗。”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你还是嘎嘎叫吧。”

“你要听一个秘密吗,索布德?”鸭子说起话来,好像是在给索布德挠痒。这招百试百灵。因为“秘密”是孩子们的甜奶酪,他们一听到“秘密”这个词,就会乖巧地跑进你的怀里。这些引诱孩子们的“秘密”,像工蜂一样守护着自己的童贞,它们可以生存,而且无需任何尺度。

索布德果然好奇地问:“是什么?”

“乌嘎。”鸭子小声说道。它向索布德走去,将自己的脑袋卑微地放在了她的膝盖上。索布德摸了摸它的脖子,这是她第一次摸它。索布德闻到它羽毛上发出的湿漉漉的味道。因为它是一只鸭子,所以当它传出这种味道时,人们觉得它可爱。可如果它不是一只鸭子,这种味道就有点可怕了。

“乌嘎是什么?”

“乌嘎在北边。她明晚要跳舞了。看她跳舞,你就会忘记一切烦恼,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乌嘎在哪里?”

“得往北走。”

“要走到哪里?”

“越往北,熊的颜色越浅。在颜色最浅的熊生活的地方——她在那里跳舞。”鸭子说完就走了。它还替索布德关上了门。

可是它那么小,碰不到门把手,是怎么把门关上的呢?

鸭子走后,索布德一直在想乌嘎的事情。鸭子只说了乌嘎在北边,乌嘎在晚上跳舞,乌嘎和熊。可是“乌嘎”到底是什么它并没有告诉她。放羊的时候,索布德也在想乌嘎。未曾谋面的乌嘎强烈地吸引着她。索布德在自己的大脑里虚构出了一个“乌嘎”——她是个漂亮的女人。乌嘎喝着羊奶长大,比北极熊都要强壮,挥洒的汗水可以像苔藓那样变老。她同一屋子的男人玩牛蛙那么大的纸牌,甚至可以喊出所有人的名字。她有可能几乎全盲,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乌嘎也许有着晶莹剔透的大腿骨,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的脚掌上有菊花、岩石堆和柳条,后背上生长着摩天大楼。她给予和获得爱的方式就是跳舞,用热情洋溢的舞步欢迎所有到来的人。乌嘎可能是一位有着大智慧的圣人,正因如此她的舞蹈才可以震撼人心,令人忘却烦恼。如果索布德将自己想像中的“乌嘎”画在纸上,那索布德定会因滥用色彩而入狱的。乌嘎在索布德的想像中不断变换着色彩,她仿佛成为了一位能力惊人的主宰者,令索布德心生敬畏,并诱使索布德勤勉、细致地工作。那天的牧羊任务索布德完成得很好。一只以离别镶边的老羊将账户余额和密码告诉了她,还提醒她要“时刻保持前卫”。

索布德赶着羊群回家。发现鸭子一直站在门前等她,它已经做好了晚饭。这只鸭子漫长恼人,逼着人一头扎进穷冬的暴风雪中。它手提卤素灯,逼着你远离自己的安全港,然后在你的后脑上一寸一寸地往上挪。吃完晚餐后,索布德将自己的想像讲给鸭子听。鸭子听得津津有味,等索布德讲完后,它才恭恭敬敬地说:“从想像到决心,孩子就是这样长大的,索布德。”

索布德闷不作声地看着鸭子熟练地收拾碗筷。想像中的乌嘎在教她怎么用牙刷清洗帆布袋子,还把锃亮的皮鞋脱下来,给索布德展示自己的锈灰色袜子。

“你想去看吗?索布德,你想去看乌嘎跳舞吗?”鸭子打断了她的思绪。

“哥哥回来了,我们就去看。”

“你不能带着你的魔鬼哥哥。如果你不小心告诉了你的哥哥,乌嘎令人开心的魔力就会消失。你会遵守约定吗?”

“我年纪太小了,还不可以开车。我一个人去不了那里。”

“索布德,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想去看乌嘎跳舞吗?”

想像中的乌嘎突然开始跳舞了,她一边跳,一边呼唤索布德的名字。索布德没有应她,她就跑去打牌了。乌嘎在每张扑克牌上都写下了索布德的名字——一共五十四颗“索布德”,可以串成一条项链。鸭子围着她转圈,它嘴里依旧在说些奇怪的、她听不懂的话。当索布德回过神儿来,发现鸭子将脑袋放在了她的脚背上。索布德蹲下来摸了摸它的脖子。她想看乌嘎跳舞,想要乌嘎亲吻她,而不是用她的名字串珍珠项链。最终,她点头了。

“晚安,索布德。我们明天就出发。”鸭子欣慰地说。

到了第二天早上,索布德走进厨房,发现鸭子并没有在煮奶茶。它正抖动着尾巴,哼哧哼哧地将一麻袋有着一圈艳红斑纹的仙人掌搬进厨房。奇形怪状的仙人掌挤在麻袋里,像一群红色美洲豹在互相枕着打瞌睡。索布德意识到大事不妙,她对着鸭子大声呼喊,让它丢掉仙人掌。

它好像没听见索布德在说些什么,执拗地把仙人掌一个个叼出来,甩进了不锈钢水槽里。

天啊——索布德抱起鸭子,拔腿就跑。但来不及了!仙人掌和不锈钢磨擦出火花,吱吱作响,水槽被压缩,索布德的世界里热闹得犹如迎来了一群苦味酸和雷汞——厨房立刻被炸了个粉碎。索布德直接被炸到了一楼,在茶几上滚了好几圈。她艰难地睁开眼,一团火焰扑过来,烧坏了她的脸。它们咬住索布德的耳朵,将她拽下茶几。索布德被烈火吞噬,和浓烟挤在一起,像是进了发烧的绵羊群。她躺在地板上,痛感被子一样盖在她身上。鸭子说得没错——大多数动物都怕火,因为火不是一种物质,而是一种过程。索布德看见鸭子躺在她旁边。它羽毛浓密、营养良好,身上的火焰竟然是天蓝色的。高压绝缘手套也不能捞起它。索布德已经无法移动,只能想着人们什么时候才会顺着浓烟赶来拯救她和鸭子。索布德百无聊赖,轻弹自己黑色的肌肉,竟然依旧能听见它们那强韧且充满生气的回响。

当一大群人赶来时,索布德差点被烧成炭,被大人们抬出来后立刻臭烘烘地吐了一地。鸭子在两个小时后也被搬了出来。勇敢的人靠近它,在它身上灵敏地加热玻璃,想做出一件工艺品。鸭子已经死了。人们冲死鸭子竖大拇指,夸奖它,说这个疯狂的举动,在另一方面显示出了它对家庭的巨大的忠诚。

或许是因为索布德闪烁着独有的新人(活人)光芒——大家把她团团围住,为她标注了无数的感叹号。有人拿来了酒店里只够成年人刷两三颗牙齿的一次性牙膏,打算救索布德的命。还好拥有智慧的人总是在人们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一位姗姗来迟的智者严厉地批评了他们,义正词严地表示,索布德现在应该被送去医院。

可悲惨的事情再次发生了。一只更老的鸭子抱着索布德的水槽走了过来。它又直又高,穿着灰不溜秋的保暖裤,戴着硬邦邦的花边帽,衰老的脸给了人们一种动人的保证。“她只是被烧毁了皮肤,不需要去医院。”它说。大家纷纷表示赞同。可是索布德看到一条狗凑过来嗅她熟透的肝了。索布德被烧毁的可能不止是皮肤。

“桃子皮最接近少女的皮肤。我可以提供一些桃子,给孩子新的皮肤。”

索布德感到恼火,因为它的表情看起来简直就是活生生的一句话——“把谨慎统统丢掉吧!”

后来发生的事情令人感到不可思议。也不断提醒着索布德过度相信“鸭子”的经验将带来的可怕后果。这群人围着索布德剥桃子皮,然后把桃子皮全部粘在了她的身上。他们选了青里泛白的水蜜桃,桃子皮上裹着的一层细小的绒毛令索布德打喷嚏。不多久,索布德的身上不仅多了一层桃子皮,还多了一层鼻涕和灰褐色的桃小食心虫。“我还不是个少女,我只有八岁。为什么鸭子要给我桃子皮?”索布德绝望地想着。

当索布德从瘙痒和疼痛中缓过神儿来时已经中午了。她在地上翻滚,妄想蹭掉身上的桃子皮,但根本没用。那些桃小食心虫在苯醚甲环唑的滋润下个个成长得虎背熊腰,沉甸甸地压在索布德背上,令她感到焦躁。索布德想翻身压死它们。可它们竟然指着她的鼻尖齐声大喊道——“你这个狠心的母亲”,索布德只好停止了动作。

她饥肠辘辘,拿起地上被抛弃的桃子果肉塞进了嘴里。水蜜桃果肉在夜晚的烹饪下犹如森古日啤酒般沁人心脾。她咽下桃子时听见身体深处传来了打破玻璃的声音——这是令人沮丧的声音。不仅是她的肝,她的胃也熟透了。如果不是桃子皮的营养维持着索布德的生命,她可能早就死去了。桃子皮在此刻更像是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索布德应该算半个奇迹,如果有人错把她当作桃子吃掉的话,他应该向世人道歉——“请原谅我,我不小心吃了一个珍稀动物。”

被烧死的鸭子也许被某个人带走做成晚餐了,索布德找不见它了。她从羊的账户里取了一些钱。索布德原本想打车去看乌嘎跳舞,可是因为她把钱攥得太紧,身体残留的高温将纸币烧成了灰。纸币的死亡宛如一道突如其来的光束,照亮了她灰蒙蒙的大脑。索布德拍下手掌里的灰烬,清楚地知道自己永远都不能看到乌嘎跳舞了。她不可能在天黑前走到最北端。也没有人会把一个披着桃子皮的小家伙拉上车。如果索布德是一个力大无比的人,将世界对折,就可以一步跨到最北边了。

索布德顶着中午的大太阳向北走。她头顶上是无边无际的天空,脚下的泥土像海绵般充满水分,坚韧的小型牛到处走动,不多久就被泥土吞没了。代替它们的是一群年轻且脂肪储备明显不足的刺猬。它们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轻快地在泥地上行动。索布德抬头看天空,被它异想天开的上色方式惊艳了,令人联想到纸张的蓝色铺满天空,如同生物般灵动的银色混在其中。风一吹,银色便陷入占据主导地位的蓝色之中,成为了一种无法被调和的误解。索布德脸上的桃子皮滚烫如油锅。她挠了挠骚痒的皮肤。索布德也许到了硬币背面的世界,这里的一切都令她感到陌生。烈火烧坏了她的眼睛吗?

索布德走动时,烧焦的肉吱吱作响。

一个男人一直走在索布德前面。他有些瘦削,肚子却很肥大——看起来像一件成熟的告别作。他戴着扁平的窄边草帽,背着沉重的背包,嘴里哼唱着令人作呕的歌曲。这些恶心的歌词和曲调敲打着索布德的胃,她感觉晕头转向。于是他唱了一路,索布德吐了一路。她边呕边发出玻璃破碎的声音,中午吃的桃子铺满了马路。男人终于不唱了,回头看她。索布德闻到他身上溪水的潮湿味道,似曾相识。

“你在唱什么?”索布德问。

“我在歌唱我的顺服之心。”

“你会要了人命的。”

“你是什么品种的桃子?”他走过来,轻轻抚摸索布德身上的桃子皮。

“我不是桃子。我叫索布德。”

“我叫吉达。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要去北边。”

“那一起吧。”他模仿索布德的节奏,和她并排走了起来。

吉达问索布德为什么变成了桃子。听她讲完后,他摇头直叹气:“索布德,无所不知的本地鸭会让你吃尽苦头。这是阴谋,因为它是在你哥哥离开后才动手的。”索布德因为全身上下都疼,走得慢吞吞的。吉达询问她需不需要帮助。

“不不,我没关系。”索布德说。

“这世上的伤心事儿可真多,”他说,“就像昆虫的翅膀总是成对地出现,我们的痛苦和喜悦总是如影随形。不过,鸭子为什么要烧了你的房子?”

“因为它把我当作过滤器来用。我们原本要一起去看乌嘎跳舞的……”

“你说你要和鸭子去哪儿?”他问。

“去看乌嘎跳舞。”

“她在哪儿?”

“在颜色最浅的熊生活的地方。今晚——她在那儿跳舞。看她跳舞就可以永远开开心心的……”

“这太令人向往了!可是索布德,你要走着去?不可能的,天马上就黑了。”

“我知道我见不到乌嘎了,吉达哥哥。”当吉达靠近索布德时,她注意到他的皮肤如陶瓷般闪烁着美丽的光泽。它有着令人心生不快的蒙昧感,却荡漾着某种近乎邪恶的童趣。吉达的皮肤与普通人的皮肤之间有着一丝微妙而犀利的差异。与其说那是活人的皮肤,不如说它是一个吸顶灯的反射。

吉达的皮肤,可以用来削铅笔,也可以用来制作内衣。

“为什么?”索布德触碰他的皮肤。

“我的皮肤来自大马坎矿。”他说。索布德被他的皮肤吸引,不慎被地上奔跑的刺猬绊倒,脸贴上了泥土。泥土是热的。天气越来越热了。燥热的风在正午吹来,同索布德互道午安。她的膝盖开始肿胀,她感到不谨慎和不健康。吉达却面色如常。他仿佛没有发现异常。吉达将索布德拉了起来,默不作声地为索布德搭建了一个沉默的、巧诈的支点。他们继续向北走。

“吉达哥哥,我们在向北走吗?”

“是的,索布德。”

“吉达哥哥,越往北,天气越冷,熊的颜色也越浅。乌嘎在颜色最浅的熊生活的地方跳舞。”索布德停下了脚步,她意识到了什么,恐惧令她瑟瑟发抖:“吉达哥哥,我们是不是走错了?”

“也许我们在向南走。”吉达回答道。

“吉达哥哥,如果再走下去,我身上的桃子皮会在高温中腐烂。”

吉达拉住了索布德的手臂,拖着她向前走:“这是个笑话。”索布德拚命挣扎,再次摔倒在地上,手臂上的桃子皮被他扯下了一大块。索布德身上的烧伤在携带着沙子的风的吹打下越加疼痛。索布德热得直冒汗,汗水流淌在桃子皮上,带来了更难耐的瘙痒。她绝望地蜷缩在地上,拒绝接二连三的折磨。或许就如吉达所说——这是个笑话。毕竟每一个极端例子都可以成为一个笑话。而这些笑话则像是一个个被踢出去的香蕉球一样被机敏的人接住了。

“索布德,我对长生天发誓,这就是北。”吉达为扯下了索布德的桃子皮这件事感到很抱歉。他再次将索布德扶起来,尝试着把桃子皮重新粘回去,但失败了。

索布德擦拭着脸上的泥土,鼓起了勇气。可是吉达竟然毫无预兆地重新开始唱歌。他在唱“公蟾蜍陶醉在爱里,压死了母蟾蜍”。或许坚持也是施虐者的特质。索布德再也无法前进半步,趴在地上呕吐,呕出的却只有酸水。吉达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已经走远,这次他没有回头,消失在了北方的风沙中。“吉达!”索布德冲他消失的方向大喊,没有人回答她。索布德的喊叫声令公刺猬们跑得一干二净。母刺猬们没有跑远,聚集在索布德身边,用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看向她。它们以为索布德将要生孩子,不断提醒她这里不适合产子。

“孩子是很重要的。”它们喋喋不休。

“那干脆就把孩子放进保险箱里去吧。”索布德说。她看着满地乱跑的刺猬和它们手指头一样的粪便,意识到死去的往往都是生命。索布德想看乌嘎跳舞,此时她只能带着熟透的内脏,披着桃子皮寻找她,就像在用不适合的工具干活。苍蝇被果香吸引,在她周围扇动翅膀,刮起的风儿吹得她的胸膛如松针般冰冷。

“索布德!”

一辆破旧的、霜冻色的小轿车停在了索布德面前。吉达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呼唤她。索布德上了车。

“吉达哥哥,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吉达发动了车子,“我是打算走的,我说过的——无所不知的本地鸭会让你吃尽苦头。你的鸭子用一株仙人掌炸了你们的房子,一只老鸭子给你桃子皮,催熟了你——真是疯了。而你满口胡话,可能随时爆炸。但是,我要把你送到乌嘎那里去。我唱的歌可以令腌渍的鱼跳起来,可以让鸽棚内开花,可是你听完却吐了。我必须看着你,因为已经有无数个苍蝇围着你转圈了。”他的语速惊人,急红了脸。

“吉达哥哥,你是从哪儿得来的车子呢?”

“我打个比方,如果你做高空采摘的工作,你就要有这种决心——你会掉下来。索布德,我接下来要说的话绝无贬低之意——有些人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掉下来。你弄懂了吗?”

索布德透过车窗看地上的刺猬,发现它们连成了一条褐色的线。虽说刺猬们成为了一条线,可它们优雅而独特的眼神却依旧清晰,这股力量促使这条荡漾的褐色阴影耸立成了一幅扎实的油画。索布德低声说:“你说的话比鸭子说的话都要难懂。你根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没什么稀奇的。我向北走了不到百米,就发现了这辆车子。它被将军埋在了沙子里。”

“你是怎么发现它的?”

“靠着放肆的好奇心。索布德。我在路上想了想,仙人球为什么会爆炸?可能是因为它把多个胚胎装入一颗种子里了。不是仙人球,是仙人球的种子炸了。你说对吗?”

“也许。”索布德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对劲。吉达握着方向盘飞快扭头看了索布德一眼。汗水一直在顺着她的鬓角流下来。他听见索布德的牙齿在打战,发出像台球相互撞击时发出的声响。吉达甚至可以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痛苦味道。听说人在中年时嗅觉最为灵敏。吉达觉得自己并没有太糟糕的体味,可十几年前他在征兵体检上因为“体味过浓”而被认为不合格——一定是因为医生们都是中年人。吉达年纪已经不小了,人们总是因为他光滑的皮肤而误认为他年纪轻轻。他没有告诉索布德她理应喊他“叔叔”,他喜欢索布德喊他“哥哥”。就像新生婴儿对盐溶液不感兴趣一样,他觉得“叔叔”这个词是咸味的,你得惴惴不安地靠近它,防止它提醒你——你已经不再年轻了。牙齿打战的声音消失了,吉达发现索布德咬着牙,直直地注视着前方。

车子一直没有停。天气越来越热,刺猬越来越少,响尾蛇们围坐在一起吃烤肉,旁边是一叠摇摇欲坠的盘子。索布德以为北边会下雪的,但没有——这里尘沙乱飞,仙人掌长势良好。索布德嗅了嗅自己的手臂,果香越加刺鼻了。香气最浓重的地方甚至压垮了皮肤,因此而产生的微小坑洞,就像破碎的小型锅炉,锅炉里沸腾的是柔软的桃子胎发。蝇虫隔着厚厚的窗玻璃闻到了这味道,砰砰撞着玻璃想吃掉她。不多久,窗户上就布满了浅灰色的印记,玻璃狭窄的凹槽里也挤满了死苍蝇。索布德看着外面凄凉的沙漠,再次肯定自己见不到乌嘎了——乌嘎在颜色最浅的熊生活的地方跳舞。这里根本没有熊。

吉达让她看太阳:“你看太阳,索布德。我们在向北走,这是正确的方向。我们快到了。”索布德没有说话。

人们总是认为两场灾难之间有很大的空隙。事实上不是的,它们接二连三。因为吉达车技惊人,所以高速行驶中的车子并没有碾轧到刺猬,但是吉达忽略了灾难的源头——仙人掌的种子。索布德感到车子似乎颠簸了一下,一声巨响,车子就被炸飞了。玻璃被震得粉碎,玻璃渣溅得到处都是。座位也被烧得焦黑。这是多么大的种子啊,可以撼动汽车。索布德在车子里被砸得头昏脑花,周围稀薄的空气闻起来像熨斗。车子开始着火,索布德的桃子皮很快就被烧光了。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东西都是无法恢复如初的。索布德用狮子的气力推开车门,钻了出去,又用沙鼠的巧劲儿在沙子里滚了一圈,灭掉了身上的火焰。吉达那边的门也被推开了。他呻吟着钻了出来。

“啊,如今的种子越加狡猾了。”吉达按着闷疼的脑袋,他喋喋不休,“它们见风使舵。索布德,它们在风中伪装成废品,可是哪怕世界倾斜,它们也能站在最后一粒灰尘上向大自然索取生活费。”

“吉达哥哥,你怎么没有着火?”

吉达捏起了自己的皮肤:“它结实极了。”

吉达见太阳快要落山了,知道怎么着急都没用了。吉达摇着头坐在了地上,索布德也挨着他坐下了。小小的脑袋无力地枕在他的肩膀上。她似乎在啜泣,这个小可怜。吉达看着光裸裸的索布德唉声叹气:“你现在连桃子皮都没有了。”

“我哥哥……”

“可惜,现在只剩下没用处的吉达哥哥了。索布德,我无能为力了,天要黑了,车子坏了……”他看向不远处燃烧的小轿车,再次叹了一口气。靠着他的索布德一声不吭。吉达捏了捏索布德的小脸蛋,手指上便沾上了血。吉达又拍了拍她的肩膀,手掌上也沾上了血。他压低身子看她的脸,发现索布德闭上了眼睛。

“索布德?”

索布德更适合“茁壮成长”这个词,而不是“裸露”或者“疼痛”。她理应发出让人感到满足的酵母味儿,而不是猪肉铺子里的血腥味。吉达假装若无其事,打了一个虚假的哈欠,仿佛他根本没有发现索布德已经像鱼儿入网一样被死亡捕获了。

错不在他。你不能总是陪着孩子,吉达想,孩子的消化系统或许可以做到这一点,但是你不能。有时你只是眨了一下眼睛,孩子就跑到摆满坏家伙的柜子底下去了。

吉达继续哼唱着他那“可以令腌渍的鱼跳起来,可以让鸽棚内开花”的歌曲。也许事实并非如此,但吉达强调它的真实性,他甚至有足够的能力,可以令社会以一种微妙的方式重申这个事实。刺猬们全部跑远了,它们听他唱歌,不小心失去了自己宝贵的原色,变成了苹果花的浅粉色——这几乎是为刺猬们做了绝育手术。吉达没有停止歌声,他通过歌唱可爱的女孩来寻找属于自己的出口——这个出口可以是一扇具体的门,也可以是以海市蜃楼的形式出现的间接出口。

吉达看见一个男人从北方走来。人们看远处的物体时,眼球处于放松状态,所以当那人逐渐靠近吉达时,他感到眼球旁边的肌肉紧绷起来了,同样紧绷的还有他的舌根。来人穿着厚重的冬装,全身都像交通工具一样硬邦邦的,宽大的手掌可以为西瓜遮阳。吉达发现他的脸被冻伤了,上面鲜艳的紫色就像在冲他咆哮。

“老天。”吉达深深吸了一口气,捂着脸全身发抖。沙漠里的响尾蛇爬上了吉达的后背——也许是不安,谁知道呢?他立刻下定决心,站起来将索布德的尸体丢进了燃烧的汽车中。烧焦的轮胎味盖过了尸体燃烧时发出的气味。那辆霜冻色的汽车在与它毫不搭配的红色火焰中“酒后吐真言”,吉达能够理解它的情不自禁,因为在它的后座上曾经躺着一本亮闪闪的《COSMOPOLITAN》。吉达也开始了自己的“酒后吐真言”,因为紧张,血管在他的鼻头上显露。他感到自己过分寂寞了。当年给他体检的医生,正将他糟糕的体味一片一片晾晒在洗手间的绳子上。

错不在他。

巴图兆日歌靠近了,他看见一个奇形怪状的男人。那男人的皮肤如宝石般绚丽夺目。巴图兆日歌立刻就将这夺目的光芒铭记在心。不过使他印象深刻的,与其说是男人的皮肤与宝石的相似性,不如说是它们之间的不同——这个奇怪的男人竟然不是一块矿石,而是一个活物。

“车祸?”巴图兆日歌问。

“仙人掌的种子炸了。”

“节哀。我叫巴图兆日歌。”他走过来轻轻抱了抱吉达,用他那因为冻伤有些发烫的脸颊贴了贴吉达的脸。吉达想讨好巴图兆日歌,防止巴图兆日歌像削梨一样把他削成漂亮的小月亮。

“我叫吉达。”

吉达感到紧贴着自己的巴图兆日歌的肚子突然弹动了一下,巴图兆日歌摇着脑袋,胸膛收缩。他猛地结束了这个拥抱,弯腰捂着嘴巴干呕了一声。吉达拍了拍他的肩膀,想问他到底怎么了,谁知巴图兆日歌突然直起身,用自己还沾着唾沫的手狠狠扇了吉达一巴掌!吉达被打得晕头转向,被扇翻在地上。他夹紧了屁股,防止自己倒地的姿势过于难看。吉达首先感到火辣辣的疼,随之而来的是脸上黏稠的唾液。酒精、晒烟和酸菠萝的臭味,他意识到巴图兆日歌几乎是把胃酸呕出来了。很显然,巴图兆日歌的理性并不常常从包厢里站起来,摸索着下台阶,它只躺在那里,抱怨工作太辛苦。“巴图兆日歌也许和魔波旬共用一个法律顾问。”吉达想。

“你为什么打我?”

巴图兆日歌将他拉起来,顺理成章地提起了吉达的手臂。他细细打量吉达的皮肤:“这可真漂亮。”吉达发现巴图兆日歌的眼中有泪水在滚动,泪水濡湿他的睫毛,它们看起来就像一双双举起的、黑漆漆的手。巴图兆日歌为什么要掉眼泪?吉达并不认为自己的皮肤有着可以打动这位暴徒的魅力。

“它来自哪里?”巴图兆日歌用衣袖擦了擦自己流出的鼻涕。

“它来自大马坎矿。”吉达松了一口气,因为巴图兆日歌并没有注意到车子里的索布德。

“我得把它剥下来。”巴图兆日歌说着,弯腰从靴子里抽出了一把刀。

吉达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他感觉自己的胸脯逐渐隆起,恐惧如水蜘蛛一般在他腮帮子上滑行。快看那把威风凛凛的刀,它有个完美无瑕的鼻子。如果被它捅一刀,一定会疼得发狂。吉达感到腿软,差点跪在地上。当面对刀子时,吉达会觉得自己面前正站着一个美人儿,因为他茫然失措,不敢呼吸。巴图兆日歌真是大坏蛋们的好榜样;想像力丰富、身体强壮——手中还握着武器。

“为什么?”吉达问。

“别这样问,我一直生疏于这些社交手段。”

吉达喘了一口气,他想冲巴图兆日歌发脾气,像一个正常的男人那样,但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吉达就感到一阵凛冽的寒意蹿上了他的脑门。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撒娇:“那你能给我什么,巴图兆日歌?”

“吉达,你刚刚害死了一个人不是吗?”

“来了一条货真价实的狗。”吉达哀叹。巴图兆日歌不仅闻到了他身上的体味,还从轮胎燃烧的刺鼻味道中嗅到了尸体的味道。也许只要他穿一条到膝盖的泳裤,巴图兆日歌就能用鼻子推断出他到底咽了几滴海水。“这是一起事故,兄弟。我不是杀人犯。你明白的,我甚至是个好心人,我在帮助她。并不是车子炸死了她,她原本就要死了。”

巴图兆日歌缓慢地摇了摇头:“快别说了——老天保佑。”

吉达的脑子转得飞快,他揉搓着双手:“兄弟,你听我说。这臭味已经渗进去了,你怎么洗都没用的。你要一张臭烘烘的皮干什么呢?它会让你瘫倒的。与其削我,不如削桃子皮,那样还能逗家人开心。”吉达的声音填满了焦虑,他并未察觉到自己的回答有多么鲁莽。他此刻就如同一个裤兜里揣了冷肉的小偷,看到一棵山楂树都要向它强调自己的虚弱不堪。

“吉达,你想带着索布德去哪里?”巴图兆日歌提着刀问他。

他刚刚是不是提到了一个名字?

“索布德”这个词狠狠打了吉达一巴掌——这是今天第二个巴掌。老天——这一切发生得毫无预兆!巴图兆日歌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他也许是被弄疼了。舔瓷砖的狗之所以突然开始惨叫,是因为它被瓷砖的碎片划破了舌头。“索布德说过她有一个哥哥。”吉达感到身上的骨头都散了架,肠胃里起了一阵冷战,安全感也蹑手蹑脚地离开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紧张地盯着巴图兆日歌结实的手臂和他的刀子。前一秒他还在调侃巴图兆日歌的“无理性”,可后一秒,他就因此而浑身颤抖了。如果这位死去的“索布德”是巴图兆日歌的“索布德”,那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就不言而喻了。

“我还有筹码。”吉达想着,谨慎地开口:“巴图兆日歌,确实有个人,可那不是索布德。”吉达用手按住肚子,感觉里面的东西要跑出来了。我是死虫了,吉达想。巴图兆日歌向他走过来。他几乎一脚踏入了吉达的狡猾区,巴图兆日歌每走一步,这片区域就摇摇欲坠。吉达推挤他,尝试着避开巴图兆日歌那黑熊一样猛烈的交际态度。他认为只要自己意志坚定,这片狡猾区的功能就仍然有复原的可能。可是巴图兆日歌依旧冲着自己选择的方向前进,“这人无论是捐钱还是抢钱肯定都是同样的干脆利索。”吉达暗叹。巴图兆日歌握着吉达的脖子将他甩开,吉达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差点滚进火里。刺眼的火光逼得他眯起眼睛,眼睫毛在高温下翘了起来。这一幕似曾相识,吉达感觉有点渴了。他也许被蝎子扎到了,整个大腿奇痒难耐,但不失为一种美妙的痛苦,它为可能到来的死亡播下了机遇的种子。后来吉达才知道,那才不是什么死亡的种子,他之所以感到瘙痒,是因为他流了太多的汗。

“吉达,你的眼睛一直在对我说——我杀死了索布德。索布德刻在你的右眼里,阴谋刻在你的左眼里。”

“你疯了,巴图兆日歌,你疯了!那根本不是索布德!你的脑子被冻坏了,不信你去车里看看,里面正在燃烧的到底是谁?”吉达捶着沙地怒吼。巴图兆日歌捂着脸摇头,他陷入了迷茫。他用指甲频频刮擦着刀柄,像是在刮鱼鳞。

机会来了!

吉达趁巴图兆日歌刮鱼鳞的空当,立刻起身,发了疯一般向北跑。他的动作快得惊人。“我得逃离这个疯子!”吉达求生的本能激励着他。如果乌嘎真的在最北边跳舞,那北边一定人满为患。他可以混入人群,而且他敢打赌,巴图兆日歌不会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底下剥了他的皮。他在沙地上艰难地奔跑,风从他耳边呼啸而过。吉达不敢回头,他不知道巴图兆日歌是否跟了上来。吉达希望巴图兆日歌的心脏因为悲伤粉碎了。他跑得飞快,踩死了好几只刺猬,他已经丢失了开车时的机敏,再也发现不了脚下的刺猬了。

吉达一直在跑,上气不接下气,汗水刺痛了他的眼睛。吉达闭上眼,感到一阵寒风吹向了他的脸。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安然无恙地跑到了最北边。吉达目瞪口呆,他停止了逃命。吉达看见了大漠后的冰原和停泊在冰原体内的冬天,她不会扩张,是静止的,任由飞虫和人们进入她明澈的身体。白茫茫一片,气温低得惊人。这里空无一人,只有一架大型碎冰机和一辆卡车。恐惧和寒冷差点让他猝死。这是巴图兆日歌工作的地方——根本没有乌嘎。在这里神明也无法起舞。

“吉达!”

吉达扭头看见巴图兆日歌站在不远处,“他一直在我身后。”吉达想。他突然感觉不到恐惧了,有一种新生的空虚感促使他镇定下来,回答巴图兆日歌的问题。他因为剧烈的运动而喘气:

“呼……巴图兆日歌,索布德不是我害死的,但我得给你一个答案。她想看乌嘎跳舞。”

“什么?”

“鸭子告诉她——乌嘎在最北边,看她跳舞可以忘记一切烦恼。我们在路上相遇,我决定开着车送她——我只是个临时司机。”吉达感觉自己像个英雄一样被拷问着。

“原来是这样。不过鸭子欺骗了她,乌嘎不在最北边。”

“那她在哪里?”

巴图兆日歌走过来,给了他一拳,吉达倒在地上,掌下滚烫的冰块让他肌肉抽搐。他不敢乱动。因为吉达一动不动,所以有一只冰块蜘蛛跑过来在他的腘窝里结了一张网。吉达无法在痛击中展翅翱翔,他大概率像个刺猬,能够让人眼神转移片刻。当他被敌人攻击时,只会缩成一团,然后静观世事的迁移。巴图兆日歌耐心地回答他:

“吉达,乌嘎无处不在。在我小时候,我的额吉和我的父亲锁上了房间的门。我敲门问他们在干什么,他们回答我——我们要去看乌嘎跳舞。”

“可是白色的熊不是生活在最北边吗?”

“不,他们的床单是白色的。那句‘看乌嘎跳舞就可以忘却一切烦恼’是我说的。我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父亲和额吉看完乌嘎跳舞后,额吉生下了我的妹妹。”巴图兆日歌闷闷地说着。

吉达轻轻咂了咂嘴。这老套的故事像是一种不健康的调味品,廉价而刺激,他的口中开始分泌唾液,五脏六腑都为之称奇。索布德是巴图兆日歌的妹妹,他唯一的沁达木尼,给他带来了孤独的幸福。吉达并不对巴图兆日歌感到同情。他敢保证,接下来巴图兆日歌必定将以一段废话取代另一段废话。因为他眼前的巴图兆日歌紧紧盯着他,仿佛要粉碎、揭露一切。

“吉达,她才八岁。”

看看——果然是一段废话!

“错不在我,巴图兆日歌。我说过了,她原本就要死了。”吉达拍着自己的脚背说。

“我要剥下你的皮。”

“你为什么这么执著于扒了我的皮?如果你觉得是我的错,如果你觉得我是造成这一切的大罪人,那你就直接杀了我吧,兄弟!”吉达绝望地大喊。他突然止住了喊声,痛苦地按住了自己肥大的肚子。他肚子里翻涌,一种淡淡的哀愁笼罩着吉达的胃。他干呕了一声,扑倒在地上。吉达的膈肌猛烈收缩,他全身痉挛,张大了嘴开始呕吐,吐得像一支霰弹枪,嘴唇都发麻了。说起来好笑,今天所有人都在呕吐。吉达觉得自己此刻的呕吐并不算一种病症,而是魔术师的把戏,因为他竟然呕出了一只鸭子!鸭子被喉咙挤得变形,看起来像一片薄薄的葡萄干。它缩在地上抽搐,有一双聚精会神的大眼睛,鼻孔如一个缺口,从中能看到冰凉凉的天空——倒霉的氮气,它们将在地球爆炸后被太阳当作假发来出售。吉达回忆起了巴图兆日歌断指间的长方形风景。奇怪,他以前见过巴图兆日歌吗?

“你是只鸭子。”巴图兆日歌看了半天,突然开口道。

“鸭子!”吉达被这个事实逗笑了。吉达用歌声催眠世人,他以为自己是清醒的,实际上他也被迷惑了。吉达忘记自己的肚子里住着一群鸭子了,他以为自己是个正直善良的人。早已去世的父亲在他耳边猛兽般大喊“穿上你的运动衫!”这喊声鞭子一样抽在他身上。哦,该死的套马爸爸,总是用烧灼法结扎血管,烟抽个没完,发疯似的开车——还是小女孩讨他欢喜。他得回家找个温顺的挤奶器,将肚子里剩下的鸭子吸出来。然后……算了算了,管他呢!吉达擦着口水,心无旁骛地瞪着巴图兆日歌。现在他不怕巴图兆日歌的剥皮刀了。来一万个巴图兆日歌他也不怕——你能拿一只鸭子怎么办呢?吉达尝试着摆出一些鸭子的姿势,看上去动作漂亮却稍显外行。吉达多年来一直在将肚子里的鸭子小心翼翼地从下面送出去,他从未出过岔子。这归功于他的大马坎矿皮和他那奇怪的歌曲。身为一个伪装高手,你不仅要懂点地质学,还要牢记“野蛮人的恩惠无用处”这个大道理。是他将索布德引诱过来的,用一个幼稚的笑话。但路途中出了一点意外——她死了。索布德,最小的一颗星星,笑盈盈地望着大自然,小脑瓜里充满了好奇和梦想。

他在听见巴图兆日歌的嗤笑声后,收起自己的鸭子造型,冲着巴图兆日歌做了一个“铁证如山”的手势——就像初次见面时,巴图兆日歌冲他举起拒绝的手势一样。可惜,这两个手势注定毫无作用。这个可怜人,将妹妹掉下来的牙齿保存在自己的膝盖里的可怜人儿——他的妹妹和那本《COSMOPOLITAN》一起被烧成灰了。巴图兆日歌的指甲也许都在掉眼泪。吉达越想越觉得可笑,他拚了老命地做出各种蠢动作,想逗巴图兆日歌笑。他们之间有了许多闲聊的话题。他们可以热热闹闹地哀号,最好大点声,让别人误以为是驴子的蹄音。

巴图兆日歌踢开了鸭子硬邦邦的尸体。他看起来冷静极了,也没有要殴打吉达的意思——也许索布德只不过是被弄皱了羽毛,而不是死了。“强壮却贫穷的男人都算是一种工具,你明白吗?巴图兆日歌,你自己一个人能干些什么呢?这里除了我没人能……”吉达挣扎着站起来,靠近他,发现自己只到巴图兆日歌的胸膛。他不禁幻想,如果巴图兆日歌成为他鸭子团队中的一员,那他就可以同时和五十四颗珍珠跳舞了。

“如果你认为自己是个人,那你走味了。”巴图兆日歌说。

“我感到很遗憾。”

巴图兆日歌拉着他的衣领,拖着他继续向北走:“道歉是要露肚皮的,吉达,这道理狗都知道。”

“不,巴图兆日歌——我没有在道歉。我只是感到遗憾,不能和她一起看乌嘎跳舞了。”吉达声音洪亮地强调某些词语,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巴图兆日歌在他脸上留下的,携带着胃酸的唾液在皮肤上紧绷地风干,他冷酷无情地对巴图兆日歌说:“你们这群蠢蛋,你们不可能永远陪在孩子身旁。这地方的天才们有一万种方式攥住你们的孩子。”巴图兆日歌一路沉默不语。他不打算用他的刀了。他将吉达拖到了碎冰机旁边,从碎冰机里挖出了一块冰锥。

“巴图兆日歌,鸭子们无处不在。我见过大场面,那真是突然体认。但是,你的……不,啊!”吉达被骇人的疼痛惊扰,鱼一样跳了一下。巴图兆日歌握着冰锥,用力捅破了他的肚子。吉达哽咽了一下,膝盖疼得反向弯曲。冰锥向吉达的神经细致地口述疼痛。吉达能感受到的只是言辞的技巧,它用消磨掉夏天的小把戏,骗得他团团转。吉达弹匣满满,从他早已淡出视野的嘴中鸭子喷射而出。巴图兆日歌将冰锥丢在一边,用两只手扯开了吉达肚子上的豁口。竟然是“刺啦!”一声,听起来像上好的绸布。吉达发出了惨叫声,感觉自己的脊梁骨被疼痛震碎了。但是吉达错了,因为他只是一张皮,没有肌肉、没有骨头,甚至没有皮下脂肪。他的皮下只有一些假惺惺的内脏和鸭子。是幻觉吗?那些褐色的鸭子挤在一起,体态优美,蓬松柔软,它们悠闲地摆动着自己的脚和翅膀,橘黄色的眼珠仿佛吹弹可破。被扯坏的皮波光潋滟,弯曲如常春藤,与氧气产生了化学反应,变成淡红色,看起来像手背上结的痂。吉达到底要将人类的底线置于何处呢?他恶臭潮湿的味道,如带磁铁丝一般缠绕在巴图兆日歌身上。

幻象的背后是更为残酷的现实。巴图兆日歌看见一个清晰的火人在鸭群中浮现。随着它的出现,吉达的笑容变得暧昧。火人从鸭群里伸出了胳膊,撑在了地上的冰块上。它被包裹在红色灾难和可怕的疲倦之中。所触之处,冰块在迅速融化。在潺潺流水声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中,有浓烟从它的狭窄的鼻孔里喷涌出来,火星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在它周遭飞旋。它何时披上了大马坎矿皮?

“你是索布德,还是一只鸭子?”

这世界上发生的伤心事儿,荒诞不堪,却浑然天成,它们在一道弯里出现,猛地攫住你,在你身上留下一条黑黑的裂缝。巴图兆日歌感到一阵疼痛袭来,痛楚紧箍在他的喉咙上,带着他升起又降落。巴图兆日歌仿佛睁大眼在昏黑的平原上前进,老朽的味道扑面而来,警觉的面庞在他身旁纷纷抬起。一列脱轨的火车在他脚下跌倒,一身横肉的羊齿类植物从车厢里倾泻而出,它们撞破了黑暗,却带来了虚无。一切都因此变得盲目和残疾。平原在植物的撞击中泛起涟漪,组成黑色的沟渠,在沟渠中巴图兆日歌发现了还是个婴儿的索布德。他弯腰想抱起她,却见黑色泥沙掀起巨浪,吞没了她。他被惊醒,呼喊着索布德的名字,这虚无的平原顷刻间崩塌,碎成了无数颗珍珠,在他心头跳动。

她原本已经落幕,是谁将她唤醒?巴图兆日歌的水龙头被打开了,他流着泪靠近自己受苦的妹妹,轻轻吹了一口气,将她熄灭。

随着索布德的熄灭,这片北方的寒冷之地迎来了她彻底的黑夜——她纵情吹响黑色北极的哨子——随着那清脆的“吁!”声,吉达腹中的鸭子喷涌而出,它们嘎嘎叫着冲向天空。这令人目瞪口呆的庞大鸭群,其数量多达百万——它们的羽毛像混浊的河水淹没了吉达的鞋带和冰川。鸭子在黑夜中挣扎,翅膀噗噗嗒嗒乱响。它们像翩翩起舞的飞蛾。现在是零下七十度,它们逐渐被冻住,相互撞击时,发出月亮和卵石的清脆的响声。地上的鸭子尸体就像瘟疫般遍布整片冰原。冻硬的鸭子石头一样砸进海里,将海洋塞满,以至于露脊鲸都被推上了冰面。多么奇妙,这群工作过度的鸭子仿佛成为了吉达的原子。若要说生命是由一堆无生命的原子构成的,那吉达的存在就不可避免地成为了所谓的“香蕉球”——他的原子里传来心跳声,鼓动着的是欲望,给他粗糙的内里涂上了一层防火漆。吉达翻起了白眼,落入沟渠,被巴图兆日歌一拳砸醒了。酒瓶子见底了,吉达自暴自弃地想。

巴图兆日歌按在吉达的肩膀上用力摇晃他,可以听见乒乒乓乓的撞击声——是鸭蛋。这些被藏在最深处的鸭蛋随着巴图兆日歌猛烈的动作,冷峻、蓄意地左右摇摆。鸭蛋是延续,是无终点的恶意,它们充满冰冻的诺言,承诺要把纯数学引入被它们讨伐的错误答案中。吉达敞开心怀躺在冰上,张嘴重复着鸭子们的歌曲,这是他的天性也是天赋。他的二手歌声可以粉碎冰山,激起所有人的野欲。他的手轻轻滑动,头皮弹跳,用尽全身气力跳起“舞”来。偏离了轨道的鸭子独占他,在他丝绸般的皮肤上留下痕迹。他平滑的皮肤变得又凹又凸,北方的风从凹里吹过,发出雨中橡树的哀叹。过不了多久,就连吉达肚子里的鸭蛋也会冻成石头。机票、护照、噪音飞机,吉达感觉自己被人从高空抛下,掉进了拉紧的网里。他受伤了,疼痛难忍,网下的人们尖叫着四散奔逃。医生们没走,却全部捂着脸摇头晃脑,不愿意进行成功率如此之低的手术。

寒冷的风吹来,吹走了吉达肚子里的存货和他乌溜溜的内脏。透过吉达体内的洞,可以看见圆形的风景。那是一小块并不完美的弧形冰块,看起来像蒙娜丽莎交叠的双手。圆形风景逃离他的肚子,向北走,它满身凝血,义无反顾,吉达的器官承受不了它的思想——它最后消失在了黑暗的尽头。“风景是否只存在于空缺位置呢?是不是只有一样东西消失了,才会有新的风景诞生?”吉达在水淋淋的疼痛中感慨道。他犹豫不决地挥舞指挥棒,眺望自己离家出走的洞中风景。此刻他储备全无,只剩下了一张轻薄的大马坎矿皮。吉达毫无抵御能力,他怒不可遏,艺术细胞炸裂——他的怒吼声再也不能谐韵。

当风再次躁动,吉达起飞了!

“让姑娘们合唱一首吧!”吉达在咆哮的空中如顽固的塑料袋般扭动。这种折磨热情有余。吉达感觉天旋地转,混乱、喧闹和豺狼虎豹的脸接踵而至。一大群蚂蚱跳进了他脑子里。他感觉自己被甩在了挤满瓢虫的天花板上,被塞进了辣椒一样大的荒唐毡房。风和雪像嬉戏的虎崽,在欢声笑语中咬下一口他的体味。在他的皮肤上贫乏加倍繁殖——他变厚了,令人咋舌的鲜活的厚度将他阉割。自然之物的残酷震撼他,这伟大的痛楚将一直持续到他被风化。

没有姑娘为他歌唱,只有乌嘎为他献上了经久不息的掌声和诅咒。

① 索布德:蒙语,意为珍珠。